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古尔泰愣住了,他只想着复仇与立功,却没注意到大军的疲惫。
周围的将领们也纷纷点头,看向部众的目光多了几分担忧。
方才的愤怒与急切褪去后,他们才清醒地意识到,此刻的八旗大军,早已没了来时的锐气。
“那父汗,接下来,我军该如何是好?”
“我看,还是扎营,恢复马力,休整之后,再与明军决战!”
“不!”
努尔哈赤猛地抬手,打断了众人的话。
他虽面色依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因气血翻涌而微微发白,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扎营,是立刻调兵,取下熊廷弼的项上人头!”
“什么?!”
场间瞬间响起一片惊诧的抽气声。
莽古尔泰眉头紧锁,忍不住上前一步:“父汗,此前您说过,救援抚顺才是首要,熊廷弼不过是冢中枯骨……”
话未说完,便被努尔哈赤的目光扫过,剩下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努尔哈赤自然看出了众人的不解。
将领们脸上的困惑、不解,甚至隐隐的反对,他都看在眼里。
他缓缓说道:“此前不急于杀熊廷弼,是因为本汗有更优的选择。
若能及时驰援抚顺,与代善内外夹击,便可诛灭明军攻城主力。
届时明军群龙无首,熊廷弼孤立无援,他的死,不过是早晚的事,何须急在一时?”
说着说着,努尔哈赤的语气愈发沉重:
“可现在,抚顺已破,代善战死,诛灭明军主力的可能,已成泡影。
咱们损了两红旗,折了代善,若不能从明军那边讨回同等分量的代价,不仅八旗内部会生疑,连草原各部都会看轻咱们。
这口气,咱们绝对不能咽下去!”
众将闻言,纷纷沉默。
他们这才明白,努尔哈赤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在算一笔“兑子”的账。
代善是大金的大贝勒,是两红旗的旗主,地位尊贵。
可熊廷弼是明国的辽东经略,是明军在辽东的最高统帅,论“棋子分量”,熊廷弼甚至更重一筹。
“抚顺之败,代善之死,如同棋盘上丢了一颗重子。”
努尔哈赤的声音渐渐冷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但只要能取下熊廷弼的首级,这局棋就不算输。咱们用一颗‘二把手’的棋子,兑掉了明军‘一把手’的棋子,从长远看,咱们甚至还赚了!”
这话如同惊雷,让帐内众将瞬间恍然大悟。
是啊,熊廷弼一死,明军在辽东便没了能统筹全局的统帅,后续战事定会陷入混乱。
而代善虽死,大金还有努尔哈赤坐镇,还有莽古尔泰、黄台吉等贝勒可用。
这笔“兑子”交易,看似惨烈,实则是眼下能挽回局势的最佳选择。
“熊廷弼的人头,不仅是兑掉明军的‘帅’,更是稳住炒花与科尔沁部的关键。”
蒙古诸部向来“恃强而附”。
此前大金连胜林丹汗,炒花才勉强出兵相助,科尔沁部也愿出兵。
可如今两红旗覆灭、代善战死,大金实力大损,若熊廷弼还活着,这些部落定会生出二心。
炒花素来狡诈,最善见风使舵,一旦察觉大金势弱,定会立刻停兵观望,甚至可能倒向明军。
科尔沁部虽与大金有姻亲,却也不会为了一个颓势的盟友,得罪手握重兵的熊廷弼。
“若熊廷弼不死,咱们损兵折将,蒙古人定会迟疑不前,甚至暗中通明。”
“到那时,咱们不仅要面对明军,还要防备背后的蒙古人,腹背受敌,这才是真正的死局!”
众将闻言皆点头。
他们都清楚蒙古诸部的德性,没有足够的威慑力,所谓的联盟不过是镜花水月。
唯有取下熊廷弼的首级,才能向草原证明,大金虽损了代善,却依旧有能力斩杀明军统帅,依旧是辽东的王者。
“全军听命,即刻拔营,回军红河谷!”
努尔哈赤勒转马头,马鞭直指红河谷方向。
“大汗!”
在这个时候,扈尔汉突然催马上前,抱拳进言。
“奴才有一计:不如留下三千人马,在此地虚设营寨,多插旌旗,再派少量骑兵往来巡逻,迷惑抚顺的明军,让他们以为我军仍在对峙,为咱们回师红河谷争取时间。”
他眼神闪烁,显然是想效仿熊廷弼此前的疑兵之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帐下不少将领都露出赞同之色,纷纷附和:“此计甚妙!明军若以为我军仍在城外,定然不敢轻易出兵,咱们便能从容回援红河谷!”
努尔哈赤却缓缓摇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抚顺城外的平原。
雪地上一片开阔,无遮无拦,连棵像样的树木都没有,只有零星的残雪,哪里隐藏得了什么?
“不行。”
努尔哈赤当即摇头拒绝。
“红河谷两侧是山,中间是谷,地形复杂,能藏住兵马,故而熊廷弼能以疑兵惑我。
可此处是平原,一马平川,别说三千人,便是一万人,也藏不住踪迹。”
他抬手指向远方的抚顺城,继续说道:“明军在城头登高望远,只需一眼便能看清我军虚实。
留下几千人,非但迷惑不了他们,反而会被明军看出咱们主力回撤,定会派兵出城围剿。
那几千人孤立无援,迟早被明军吞掉,白白折损兵力。”
扈尔汉闻言恍然大悟,连忙躬身道:“大汗英明!奴才思虑不周,险些误了大事!”
努尔哈赤摇了摇头,没有怪罪扈尔汉。
他当即说道:“无需多言,即刻回军!”
语罢,努尔哈赤不再耽搁,马鞭一扬,率先朝着红河谷方向疾驰而去。
两万多八旗大军如同黑色的洪流,瞬间调转方向,旌旗反向展开,马蹄踏过积雪,扬起漫天雪雾,原本朝着抚顺推进的队伍,此刻尽数朝着红河谷回撤。
这支风风火火赶到抚顺城外十五里的大军,连营寨都没来得及搭建,便又匆匆回转,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却在雪原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马蹄印记。
而在不远处的雪坡后,两名明军斥候正趴在厚厚的积雪中,屏住呼吸,透过树枝的缝隙紧紧盯着建奴大军的动向。
他们身上裹着与雪地同色的白布,连马匹都用白布遮盖,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
“快看!建奴撤军了!”
一名斥候压低声音,眼中满是震惊。
“他们没攻抚顺,反而往红河谷方向去了!”
另一名斥候立刻掏出怀中的羊皮纸,用炭笔快速记录下建奴大军的动向、人数与回撤方向,一边写一边急促地说:
“快!你立刻回抚顺禀报陈帅,就说努尔哈赤主力放弃攻抚顺,回军红河谷了!我在此处继续监视,以防他们耍诈!”
“好!”
那名斥候将羊皮纸塞进怀中,小心翼翼地牵过马匹,翻身上马后,压低身子,沿着雪坡下的隐蔽小道,朝着抚顺城疾驰而去。
马蹄踏雪的声音被寒风掩盖,很快便消失在雪原深处。
抚顺城楼上,陈策正盯着远处的建奴大营,心中满是疑虑。
努尔哈赤大军压境,却迟迟不攻,实在反常。
就在这时,斥候策马奔至城下,高声喊道:“总镇!紧急军情!建奴主力已撤离,正回军红河谷!”
抚顺城楼的寒风还在呼啸,陈策听完斥候的禀报,脑中“嗡”的一声。
他脑中闪现而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熊经略还在红河谷!
他没死!
努尔哈赤放弃攻抚顺,定然是要回身去围剿熊经略的残部!
“不行!必须立刻支援!”
陈策猛地拔出佩刀,刀尖指向红河谷方向,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
“传我命令,点齐兵马,随我即刻出发!”
熊经略阻滞了建奴主力数日,麾下只剩残兵,若被努尔哈赤的主力围攻,后果不堪设想。
可话音刚落,奉集堡总兵李秉诚便快步上前,伸手拦住了正要传令的亲兵,语气沉稳地说道:
“陈帅,稍安勿躁!”
他目光扫过帐下众将,继续道:
“努尔哈赤老谋深算,此番突然回军,会不会是故意引我军出抚顺,在半道设伏?
若是中了埋伏,不仅救不了熊经略,反而会把这一万多精锐折进去,到时候抚顺乃至于沈阳都危在旦夕!”
陈策的动作猛地顿住,眉头瞬间拧成一团。
他刚才只想着尽快驰援,却忽略了最关键的风险。
努尔哈赤最善用伏击,更善围点打援,攻其必救。
明军在萨尔浒之战便是如此吃败仗的。
想到此间关节,陈策转头看向李秉诚,语气缓和了几分:“那李帅的意思是?”
“支援是必须的,但绝不能冒进。”
李秉诚上前一步,指着城楼外的雪原,条理清晰地分析道:
“我建议采用‘车骑步营渐次推进’之法:
先派两队斥候在前侦查,扫清沿途丘陵地带的隐患。
再让战车营在前开路,每辆战车外侧裹上厚牛皮,既能抵御箭矢,又能阻挡骑兵冲锋。
骑兵分置两翼,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步营与火器营殿后,保持阵型紧凑。
虽比轻骑驰援慢些,却胜在稳妥,可防伏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努尔哈赤主力尽出,其老巢赫图阿拉定然空虚!
咱们可立刻传信给孙部堂,让他从木河寨出兵,直逼赫图阿拉。
赫图阿拉有建奴的家眷、粮草与府库,是努尔哈赤的根基,他得知老巢受威胁,必然分心,甚至可能被迫从红河谷撤军!
这‘围魏救赵、釜底抽薪’之策,才是保熊经略、稳抚顺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