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447节

  布和心中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道:“经略公就不怕我拿了岁赏,却不遵守盟约,不出兵相助吗?”

  毕竟,一万两白银与一千匹布帛,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以让不少人动心。

  熊廷弼轻轻一笑,眼神中带着几分笃定:“布和台吉既然愿意将自己的两个女儿送入京师,这份诚意,本经略看在眼里。你们肯为盟约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本经略自然信任你们!”

  其实,熊廷弼心中另有盘算。

  在他看来,一万两白银与一千匹布帛虽多,却远不及科尔沁部出兵的价值。

  若是能用这些财物,换来科尔沁部的支持,进而击败建奴,收复辽东,那便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即便布和真的违约,损失的也只是财物,可若是因此错失了拉拢科尔沁部的机会,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草原人对信守承诺的人,同样遵守承诺,我布和向长生天起誓,只要明国不违背誓言,我也绝对不会违背誓言!”

  “好!”

  说完这些话,布和也不再耽搁了。

  当即准备回科尔沁部。

  看着布和带着岁赏车队渐渐远去的背影,熊廷弼站在雪地里,心中却是感慨起来了。

  “这岁赏,当真是好制度啊!”

  在他看来,明廷推行多年的岁赏制度,简直是中原王朝应对草原部落的“天才构想”。

  这并非简单的财物馈赠,而是以极小的成本,撬动草原格局的精妙博弈。

  用每年几万两白银、数千匹布帛的“小投入”,便能换取蒙古诸部的臣服或中立。

  一方面,岁赏能填补草原部落物资匮乏的缺口,降低他们南下劫掠的动机。

  毕竟,劫掠需冒生命风险,而接受岁赏只需保持与明廷的友好关系,两相对比,大多数部落都会选择后者,从而大大减少边境冲突,为辽东战事节省出更多兵力与精力。

  另一方面,岁赏更是分化蒙古势力的利器,通过对不同部落给予不同额度的赏赐,扶持弱小部落、制衡强势部落,便能维持草原的战略平衡,防止任何一个部落独大,威胁明廷北疆安全。

  此刻,熊廷弼的脑海中已开始勾勒建奴覆灭后的草原蓝图。

  林丹汗野心勃勃,一直妄图一统漠南草原,若是任由其发展,待建奴灭亡后,察哈尔部必将成为明廷新的威胁。

  因此,扶持科尔沁部便成了必然选择:通过岁赏与联姻,将科尔沁部牢牢绑在明廷的战车上,使其成为制衡林丹汗的重要力量,届时草原上察哈尔、科尔沁两强并立,明廷便能坐收渔利,牢牢掌控草原局势。

  当然,熊廷弼也清醒地认识到,岁赏制度并非完美无缺。

  其弊端同样显而易见:

  首先是巨大的物资消耗,嘉靖年间对俺答汗的抚赏,每年便需耗费十数万两白银,再加上布帛、茶叶等物资,长期下来对朝廷财政是不小的压力。

  更棘手的是,部分蒙古部落渐渐将岁赏视为“理所当然的贡赋”。

  一旦大明因财政紧张减少赏赐,或因边境摩擦暂停互市,他们便会立刻以武力威胁,甚至发动劫掠,形成“赏赐—劫掠—再赏赐”的恶性循环,不仅未能彻底解决蒙古的军事威胁,反而助长了部分部落的骄纵之气。

  此外,赏赐不均的问题也极易引发矛盾,若对某一部落过于优厚,便会招致其他部落的不满,甚至可能激化部落间的冲突,反而给大明边境带来新的动荡。

  可即便如此,在熊廷弼看来,岁赏制度的好处依旧远大于坏处。

  相较于动辄耗费数百万两、死伤数万将士的大规模战争,岁赏的成本无疑更低。

  而通过岁赏换来的边境稳定与战略制衡,更是战争难以实现的。

  只要后续制定更完善的赏罚机制,根据部落的忠诚度与贡献度调整赏赐额度,便能最大限度规避弊端,让岁赏制度成为大明掌控草原的“利器”。

  思绪渐定,熊廷弼收回目光,重新投向不远处的抚顺城。

  此刻的明军大营,已暂停了大规模攻城行动,只留下少量兵力在城外警戒,防止建奴守军突围。

  并非熊廷弼不愿尽快拿下抚顺,而是他在等一个关键消息。

  林丹汗出兵攻打开原的消息。

  按照之前的盟约,林丹汗需率两万骑兵突袭开原,牵制莽古尔泰的正蓝旗,防止其支援抚顺。

  一旦开原战事打响,抚顺城中的代善得知后路可能被断,士气必将崩溃,届时明军再发动总攻,便能以最小的伤亡拿下抚顺。

  “希望林丹汗能按时出兵罢!”

  熊廷弼在一边想道。

  与抚顺城的惨烈相比,开原城内却还显得安静。

  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的府邸中,炭火盆里的松木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这位大金贝勒心中的烦闷。

  数日之前,他便收到了代善从抚顺发来的求援信,信中言辞恳切,直言抚顺被熊廷弼大军围困,请求他速派援兵。

  可莽古尔泰捏着那封求援信,却迟迟没有动静。

  只是派遣斥候去打探消息。

  但他派往抚顺的斥候,十有八九一去不回,仅有的几个逃回来的,也个个面带惊恐,说抚顺已被明军层层包围,水泄不通,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按理说,同为大金贝勒,他理应出兵援救,可莽古尔泰的心中,却藏着另一番算计。

  “代善那厮,平日里仗着自己是大贝勒,处处压我一头,如今被困抚顺,也是活该。”

  莽古尔泰坐在虎皮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把镶嵌宝石的弯刀,语气中满是讥讽。

  汗位之争早已暗流涌动,代善虽被废黜太子之位,却仍握有正红旗,麾下势力依旧强大,是他争夺汗位的最大对手之一。

  代善的实力被削弱,对他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更何况,他不久前收到的密报,更是让他坚定了按兵不动的心思。

  密报称,代善暗中与黄台吉书信往来,似在商议汗位继承之事。

  “两个老狐狸勾结在一起,当我是傻子不成?”

  莽古尔泰重重将弯刀拍在桌案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我若出兵救他,岂不是帮他巩固势力,日后反过来对付我?”

  可转念一想,他又不敢真的见死不救。

  代善毕竟是父汗努尔哈赤的儿子,他的兄长,若是真的在抚顺战死,父汗定然会追查责任。

  到时候,他这个毗邻抚顺却按兵不动的正蓝旗旗主,难辞其咎,甚至可能被剥夺兵权,彻底失去争夺汗位的资格。

  “真是左右为难!”

  莽古尔泰烦躁地踱步。

  他正纠结着是否要派少量兵力象征性地驰援抚顺,府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他的心腹、正蓝旗固山额真爱巴礼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贝勒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爱巴礼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靖安堡……靖安堡被攻破了!”

  “什么?!”

  莽古尔泰猛地停下脚步,脸上的烦躁瞬间被震惊取代,他快步走到爱巴礼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问道:

  “你再说一遍!靖安堡怎么了?被谁攻破了?是明军吗?他们怎么敢绕过草原,突袭靖安堡?炒花的内喀尔喀五部难道没有察觉?怎么连个示警都没有?”

  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可见莽古尔泰心中的震惊。

  靖安堡位于开原东北方向,虽驻兵不多,仅有五百余人,却是开原的重要屏障,能提前预警来自东北方向的威胁。

  如今靖安堡无声无息被攻破,意味着开原的东北门户已被打开,敌人随时可能兵临城下。

  爱巴礼被莽古尔泰揪得喘不过气,却还是艰难地回答:

  “回……回贝勒爷,目前还不清楚是谁攻破的靖安堡,只知道堡内守军无一生还。

  派去探查的斥候还没回来,炒花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好像……好像对方是突然出现的一样。”

  莽古尔泰松开手,爱巴礼踉跄着后退几步,大口喘着气。

  莽古尔泰的脸色越发阴沉,心中警铃大作。

  能如此迅速、悄无声息地攻破靖安堡,绝非小股势力所为,要么是明军的精锐奇兵,要么是草原上的强大部落。

  若是明军,那便意味着熊廷弼不仅围了抚顺,还分兵偷袭开原,大金腹背受敌。

  若是草原部落,那大概率是林丹汗的察哈尔部,毕竟内喀尔喀五部已保持中立,唯有林丹汗有实力也有动机突袭开原。

  “不行,必须立刻查清情况!”

  莽古尔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当即下令。

  “爱巴礼,你即刻去召集正蓝旗的兵卒,让他们在城外校场集结,随时准备应战。

  另外,再派斥候,分四路探查靖安堡方向的敌情,务必查清是谁攻破了靖安堡,兵力有多少,下一步的动向是什么!若有延误,军法处置!”

  “遵命!”

  爱巴礼不敢耽搁,连忙躬身领命。

  时间在莽古尔泰的不安中缓缓流逝。

  随着派出去的斥候分批返回,越来越多的消息如同雪片般汇聚过来,每一条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莽古尔泰的心上。

  “贝勒爷!查清楚了!攻破靖安堡的是察哈尔部的人!”

  一名斥候单膝跪地,通禀道:

  “而且……而且林丹汗本人亲至,带着至少两万精锐骑兵,此刻已在靖安堡附近扎营,看架势,下一步就是要攻打开原!”

  “林丹汗?!”

  莽古尔泰猛地从虎皮椅上站起身,眼中满是震惊。

  他怎么也没想到,敢突袭开原的竟是林丹汗。

  那个早年被大金打得节节败退,只能龟缩在漠南草原的察哈尔部首领,如今竟敢带着大军主动来犯!

  “他是疯了吗?”

  莽古尔泰咬牙切齿,脸色铁青。

  但很快,他便想明白了林丹汗的意图。

  今夏大金为补充粮草,曾突袭过察哈尔部的牧地,劫掠了大量牛羊与马匹,林丹汗这是来报仇了!

  只是他没想到,林丹汗竟敢如此大胆,选择在抚顺被围、大金兵力分散的时候动手,显然是早有预谋。

  可比起林丹汗的突袭,更让莽古尔泰心寒的是另一个消息。

  “贝勒爷,还有一事……”

  另一名斥候犹豫着开口。

  “我们在靖安堡附近发现了内喀尔喀五部的踪迹,他们的人就躲在远处观望,既没有出手阻拦察哈尔部,也没有向我们示警。

  另外,科尔沁部奥巴台吉那边也传来消息,科尔沁右翼的莽古斯、明安准备嫁女给大明皇帝,看样子是要与明廷结盟,也没有丝毫要支援我们的意思。”

  “炒花……科尔沁……”

  莽古尔泰喃喃自语,心中一片冰凉。

  那些往日里惧大金如虎,对父汗唯唯诺诺的蒙古部落,如今竟全都倒向了明廷?

  炒花的中立,分明是坐视察哈尔部攻打开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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