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487节

  熊经略如此有情有义,他岂能牵连了他?

  熊廷弼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不禁多了几分欣赏。

  他重新走回主位坐下,端起酒杯,对着刘兴祚举了举:

  “好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愧是我熊廷弼看重的人。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王公公此行既是犒劳大军,想必带来的也是好消息。

  说不定,朝廷真的准了布和台吉的请求,至于你当日如何说服科尔沁部的,你回去再合计合计。”

  合计?

  刘兴祚愣住了。

  “经略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自己去体会!”

  若是这点智慧都没有,那活该受罪!

  当然

  对于此事,熊廷弼也不打算隐瞒。

  他会在密信告诉皇帝,而不是在奏报上告诉皇帝。

  假传圣旨的事情,最好不要传到那些御史耳中。

  这会给陛下,给他们带了许多不必要麻烦事。

  翌日清晨。

  营地里已渐渐热闹起来,士兵们的操练声、战马的嘶鸣声与伙房的炊烟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几分隆冬的肃杀。

  就在此时。

  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缓缓停在中军帐外。

  车帘掀开,王承恩身着深蓝色的蟒纹宦官袍,踩着小太监递来的脚踏下车。

  他身形壮硕,脸上带着几分宫廷中人特有的沉稳,目光扫过营中整齐的队列与巡逻的士兵,眼中不自觉地露出几分赞许。

  能在连番征战后仍保持这般纪律,熊廷弼的治军能力,果然名不虚传。

  “咱家见过熊经略。”

  刚进帐,王承恩便对着起身相迎的熊廷弼微微拱手,语气平和,目光落在他吊着的左臂上时,又多了几分敬佩。

  “经略公带着伤还在前线操劳,真是辛苦了。”

  “公公远道而来,才是辛苦。”

  熊廷弼侧身让他坐下,亲卫连忙奉上热茶。

  “军营里条件简陋,公公将就着用。”

  他没绕圈子,待王承恩接过茶盏,便直接问道:

  “公公此来,想必是为了科尔沁部的事吧?不知宫里的旨意,究竟如何?”

  王承恩捧着热茶暖了暖手,才从袖中取出两封叠得整齐的书信,递了过去:

  “经略公放心,布和台吉的两个女儿,陛下已经下旨纳入宫中了。这便是两位贵人写给家里的回信。”

  熊廷弼接过书信,心中悬着的石头先落了一半:

  “如此便好。虽说没能赶在科尔沁出兵前送到,却也不算迟。

  有这两封信,莽古斯便不会疑心之前的许诺,科尔沁部的人心,也能彻底稳住。”

  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话锋也随之一转,说道:

  “对了公公,之前为了说服科尔沁部尽快出兵,本经略曾许了他们一些好处,除了朝廷既定的互市特权,还有一些赏赐.”

  他刻意隐去了刘兴祚假传旨意的细节,将所有许诺都揽到自己身上。

  这自然是为了保护刘兴祚。

  王承恩闻言,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却也没多追问,只是缓缓点头:

  “辽东之事,陛下早已全权交由经略公处置。这些许好处,只要能稳住蒙古诸部、助我大明收复辽东,陛下定然会答应的,咱家回去后,也会替经略公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熊廷弼脸上顿时露出喜色,正要道谢,却见王承恩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责备:

  “只是……经略公,有些事,咱家也得跟你说实话。

  你做事有魄力,陛下信你,可也不能总让陛下为你‘兜底’。

  就说这次纳蒙古女子入宫的事,你可知在朝中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哦?”

  熊廷弼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心中咯噔一下,连忙问道:

  “此事我一直在前线忙碌,还真未曾听闻朝堂的动静,公公此话怎讲?”

  王承恩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熊廷弼,本事是有的,但对朝堂争斗实在是太不上心了。

  若是没有陛下,恐怕.

  他这个辽东经略,早就当到头了。

  王承恩缓缓说道:

  “国朝自开国以来,就没有纳外族女子入宫的先例,祖制里虽没明说,却也是默认的规矩。

  陛下为了全辽东大局,明知会违逆祖制,还是下了旨。

  结果旨意刚下,都察院的弹劾奏疏就堆成了山,不少老臣跪在文华殿外,说陛下‘坏祖宗规矩’‘引外族女子乱宫闱’,连内阁首辅都出面劝陛下‘三思’,到现在,这风波还没平定下去呢。”

  “轰!!”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熊廷弼心上。

  他只想着如何稳住科尔沁部、如何打赢眼前的仗,却从未想过,自己一句“许诺”,竟让皇帝背负了“违逆祖制”的骂名,还引来了满朝的弹劾。

  他攥紧了手中的书信,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愧疚。

  “原来是这样……”

  熊廷弼的声音低沉了许多,眼神也黯淡下来。

  “我竟不知,因为我在辽东的安排,给陛下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他不敢想象,皇帝在朝堂上面对满朝弹劾时的场景。

  既要坚持支持辽东战事,又要应对老臣的死谏,这份压力,全是因他而起。

  若非皇帝对他的信任与对辽东战局的重视,恐怕早就有人借此事弹劾他“妄议宫闱”“裹挟陛下”,他这个辽东经略,怕是真的做到头了。

  王承恩见他神色凝重,也放缓了语气,安慰道:

  “经略公也不必太过自责。陛下心里清楚,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明,为了辽东。

  他常跟咱家说,熊廷弼是难得的帅才,只要能收复辽东,这点‘风波’,他扛得住。”

  可这话非但没让熊廷弼宽心,反而更觉愧疚。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抬起头,眼中重新有了坚定的光芒:

  “公公放心,我熊廷弼定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待我收复铁岭、开原,稳定了辽东局势,定会亲自上书朝廷,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清楚,所有责任,都该由我来担,绝不能让陛下独自背负骂名!”

  王承恩看着他眼中的决绝,心中暗自点头。

  难怪陛下如此信任熊廷弼,这般有担当的臣子,确实难得。

  “你放心,陛下也不会忘了有功之臣的,陛下让我带话过来:你只管去做,后面的事情,交给朕便是了。”

  有了皇帝这句话,熊廷弼心便更稳了。

  “陛下厚恩,廷弼只能以死来报!”

  “好了,以后经略公行事稳重一些便是了,可有什么话要问咱家的,或是要咱家带话的?”

  听王承恩说了这番话,熊廷弼也打开了话匣子。

  两人从朝堂风波聊到辽东实务,话题渐渐落到了最关键的粮草与财政上。

  这两件事,是支撑辽东战事的根基,容不得半分马虎。

  “天使,如今辽东大军每日消耗的粮草数额巨大,朝廷那边供应得上吗?还有这常年征战的开销,大明的财政怕是早已捉襟见肘了吧?”

  王承恩放下茶盏,脸上露出几分欣慰,又带着几分无奈:

  “粮草的事,眼下倒还算稳妥。多亏陛下今年力推番薯种植,在河南、山东、陕西等地开辟了不少番薯田,今年秋收时,这些番薯产量远超预期,不少州县都将余粮上缴了国库,朝廷从中调拨了三成运往辽东,足够支撑到明年开春。”

  “可财政的问题,确实棘手。这些年辽东战事不断,银子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国库早就空了。

  此番若不是杨涟巡按蓟镇,查抄了许多贪腐的边将和囤积粮草的豪强,抄没的金银、粮食折算下来有两百多万两,再加上今年秋税勉强收上来的银子,辽东这后续的军需,怕是真要断了。

  即便如此,陛下在京城的压力也不小。

  不少官员奏请削减辽东军费,说‘穷兵黩武’,陛下为了压下这些声音,没少跟内阁争执。”

  熊廷弼静静听着,眉头微微蹙起。

  他虽久在前线,却也知道大明财政积弊已深,陛下能硬生生挤出军需,定然付出了不少代价。

  他缓缓点头,语气坚定:“陛下的难处,臣记在心里了。待咱们收复开原、铁岭、抚顺三城,便立刻重启辽东的长城防线,同时在辽河沿岸推行大规模屯田。

  让士兵一边戍边,一边耕种,再招抚流离失所的流民,分给他们土地,收取薄税。

  只要今年冬天能稳住局面,明年夏粮便能有收成,届时辽东的粮草就能自给自足,不用再让朝廷从关内转运,也能给陛下减轻些负担。”

  他心里清楚,皇帝的信任与支持不是无限的,大明的财政也经不起常年“输血”。

  只有让辽东具备自我造血的能力,这场仗才能长久地打下去,才能真正守住这片土地。

  王承恩闻言,眼中满是赞许:“经略公能有这般长远打算,陛下若是知晓,定然会十分欣慰。也不枉陛下为了辽东,扛下那么多朝堂非议。”

  聊完实务,熊廷弼起身道:“公公,帐内说了许久,不如随我到帐外走走,我有两样东西,想请公公代为进献给陛下。”

  王承恩好奇地跟着他走出中军帐,顺着营地的通道往马厩方向走去。

  一路上,士兵们见了熊廷弼与王承恩,都纷纷停下脚步行礼。

  熊廷弼的威望自不必说,王承恩数次发赏,也让辽东将士看到他就喜欢。

  很快。

  两人便到了马厩前,熊廷弼指着最里面的一间马栏:“公公请看。”

  马栏内,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正低头啃着干草,它身形高大,鬃毛如墨瀑般垂落,即便在冬日的马厩里,也不见半分萎靡之态。

  见有人靠近,它抬起头,打了个响鼻,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一股不凡的气势。

  “这是……”

  王承恩眼中一亮,走近几步仔细打量。

  “好一匹宝马!”

  “这是努尔哈赤的座驾,名为‘踏雪乌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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