毕竟,这大明并非盛世。
他敢休假,却不敢真的荒废朝政。
所谓“休沐”,不过是为了养精蓄锐,好以更足的精力应对接下来的挑战。
于是乎。
到了正月初六,朱由校给自己放的假也结束了。
天尚未大亮。
朱由校便到了乾清宫东暖阁。
御案上堆着厚厚一叠假期积累的奏折,朱笔、砚台摆放整齐。
朱由校身着常服,端坐在龙椅上,比往日更显精神。
休假五日,他已调整好状态,准备重新投入政务。
“传内阁首辅方从哲入阁议事。”
他对着殿外吩咐,声音沉稳,没了昨日的松弛。
不多时,方从哲的身影出现在阁门口。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身着一品绯色官袍,步履略显迟缓,进门时还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
他躬身行礼:“老臣方从哲,参见陛下。”
“方阁老不必多礼,坐。”
朱由校示意他坐在一旁的锦凳上,随手拿起一份奏折。
“这是辽东孙承宗送来的急件,说残兵安置已初步完成,只是军饷尚有缺口,你看看该如何调配。”
方从哲接过奏折,却没有立刻翻看,反而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放长假被领导强抓上班,方从哲心中的心情可想而知。
偏偏,他还不能说什么,因为朱由校还真是按着规矩来的。
只不过是按着洪武朝的规矩来。
洪武年间,朱元璋定下规矩,春节只放五日假,正月初五就得返岗办公,半点不许拖延。
但那是洪武朝,两百年前的事情了。
自神宗皇帝以来,这规矩早就松了。
神宗虽常年不上朝,却格外“慷慨”地延长春节假期,往往从腊月二十四“小年”就开始放假,一直到正月二十“填仓节”才让官员返岗,算下来足足有二十多天的假期。
方从哲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往年这个时候,他还在家中陪着子孙嬉戏玩闹,如今却要顶着寒风赶来上朝,只觉得这把老骨头快要扛不住了。
但心中虽是不悦,但该干的活,他却不敢不干。
“老臣以为,可从户部的预备银中调拨一部分,先解辽东燃眉之急。”
方从哲定了定神,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疲惫。
“只是预备银本就不多,若再调拨,恐日后应对突发状况时会捉襟见肘。”
朱由校点点头。
“朕知道预备银紧张,所以江南的税改必须加快推进。叶向高昨日递了奏报,说苏州、松江一带的士绅仍在抵制,你牵头阁臣议议,看看能不能出台些更具体的办法,既要收税,也不能逼反百姓。”
朱由校顺便提点了方从哲一句。
人家叶向高提前上班了,让你晚一天上班,你倒是有怨气了?
小心被叶向高卷得连首辅都没得干了。
“是,老臣遵旨。”
方从哲躬身应下,心中却又多了几分无奈。
遇到朱由校这样的勤政君主,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幸的是大明或许有中兴之望,不幸的是他这把老骨头,怕是要被陛下“折腾”得不得安宁了。
他昨日在家中,儿子还劝他:“父亲,您年岁已高,不如向陛下请辞,在家安享晚年。”
可他转念一想,如今正是大明用人之际,他若辞官,谁来帮陛下稳定内阁?
只能咬着牙撑下去。
方从哲表示:我还想继续进步。
提点了方从哲之后,朱由校似不经意间问道:
“对了,那些西夷,葡萄牙、西班牙、荷兰之流,近来频频通过使臣递话,想与我大明正式通商,元辅的看法如何?”
方从哲闻言,随即抬起头,眼神中带着几分谨慎,缓缓开口:
“陛下,老臣以为,西夷乃化外蛮夷,不通礼仪,不晓纲常,岂能与我大明平等通商?”
说罢,他悄悄抬眼观察朱由校的神色。
见帝王脸上无怒色,只是静静听着,才稍稍放下心,继续说道:
“我大明自太祖皇帝起,便是天朝上国,四方藩国皆以朝贡为名,方能与我朝贸易。
若与西夷通商,不设朝贡之礼,恐被天下视作‘以夷变夏’,坏了我大明的体统,动摇民心根基啊。”
他语气愈发恳切:
“更何况,这些西夷向来贪婪。他们若无朝贡资格,又拒绝称臣,不愿纳入我大明的朝贡体系,凭什么与我们做生意?
老臣听闻,那葡萄牙人早已占据了澳门,名为‘借居’,实则与割据无异。
若再许他们正式通商,他日必生觊觎之心,难保不会像倭寇那般,觊觎我沿海领土!”
提及倭寇,方从哲的声音沉了几分:
“再者,一旦放开沿海通商,商贾往来繁盛,难免鱼龙混杂。
昔日嘉靖年间的倭乱,便是因海禁松弛、奸商勾结倭寇而起,那一次,朝廷花了多少军饷,死了多少将士,才将乱局平定?
如今若重蹈覆辙,辽东战事未平,西南又有奢崇明异动,朝廷哪里还有精力应对沿海的乱事?”
一番话下来,方从哲几乎将“反对通商”的理由说尽,从“天朝上国体面”到“领土安全”,再到“倭寇隐患”,每一条都紧扣传统治国理念,句句都想劝朱由校打消通商的念头。
朱由校始终没有打断他,待方从哲说完,才缓缓开口。
“元辅所言,皆是祖制旧理,可如今的局面,已非太祖、成祖之时可比了。”
他抬手指了指案角一份不起眼的奏报:
“这份是福建巡抚递来的密折,上面写着,福建、广东沿海的百姓,早已通过吕宋、马六甲等中转站,与西夷私下贸易。
用我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换取他们从美洲运来的白银,一年下来,走私的规模不下百万两。
这些财富,都落入了商贾、海盗的腰包,朝廷却分文未得,反而要耗费军饷去查禁走私,这难道是长久之计?”
方从哲闻言一怔,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他虽知晓沿海有走私,却不知规模竟如此之大。
朱由校继续说道:“至于倭寇,元辅怕是还不知道,如今的倭国,已不是嘉靖年间那般混乱。
德川幕府掌权后,厉行闭关锁国,严禁倭人出海,连过往的商船都要严加盘查,所谓‘倭寇’,早已不成气候。”
“更何况,昔日东南倭乱,十之八九是沿海百姓因海禁断绝生路,才被逼着与少数真倭勾结。
若朝廷能开放通商,给百姓一条活路,又何愁倭乱再起?”
“至于‘以夷变夏’……”
朱由校轻轻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自信。
“若我大明当真有天朝上国的底气,便该有‘以夏代夷’的魄力,而非怕与西夷接触。
他们的火器或许有些门道,他们的航海术或许有些可取之处,可论礼仪、论文化、论治国之道,他们远不及我大明。
与他们通商,不仅能收税充盈国库,更能借机了解他们的虚实,学习他们的长处,何乐而不为?”
方从哲听得心惊。
陛下对“通商”的看法竟如此“出格”,甚至要“学习西夷长处”。
他刚想开口反驳,却见朱由校的目光陡然变得凝重。
“元辅,你以为,我们不和他们通商,将百姓迁入内地,他们就会善罢甘休吗?”
朱由校的声音沉了下来。
“朕收到消息,荷兰人已在南洋集结船只,他们不满足于与民间走私,更想强行占据我大明的澎湖列岛,以此为据点,逼迫朝廷开放通商。”
“有些事,不是躲就能躲过去的。
西夷的船坚炮利,早晚会找上门来。
沿海百姓对通商的需求,也早晚会冲破海禁的束缚。
与其被动应对,不如主动出击。
规范通商,官营通商,设关征税,既充盈国库,又能掌控局面,还能借机练兵造船,防备日后的隐患。”
方从哲站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
他倒是没有想过,“通商”背后竟牵扯着如此多的考量。
“与西夷通商之事,元辅你牵头总领,但不必急于让阁臣或部堂大员出面。”
“先从礼部主客司、兵部职方司挑几个品级不高、却懂实务的主事官,让他们去会同馆与西夷使臣接触。
记住,首要之事是摸底细。
他们想要什么?
是丝绸、瓷器,还是茶叶?
愿意出多少白银换?
对通商口岸、关税额度有什么要求?
这些都要一一问清楚,半点不许遗漏。”
末了,他加重语气,眼中闪过一丝精明:
“通商是互通有无,但我大明绝不能做亏本买卖。
西夷想要我大明的好东西,就得拿出足够的诚意。
白银要足,规矩要守,想借着通商占我大明便宜,门都没有。”
方从哲闻言,心中早已明了这差事的棘手。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领了这差事了。
“老臣遵旨。”
只是说完这句话,他心中又有几分苦色。
那些言官连陛下整顿京营、推进税改都要骂上几句,若是知晓要与“蛮夷”通商,怕是能把弹劾的奏章堆得比御案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