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502节

  你且拿去细看,陛下既然让你处理此事,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望你好生做官,以百姓之心为心,不负皇恩。”

  卢象升知晓自己已经通过了杨涟的考验。

  但他丝毫没有自得,双手接过手札,郑重地抱在怀中,语气坚定:“都堂放心!下官定当不负陛下信任,不负都堂托付。”

  通过了杨涟的考验不算什么本事。

  如今他被陛下如此信任,前来处理蓟镇的事务。

  这千头万绪的杂务,才是他的最终考验。

  办好了。

  青云直上!

  办不好,那可是丢了陛下的脸,这仕途一下子就要变得昏暗且曲折了。

  因此。

  卢象升此刻依旧危机感十足,没有丝毫懈怠。

  杨涟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当然看出了卢象升的不凡。

  他心中不禁感慨:

  陛下当真是懂得识人!

  一个刚中榜眼的年轻人,竟有如此见识与沉稳的性情。

  不过,从卢象升,杨涟也看出了皇帝的用人之道。

  陛下在大量启用少壮派。

  这些人只要能力不差,就会进入仕途的快车道。

  不下数年,怕是朝中许多关键的位置,都会放上陛下的亲信。

  到那个时候,陛下才真正的一言九鼎!

  当然

  这些都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了。

  把眼前的事情做好罢!

  杨涟压下心中的思绪,转身对王承恩说道:“天使,杨某已无牵挂,今日便可启程前往辽东。”

  见皇帝提拔的人得到了杨涟的认可,王承恩悬着的心放下去了。

  “如此甚好!咱们这就出发,莫要误了陛下的嘱托。”

  马蹄声再次响起。

  杨涟启程,在满城百姓相送之下。

  与王承恩一道渐渐远去,消失在蓟镇的晨光中。

  另外一边。

  赫图阿拉。

  这座曾被建州女真视作“龙兴之地”的都城,如今却被一层化不开的愁云笼罩。

  城头上的黑旗歪斜地挂着,旗角被风撕出几道破口;巡逻的女真兵缩着脖子,甲胄上积着薄雪,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凶悍,只剩麻木与惶恐。

  整座城池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蜷缩在辽东的寒冬里,透着濒死的气息。

  抚顺、红河谷两战的惨败,早已像瘟疫般传遍了赫图阿拉的每一条街巷。

  汗王努尔哈赤战死的消息,是压垮人心的第一根稻草。

  那个曾带领他们从山林里崛起、横扫海西女真、逼得大明节节败退的“天命汗”,竟在红河谷的伏击战中被明军斩于马下,只抢回了尸体。

  紧接着,大贝勒代善战死、三贝勒莽古尔泰被俘的消息接踵而至,建州女真最核心的领导层,一夜之间折损大半。

  更让人心慌的是兵力的锐减。

  精锐的八旗子弟,在两场战役中死伤超过两万,其中不乏从开国起就跟随努尔哈赤的“巴图鲁”。

  如今城内外的守军,多是临时拼凑的老弱残兵,或是从蒙古部落借来的附庸兵,连往日里最热闹的校场,都只剩几队新兵在稀稀拉拉地训练,呐喊声微弱得像蚊子叫。

  街巷里更是一片萧索。

  几乎全城戴孝。

  往日里摆满皮毛、药材的摊位,如今十有八九关着门。

  偶尔有开门的粮铺,门前也围着饥肠辘辘的士兵,手里攥着贬值的女真“天命钱”,却买不到多少粮食。

  辽东战事吃紧,粮道早已被明军掐断,城中的存粮只够支撑半个月。

  有贵族私下里让家奴偷偷收拾金银,盘算着若是明军打过来,便往更北的山林里逃。

  普通的女真百姓则紧锁门户,连出门打水都要结伴而行,生怕被抓去充军。

  就在这人心惶惶、几乎要溃散的关头,一支队伍踏着积雪,从城外的山道上缓缓走来。

  正黄台吉带着攻伐朝鲜的军队回来了。

  队伍最前面,黄台吉身披黑色狐裘,脸色冷峻,身后跟着满载战利品的马车:

  一袋袋的大米、大豆,一群群的牛羊,还有几千名朝鲜俘虏,被绳索绑着,耷拉着脑袋。

  这支队伍的归来,像一剂强心针,暂时稳住了赫图阿拉的局势。

  城门口的守军看到粮食,眼中终于泛起一丝光亮。

  贵族们也暂时放下了逃跑的念头,纷纷凑到城门边,想看看黄台吉能带回来多少“救命粮”。

  黄台吉没多说什么,只下令将一半粮食分给守军,另一半存入粮仓,又让人将朝鲜俘虏送去开垦城郊的荒地。

  黄台吉心中明白,此刻唯有“看得见的好处”,才能暂时压住人心的恐慌。

  可这份“稳定”,终究是表面的。

  不过三五天,逃兵现象便开始出现了。

  最先逃跑的是蒙古人。

  他们本就是蒙古部落派来的附庸兵,跟着建州女真打仗,不过是为了抢些财物。

  如今努尔哈赤死了,建州女真眼看要垮,他们自然不愿陪着送死。

  加之科尔沁部的人已经开始替大明做事,不断的诱惑他们回去:

  草原里发金条了,赶快回来!

  夜里,常有蒙古兵偷偷解开马绳,带着随身的兵器和抢来的小物件,趁着巡逻的间隙,溜出城门,往蒙古草原的方向跑。

  紧接着,汉军旗的士兵也开始逃跑。

  这些人多是早年被建州女真俘虏的大明百姓,或是投降的明军士兵。

  因为之前的排汉事件,本就对“大金”没什么归属感。

  如今听闻大明在辽东打了大胜仗,连努尔哈赤都被杀了,心中的“大明情结”再次翻涌。

  不少人趁着夜色,往明军控制的抚顺方向逃,宁愿回去当普通百姓,也不愿再跟着黄台吉“陪葬”。

  到最后,连一些被编入八旗的海西女真士兵,也开始偷偷逃跑。

  海西女真与建州女真本就有世仇,当年被努尔哈赤征服后,才被迫编入八旗。

  如今建州女真元气大伤,他们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也不愿再受建州女真的压迫,便三五成群地逃回老家。

  甚至有几户海西女真的贵族,带着家奴和财产,直接投靠了邻近的蒙古部落。

  负责看管城门的梅勒额真,每天都能抓到几个逃兵,可越抓,逃跑的人越多。

  刑罚的威慑,终究抵不过“活下去”的欲望。

  八旗贵族们急得团团转,只能天天跑到黄台吉的府邸汇报,请求他拿主意。

  这些消息,黄台吉自然知晓。

  他心中十分沉重。

  没了努尔哈赤的庇护之后,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此刻的“大金”,就像一艘破了洞的船,外面是冰冷的海水(明军的威胁),里面是不断漏水的缝隙(逃兵、缺粮、人心涣散)。

  若是再不想办法,不用明军打过来,这艘船自己就会沉掉。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队伍散了,大金也就真的亡了。

  黄台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让他混沌的思绪瞬间清明。

  他抬眼看向侍立在侧的侍卫,声音不再有半分迟疑。

  “传我命令,明日卯时三刻,所有贝勒、固山额真、梅勒额真,必须齐聚皇宫议事,迟到者,按军法处置!”

  那侍卫本就因连日的逃兵乱象而惶惶不安,此刻被黄台吉眼中的锋芒震慑,竟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双手抱拳躬身应道:

  “是!奴才即刻去传命,绝不让任何人迟到!”

  说罢,几乎是小跑着退出了房中,连掀门帘时都格外小心,生怕惊扰了这位此刻气场逼人的四贝勒。

  房中只剩黄台吉一人,他缓步走到挂在墙上的羊皮地图前。

  灯火摇曳,映得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忽明忽暗。

  也让他的表情,添上了几分狰狞。

  近几日,从抚顺方向传来的消息就没断过:

  明军的斥候像猎犬般在赫图阿拉周边游弋,有时甚至敢靠近到城郊三十里的地方,用弓箭射来绑着纸条的警告,上面写着“降者免死,顽抗者屠城”。

  城中百姓只要看到天边掠过的明军哨骑,便会慌慌张张跑回家关门闭户,连市集上的叫卖声都透着股心虚。

  黄台吉清楚明军的意图。

  他们不是不想打,是打了两场大胜仗后需要休整。

  补充兵员、运送粮草、整合新收服的蒙古部落。

  等休整好了之后,他们就会挥师北上,将赫图阿拉这最后一隅踏平。

  “时间不多了……”

  他低声呢喃。

  “留给我,留给大金的时间,都不多了。”

  他的父汗努尔哈赤征战半生,从微末一步步统一建州、吞并海西,硬生生打出“大金”的旗号,让大明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可如今呢?

  抚顺兵败、红河谷惨败,汗王战死、贝勒折损,精锐八旗没了大半,连人心都散得像风中的沙。

  若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他不能把这些散沙重新攥成团,不能让那些动摇的贵族、惶恐的士兵看到希望,父汗用血汗打下的江山,真的要败在他手里了。

  想到这里,黄台吉猛地攥紧拳头。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很快又消散在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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