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人,到底还是有些智慧的。
林丹汗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说道:“张先生所言极是!就按你的计策办!贵英恰,你率一万骑兵,围住开原东门和南门,切断城中与抚顺方向的联系。
毛罕,你率一万骑兵,围住开原西门和北门,同时派一支小队,前往通往赫图阿拉的路上设伏。
沙克察僧格,你亲自去见炒花,给他带话,让他识相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遵命!”众人齐声应下,躬身领命。
众人领命离去后,靖安堡的厅堂内渐渐安静下来。
张立巍却没有随众人离开,而是依旧站在角落,眉头微蹙,神情间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凝重。
林丹汗坐在虎皮椅上,端起桌上的奶茶抿了一口,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张立巍,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定有私下话要说。
他放下茶碗,身体微微后靠,语气带着几分随意。
“先生迟迟不走,想来是有别的话要说吧?不妨直说。”
这位原明朝边境通事,精通汉话与蒙古语,更熟悉明国与建奴的内情。
当年投靠察哈尔部时,曾为林丹汗献上不少对付建奴、辽东明军的计策,虽未立下惊天大功,却也屡屡帮察哈尔部避开了不少陷阱。
如今明国在辽东重新崛起,熊廷弼步步紧逼,林丹汗便越发重视这个“明奸”,盼着他能从明人的角度,为自己谋划出一条发展壮大的道路。
张立巍闻言,上前两步,躬身行了一礼,缓缓说道:
“大汗,方才在众人面前,在下不便多言。如今四下无人,在下斗胆问一句:
莽古尔泰的六千兵马,对大汗的两万精锐而言,确实不值一提,拿下开原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大汗有没有想过,打下开原之后,您接下来要做什么?”
林丹汗听到这个问题,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
“这还用问?自然是劫掠开原!把城里的财帛、粮草、人丁、牛羊,能带走的统统带回草原!
开原是辽东的重镇,又是与草原部落互市的地方,定有不少好东西,有了这些物资,察哈尔部今年冬天的‘白灾’便不用愁了,部众也能过得宽裕些。”
在他看来,草原部落南下征战,本就是为了劫掠物资。
无论是早年与明国的冲突,还是后来与建奴的厮杀,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抢夺粮草、人口与牲畜,让部落得以生存繁衍。
开原这座富庶的城池,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座装满了“战利品”的宝库,拿下之后自然要尽情搜刮,好填补察哈尔部的亏空。
“那之后呢?”
张立巍却没有停下,继续追问。
“劫掠完开原,带着物资返回草原之后,又该如何?”
“之后?”
林丹汗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皱起眉头,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沉吟片刻才说道:
“之后自然是回到草原,好好安置部众,让他们度过这个冬天。
等来年春天,若是建奴还敢来犯,咱们再出兵教训他们。
若是明国愿意给更多的岁赏,咱们也可以考虑与他们继续合作。”
他的回答,依旧停留在“眼前生存”的层面。
张立巍的表情骤然变得严肃,语气也多了几分沉重:
“大汗,您只想着劫掠开原度过白灾,可曾想过,一旦建州女真被熊廷弼重创,甚至彻底消灭,辽东与草原的局势会变成什么样?”
这句话如同惊雷,让原本还在纠结“劫掠与驻守”的林丹汗猛地一怔。
他从未想过这一层。
此前他只觉得,帮明国打击建奴,既能报仇,又能从明国那里换取岁赏,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却从未深想过建奴覆灭后,明国会如何对待草原部落。
“你是说……熊廷弼会一家做大?”
林丹汗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他忽然意识到,明国之所以愿意联合察哈尔部,不过是因为要对付建奴这个共同的敌人。
一旦建奴倒下,明国没了牵制,以熊廷弼的治军能力与明国的实力,下一个要收拾的,恐怕就是草原上的部落。
张立巍重重点头,语气越发恳切:
“大汗英明!如今辽东战场上,是明军与建州女真拼杀,可这只是暂时的制衡。
一旦建州女真被消灭,熊廷弼麾下的明军没了对手,您觉得他接下来的敌人会是谁?”
是谁?
林丹汗心中瞬间有了答案。
除了他这个手握十万控弦之士、占据漠南草原半壁江山的察哈尔部大汗,还能有谁?
明国向来视草原部落为“边患”,如今不过是“攘外必先安内”,先解决建奴这个心腹大患罢了。
想通这一层,林丹汗的额头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手心也变得冰凉。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张立巍面前,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先生,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做?”
此刻的他,早已没了之前的从容。
张立巍见林丹汗终于醒悟,心中松了口气,缓缓说道:
“开原可以打,也可以劫掠,毕竟察哈尔部需要物资度过寒冬。但有一点,大汗需记住,可以放过莽古尔泰一马。”
“放过他?”
林丹汗眉头一皱,语气带着几分不解。
“这岂不是违背了我与熊廷弼的盟约?我们约定好夹击建奴,我攻打开原牵制莽古尔泰,若是放他走,岂不是失信于明国?”
“大汗多虑了。”
张立巍微微一笑,语气带着几分阴险。
“盟约只说大汗需攻打开原,牵制建奴兵力,可没说一定要生擒或斩杀莽古尔泰。
大汗只需拿下靖安堡,围住开原,让莽古尔泰知道察哈尔部的厉害,再故意露出一个缺口,让他有机会突围逃走。
到时候,大汗可以对外宣称,是莽古尔泰拼死突围,我军追击不及,才让他跑了。”
“至于莽古尔泰突围后是去支援抚顺,还是退回赫图阿拉,那便不是我们能管的了。
这样一来,既不算违背盟约,又能留下莽古尔泰这股势力。
只要建奴还有实力,熊廷弼的明军就不能全力对付草原。
而只要建奴与明国还在相互牵制,我察哈尔部,才能在夹缝中壮大,甚至有机会一统草原。”
张立巍的话,如同拨云见日,让林丹汗瞬间豁然开朗。
他之前只想着如何对付建奴,却没想到“制衡”二字。
留下建奴的残余势力,让他们与明国继续对抗,察哈尔部才能坐收渔利,这才是长久之计。
“好!先生说得好!!”
林丹汗拍了拍手,眼中重新燃起光芒,之前的焦虑与不安一扫而空。
“就按你说的办,明日攻打开原,只围不攻,故意在东门留下缺口,让莽古尔泰有机会突围。
至于开原城内的粮草与财帛,我们照抢不误,既得了实惠,又留下了制衡明国的棋子,一举两得!”
他心中暗自庆幸,还好有张立巍这个谋士在,否则自己恐怕真的会犯下大错,亲手为明国扫清障碍,最终让察哈尔部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当然。
林丹汗在靖安堡定下“围三缺一、放莽古尔泰一条生路”的计策时,从未想过,自己的“制衡之谋”会栽在“人心”二字上。
他以为,莽古尔泰面对两万精锐的察哈尔大军,定会权衡利弊,借着东门的缺口突围逃生。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可他忘了,开原对莽古尔泰而言,早已不是一座城池那么简单,而是他争夺建奴汗位的最后筹码。
此刻的开原城内,气氛早已紧绷到了极点。
莽古尔泰站在北门的城楼上,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察哈尔骑兵,眉头越皱越深。
城楼下,正蓝旗的士兵们正抓紧时间擦拭兵器、检查铠甲。
“贝勒爷,察哈尔部的大军开始动了!”
一名斥候快步跑上城楼,声音带着几分急促。
莽古尔泰顺着斥候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城外的察哈尔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朝着开原的西门、南门与北门涌来,唯有东门方向,没有一兵一卒。
显然,林丹汗是故意留了一条“活路”。
可这“活路”,在莽古尔泰眼中,却成了对自己的羞辱。
“想让我逃?林丹汗,你也太小看我莽古尔泰了!”
莽古尔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拔出弯刀,指向城外的察哈尔大军,高声喝道:
“弟兄们!林丹汗以为留个东门,咱们就会像丧家之犬一样逃跑吗?
告诉你们,开原在,我们在!今日,咱们便与察哈尔部的人拼了,让他们知道,我正蓝旗的勇士,不是好欺负的!”
“拼了!拼了!”
城楼下的正蓝旗士兵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天动地,连城外的察哈尔骑兵都被这股气势震得微微停滞。
不多时,察哈尔大军便抵达了城下。
随着林丹汗一声令下,攻城开始了。
箭矢如同雨点般射向城楼,投石机将巨石砸向城墙,发出“轰隆”的巨响,城墙上的砖石不断脱落,扬起阵阵烟尘。
可让林丹汗意外的是,莽古尔泰不仅没有借着东门突围,反而打开了北门,率领三千正蓝旗骑兵,呐喊着冲了出来,主动与察哈尔部展开野战。
“他疯了吗?”
林丹汗坐在马背上,看着冲出来的正蓝旗士兵,眼中满是诧异。
三千人对三万人,这分明是自杀式的冲锋!
察哈尔的骑兵虽不善攻城,却在野战中有着绝对的优势,莽古尔泰此举,无疑是自寻死路。
可接下来的景象,却让林丹汗越发震惊。
正蓝旗的士兵们如同饿狼般扑向察哈尔骑兵,楯车随军作战,手中的刀剑挥舞得虎虎生风,哪怕身上中了数箭,也要拉着敌人一起倒下。
莽古尔泰更是身先士卒,手中的兵刃染满了鲜血,连战马的身上都溅满了肉泥,却依旧冲锋在前,没有丝毫退缩。
短短半个时辰,察哈尔部便损失了上千骑兵,而正蓝旗的士兵也倒下了数百人。
看着战场上尸横遍野的景象,林丹汗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原本只想劫掠开原的物资,顺便放莽古尔泰一条生路,可现在,却陷入了一场惨烈的血战。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林丹汗咬了咬牙,当即下令暂停进攻,随后挑选了一名能言善辩的使者,让他带着自己的口信,前往开原城见莽古尔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