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
他定了定神,这才开门见山说道:“经略公,此前大明邀我家顺义王出兵夹击建奴,许诺了赏银、互市等条件。
如今建奴已退,辽东战事暂歇,不知大明此前的许诺,还会兑现否?”
话音刚落,贵英恰便紧紧盯着熊廷弼的脸色,生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林丹汗兵败后,部众损失惨重,急需银钱与物资安抚人心,若大明不肯兑现承诺,察哈尔部恐怕真要陷入困境。
熊廷弼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掩去眼底的不耐。
林丹汗的出兵纯属“帮倒忙”,可眼下蒙古部落态度微妙,科尔沁部已归附大明,察哈尔部若能稳住,便能形成对建奴的合围之势。
若是此刻翻脸,不仅会失信于蒙古各部,还可能把林丹汗推向皇太极那边,得不偿失。
“使者放心。”
熊廷弼放下茶杯,语气沉稳。
“我大明向来一言九鼎,许诺的赏银、互市,自然会兑现。”
“赏银布帛,之前已经交割了,至于互市则定在开原以西的庆云堡,下月初一正式开市,察哈尔部的牛羊、皮毛可自由交易,大明这边也会提供盐、铁、茶叶等物资,关税减免三成。”
白虎堂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贵英恰脸上的神色格外微妙。
听到熊廷弼承诺兑现赏银与互市,他非但没有露出欣喜,反而眼神闪烁了一下。
“经略公,除了赏银与互市,我家大汗还有一事相求。”
不知不觉,从顺义王使者的自称,又变成察哈尔部大汗使者了。
熊廷弼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眉头微挑,但还是没有发作。
“使者请讲。”
“我家大汗说了,此前在开原城外不慎败于努尔哈赤,不仅折损了两万部众,还丢了三十万头牛羊.”
贵英恰刻意加重了“三十万”与“两万”的语气,仿佛这损失全是为大明作战所致。
“当初与大明盟约时说好,若我察哈尔部能助大明攻下开原,便可取城中人丁、财宝、牛羊作为补偿。
如今开原已为大明所得,还请经略公将这笔‘补偿’折算,交付我部牛羊三十万头、奴隶两万人,以弥补我家大汗的损失!”
“哐当”一声,熊廷弼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案上,茶水溅出些许,落在摊开的军报上。
他猛地抬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诧异,随即又被刺骨的寒意取代:“你再说一遍?”
贵英恰被他陡然凌厉的气势逼得缩了缩脖子,却还是硬着头皮重复道:
“我家大汗恳请大明交付牛羊十万头、奴隶五千人,以抵偿开原战败的损失……”
“哼!”
熊廷弼猛地站起身,走到贵英恰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声音冷得像开原城外的寒冰:
“使者怕是忘了盟约的前提,当初说好‘攻下开原’方可取城中物资,可你家大汗呢?
还没攻破开原,就在城外被努尔哈赤击溃,两万骑兵跑得比兔子还快,连牛羊都来不及带走,这能算‘助大明攻下开原’?”
他语气中满是嘲讽:“自己无能,临阵溃逃,损失的牛羊部众是被建奴所夺,与我大明何干?
如今倒好,打了败仗还要向大明要补偿,天下竟有这般道理?
你林丹汗当我大明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还是觉得我熊廷弼好糊弄?”
贵英恰被骂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林丹汗的要求确实过分,可大汗有令,他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辩解:
“经略公,我家大汗毕竟是出兵了……”
“出兵?”
熊廷弼打断他,眼神更冷。
“出兵就该有出兵的样子!你家大汗的军队不仅没帮上忙,反而把粮草丢给建奴,给我军正面战场添了多少麻烦?
若不是我军将士拼死作战,开原能不能拿下还是两说!如今你还好意思提‘补偿’?”
贵英恰被怼得哑口无言,嘴唇嗫嚅了半天,才想起林丹汗交代的第二件事,连忙退而求其次,语气也软了下来:
“经略公息怒,牛羊与奴隶之事……若实在为难,便先搁置。
只是我家大汗的大福晋娜木钟、三福晋苏秦,在开原战败时与部众失散,至今下落不明,还请经略公下令帮我家大汗找寻,也好让大汗安心。”
“呵,你家大汗?”
熊廷弼嗤笑一声。
“都成了丧家之犬,还摆着草原共主的架子?丢了福晋不去自己找,倒要我大明帮着寻人。
你林丹汗的脸面,未免也太大了些。”
话虽如此,熊廷弼也不愿把事情做得太绝。
他收敛了怒气,重新坐回案后,语气舒缓了一些。
“寻人的事,本经略可以让人在开原及周边查探,有消息便会通知你部。
但你回去后,必须给我带句话给林丹汗!”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道:
“如今辽东形势今非昔比,大明已收复开原、铁岭,我熊廷弼在此坐镇,建奴不足为惧。
他林丹汗若识相,便安分守己,好好领了赏银与互市的好处。
若是还敢得寸进尺,或与建奴暗通款曲,小心草原再也没有他察哈尔部的容身之地!”
这番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贵英恰心上。
他看着熊廷弼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气,知道这话绝非威胁。
眼前这位经略公,连努尔哈赤都能击败,收拾一个败亡的察哈尔部,简直易如反掌。
他再也不敢硬撑,脸色惨白地点了点头,声音发紧却还强装硬气:
“此、此话,在下一定带回给大汗!”
说罢,贵英恰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脚步踉跄地走出白虎堂,连告退的礼节都忘了。
贵英恰的身影刚消失在白虎堂外,一直静立在熊廷弼身侧的谋臣周文焕便缓步上前。
他目光落在案上被茶水浸湿的军报上,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凝重:
“明公,方才贵英恰的态度已然说明,林丹汗此次索求不成,心中必定积怨。
此人虽无能,却也记仇。
明面上或许因畏惧我大明兵威不敢造次,暗地里怕是会与赫图阿拉的建奴暗通款曲,甚至纵容部众劫掠我辽东边境的堡寨与屯田。
毕竟,察哈尔部经开原一败,部众缺粮少衣,若不能从大明得偿所愿,劫掠便是他们最直接的生路。”
周文焕常年辅佐熊廷弼处理边事,深知草原部落的习性。
这些草原人,一旦没有粮食过冬了,便会沦为流寇,此前蒙古部落趁大明边防空虚劫掠的先例,早已屡见不鲜。
“更需提防的是,皇太极新继汗位,必然急于立威,若派人许以好处拉拢林丹汗,即便只是让察哈尔部在边境牵制我军,也会给我辽东防务添不少麻烦。”
“哼,一个连两万骑兵都能被建奴几千人冲散的草包,也配当隐患?”
熊廷弼闻言,却是冷笑一声,眼中满是不屑。
“开原之战我虽未亲见,却也从俘虏口中得知详情。
林丹汗带着两万部众,遇上努尔哈赤,居然还想要坐收渔利,坐视附庸与建奴主力作战,导致附庸溃败,进而牵连本部溃败,士兵丢了牛羊、弃了兵器,只顾着往草原跑,连他自己的福晋都顾不上。
这般胆识、这般战力,就算心生怨恨,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草原的方向,语气愈发冷冽:
“如今科尔沁部刚归附大明,内喀尔喀五部也有亲明势力,只要我传一道令,让这两部出兵夹击察哈尔部,林丹汗刚遭重创的部众,连抵挡的力气都没有。
要么战败投降,要么逃往漠北,这漠南草原,自然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周文焕闻言,心中的担忧稍减,却又想起另一桩事,问道:
“明公所言极是,只是科尔沁与内喀尔喀两部,虽眼下亲附大明,却也未必能长久。
草原部落向来‘强者为尊’,若日后大明军力稍有衰退,或是他们自身势力壮大,恐怕也会生出二心,重蹈林丹汗的覆辙。”
这话正好说到了熊廷弼的心坎里。
“你说得对,这才是真正的难题。自洪武、永乐以来,我大明对付草原部落,无非是‘军事镇压’与‘羁縻安抚’两策。
成祖五征蒙古,打得草原部落望风而逃,可他老人家一驾崩,边患便又起;后来的‘羁縻’,不过是封王赐爵、开放互市,却管不住部落首领的野心,该劫掠时还是劫掠,该反叛时还是反叛。”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说到底,草原的症结在于‘流动性’。牧民逐水草而居,没有固定的居所,没有稳定的生计,一旦遭遇天灾或是部落衰败,便只能靠劫掠为生。
你今日杀了一批,明日漠北牧民又会迁过来,杀不完,也防不住。
想要彻底解决草原之患,不能只靠刀枪,得换个法子。”
周文焕眼中闪过一丝好奇:“明公已有良策?”
熊廷弼确实已经有了根治蒙古诸部的办法。
但具体来说,这不是他的办法,而是皇帝的办法。
陛下在与他的密信交谈之中,说出了他对彻底解决草原之患的构想。
熊廷弼眼神闪烁,开始在脑中回忆起朱由校写给他的密信内容了。
第一步,便是军事征服与武力威慑,为所有后续手段打下根基。
陛下的构想里,绝非简单击败某一部落,而是要“犁庭扫穴”。
集中辽东、宣府、大同的明军精锐,先荡平漠南草原中不顺服的势力,尤其是林丹汗这类反复无常的部落。
待武力压制后,在蒙古核心区域设立“蒙古都护府”,下辖卫所,派驻至少两万明军常驻,不仅要监控部落动向,还要收缴散落的兵器、清查户口,甚至划定“禁牧区”,严禁部落靠近明军驻地。
“打要打得疼,压要压得死”。
陛下当时这般写道:“让他们知道,大明的刀,既能斩建奴,也能斩不驯的草原人。”
第二步,是政治分化与盟旗制度,将草原的“整块骨头”拆成细碎的“肉末”。
陛下特意在纸上画了密密麻麻的小圈,解释道:“不能让蒙古人再聚成大族,要把他们拆成两百多个旗,譬如说喀尔喀分八十六旗,察哈尔分三十旗,剩下的分给内喀尔喀、科尔沁等部,每旗最多三百户,再多便拆分。”
每一面旗都要划定固定的牧场,用界碑标出范围,严禁越界迁徙,更不许不同旗之间私下联合。
旗的最高长官“札萨克”,必须由明廷亲自任命,且多从部落中资历浅、势力弱的贵族里挑选,还规定“札萨克每三个月需向都护府述职,相邻旗的札萨克需互相监督,若有异动,先揭发者可获赏”。
如此一来,部落的凝聚力被彻底打散,再难形成能与大明抗衡的势力。
你想联合,牧场不相邻。
你想反叛,隔壁旗的札萨克为了赏银,第一个就会告发你。
第三步,是宗教控制,用黄教的“软刀子”,割掉蒙古人的尚武精神。
陛下当时特意提到“兴黄教以安众蒙古”,并非简单扶持宗教,而是要将黄教变成大明控制蒙古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