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耳朵帐帘被掀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炭火与奶茶的气息扑面而来。
帐内铺着一张褪色的虎皮地毯,中央的青铜火盆里只剩几点火星,连取暖都显得勉强。
与帐外那“骑从如云”的排场相比,帐内的窘迫几乎藏不住。
林丹汗斜靠在铺着旧丝绸的软榻上,脸色蜡黄,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唯有那顶缀着孔雀翎的银冠,还勉强撑着“草原大汗”的体面。
济尔哈朗走进帐内,目光飞快扫过这反差强烈的景象,心中了然。
林丹汗的“气派”,果然是装给外人看的。
他躬身行礼,语气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大金济尔哈朗,见过林丹汗。”
林丹汗抬了抬眼皮,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沙哑,却又强撑着威严:
“皇太极让你来,不是只为了行礼吧?说吧,他许了本汗什么好处,要本汗帮他挡明军?”
他早已不是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察哈尔大汗,开原战败后,部众离散、粮草断绝,两个最心爱的女人都不知所踪,他这些日子非常难熬。
因此,皇太极说科尔沁左翼草原有战利品可以拿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多少犹豫,便率部众前来了。
之所以如此。
便是再不给察哈尔部找点吃的东西,他们就要饿死了。
连部众都供养不起,他这个大汗,还有谁会效忠?
“大汗爽快。”
济尔哈朗直起身,语气坦诚却带着明确的目的性。
“我家大汗说了,营寨中现有的俘虏、牛羊、粮草,尽数归大汗所有。
算下来,约有一万俘虏、万头牛羊,还有五十车粮草。
只盼大汗能与大金结盟,暂时拖住前来追击的明军,让我大金主力有时间返回赫图阿拉。”
他刻意略过“粮草是因雪厚路险、运不回赫图阿拉才舍弃”的真相,只将其包装成“大金的诚意”。
济尔哈朗此话说完,林丹汗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一万俘虏能充作奴隶,万头牛羊能解过冬之困,五十车粮草更是能让他的残部撑到开春,这些,正是他眼下最缺的东西。
“哦?竟有这么多?”
林丹汗猛地坐直身体,蜡黄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眼中也亮起了贪婪的光。
他之前还在琢磨皇太极会不会小气,此刻听到“万头牛羊”,连之前的疲惫都消散了大半。
“皇太极这小子,倒比他阿玛努尔哈赤大方。”
他顿了顿,故意端起架子,语气却难掩急切:
“你放心,熊廷弼那厮,早前骗本汗去开原‘共抗大金’,结果让本汗损兵折将,事后还不兑现粮草承诺,反而扶持科尔沁那班奴才来压本汗,本汗早就恨他入骨!”
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仿佛真有深仇大恨。
“从今日起,你们建州女真,就是我察哈尔部的盟友!
等熬过这冬天,咱们再约个时间,一起去抢明国的堡寨,让熊廷弼也尝尝丢城失地的滋味!”
“劫掠明国”这话从林丹汗口中说出来,济尔哈朗丝毫不意外。
蒙古人,果然都是蠢猪!
他低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屑:
这位草原大汗,到了绝境,想的依旧是靠掠夺生存,却没看清眼下的局势。
明军已杀来,他这点残部,能不能守住这些战利品都难说。
“大汗肯结盟,便是大金之幸。”
济尔哈朗再次拱手,他准备开溜了。
不过
为了让林丹汗能够迟滞明军更久一些,他在后面又加了一句。
“只是明军先锋已离此处不远,最多一个时辰便会赶到,在下需即刻率军返回赫图阿拉,就不打扰大汗清点战利品了。”
林丹汗此刻满脑子都是“万头牛羊”,哪里还顾得上留他,挥了挥手:
“去吧去吧,让皇太极等着,本汗会‘好好’招待明军的。”
济尔哈朗躬身告退,快步走出斡耳朵。
帐外的风雪依旧凛冽,他立刻召集手下的五百骑兵,连多余的话都没说,只下令:
“全速回撤,朝着赫图阿拉方向,不许停留!”
骑兵们翻身上马,马蹄踏碎积雪,很快便化作一道黑色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雾中。
那些此前散出去的斥候,也早已收到信号,从各处收拢过来,跟在队伍后方疾驰。
再晚一步,若是明军真的与林丹汗交上手,他们说不定会被波及。
而在济尔哈朗离去之后。
斡耳朵内,林丹汗再也绷不住“大汗”的架子,猛地站起身,对着帐外大喊:
“快!传本汗的命令,让所有人都去营寨清点战利品!
俘虏分去看管牛羊,粮草赶紧搬到斡耳朵附近,牛羊圈起来!动作快!”
这些东西,可是察哈尔部过冬的命根子。
也是他东山再起的命根子!
“遵命!”
帐外的亲卫们连忙应声,乱糟糟地朝着济尔哈朗留下的营寨跑去。
林丹汗走到帐帘边,撩开一角望着风雪,脸上满是得意:
“明军又如何?这些战利品是本汗的了!谁敢来抢,就是跟我这‘四十万蒙古国王’为敌,本汗定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然而。
就在他此话说完没有多久,三千明军骑兵踏着半尺厚的积雪,正朝着营地疾驰而来。
马蹄裹着厚实的毡布,踩在雪地上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士兵们脸上结着白霜,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甲胄上的冰碴随着动作簌簌掉落。
他们已是全速赶路,只为追上逃窜的皇太极,却在离营地不足三里处,被一支骑兵拦在了雪地里。
“明军止步!”
一声略显生硬的汉话划破风雪,为首那名将领穿着铁甲,腰间悬着柄弯刀,正是察哈尔部的贵英恰。
他勒马挡在路中央,身后数百名察哈尔骑兵虽衣甲单薄、战马瘦骨嶙峋,却刻意摆出阵列,试图营造出“精锐”的假象。
“科尔沁营地现在已是我察哈尔部的战利品!你们再敢前进一步,就是惹怒我家林丹汗,后果你们承担得起吗?”
刘兴祚勒住马缰,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他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察哈尔骑兵,心中满是诧异。
怎么林丹汗的人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皇太极不仅诈降,还勾结了察哈尔部?
“放肆!”
没等刘兴祚开口,身旁的布和已按捺不住怒火。
他父亲莽古斯刚战死,营地被劫,此刻见察哈尔部竟想“捡便宜”,眼中瞬间布满血丝,指着贵英恰厉声骂道:
“科尔沁营地是我科尔沁部的地方!牛羊是我部的财产!
林丹汗趁火打劫,还敢与建奴勾结,简直不知死活!
威虏伯,别跟他们废话,速速拿下营地,让这些叛徒知道大明的厉害!”
布和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身后的几名科尔沁亲卫也抽出了弯刀,看向察哈尔骑兵的眼神满是敌意。
刘兴祚握着马鞭的手微微收紧,心中陷入了两难。
他抬头望向远处营地的方向,雪雾中隐约能看到蒙古包的轮廓,再想到皇太极可能正带着劫掠的物资全速回撤,若是在这里与察哈尔部纠缠,必然会延误追击时机。
可若是放过察哈尔部,任由他们夺走科尔沁的“遗产”,大明在草原的威严便会一落千丈。
林丹汗敢如此嚣张,不正是赌明军会优先追皇太极,不敢对他动手吗?
草原部落向来以“强者为尊”,若是明军连林丹汗这等残部都不敢动,不仅科尔沁部会寒心,其他依附大明的小部落恐怕也会动摇。
明军连“自己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草原霸主”?
“该死的皇太极!”
刘兴祚在心中暗骂。
他瞬间想通了关键。
这正是皇太极的诡计!
故意留下物资引林丹汗来抢,再借察哈尔部牵制明军,为自己争取撤退时间。
若他真按皇太极的“剧本”走,大明要么丢了威严,要么放跑敌人,怎么选都是输。
但刘兴祚毕竟是身负“经略草原”重任的将领,片刻的思索后,眼中已没了犹豫。
鱼和熊掌,有时候可以兼得!
他拍了拍布和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催马上前,目光如刀般扫过贵英恰,洪声道:
“贵英恰,传我话给林丹汗:立刻带着你们的人离开此地,留下科尔沁部的俘虏、牛羊和粮草!
半个时辰内,若是我还看到察哈尔的旗帜,便视作你们与建奴同谋,与大明为敌!”
贵英恰没想到刘兴祚如此强硬,脸上的嚣张顿时僵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你们敢!我家大汗是四十万蒙古之主,你们敢动我们,就是与整个草原为敌!”
“草原之主?”
刘兴祚冷笑一声,抬手拔出腰间的弯刀,刀身映着雪光,泛着冷冽的杀意。
“林丹汗若真有本事,就不会靠抢科尔沁的残羹冷炙过活!
今日我刘兴祚人在此,要么滚,要么战!你选一个!”
身后的三千明军骑兵见状,也纷纷抽出刀剑,整齐的拔刀声在风雪中格外刺耳。
士兵们勒紧马缰,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眼中闪烁着战意。
他们刚得了陛下的重赏,正憋着一股劲想立战功,哪里会怕察哈尔的残部?
贵英恰看着眼前严阵以待的明军,又回头望了望身后自家那些面黄肌瘦的士兵,心中顿时没了底气。
真要打起来,自己这几百人根本不够明军塞牙缝的。
可他又不敢轻易退让,只能硬着头皮喊道:“我、我要先禀报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