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442节

  这番话听着坦荡,实则满是私心。

  代善心里打得精算。

  抚顺、铁岭不守,明军下一个目标便是开原,到时候直面熊廷弼兵锋的,便是莽古尔泰的正蓝旗。

  他的两红旗只需往后撤一撤,保存住主力,既不用跟明军硬拼,还能看着莽古尔泰与明军厮杀,坐收渔翁之利。

  更何况,他心里门儿清:

  若是为了守两座小城,把手上仅有的一万五千人拼光了,别说争汗位,怕是连努尔哈赤那里都交代不过去。

  没了兵权的贝勒,在八旗里跟待宰的羔羊没两样,到时候黄台吉、莽古尔泰谁会放过他?

  ‘人在,一切都在’。

  这才是他的核心盘算。

  “阿玛!万万不可!”

  萨哈廉一听这话,脸色瞬间变了,他往前跨了一大步,语气急切得近乎反驳。

  “抚顺是辽东重镇,若是不战而弃,大汗那边咱们怎么交代?

  再者,您之前与四贝勒黄台吉有过盟约,他去攻朝鲜,您守抚顺、开原,挡住明军,如今他还在朝鲜鏖战,咱们若是弃城而逃,不仅失信于四贝勒,还会让八旗贵族觉得您畏战怯敌,对您争夺汗位百害而无一利啊!”

  萨哈廉的话句句戳中要害,代善的脸色不由得沉了沉。

  他倒是忘了与黄台吉的盟约,也忽略了“失信”对他的影响。

  毕竟,他的父汗努尔哈赤最看重的便是“忠诚”与“担当”,弃城而逃的罪名,他担不起。

  岳托也在一旁点头,难得与弟弟站在同一阵线:

  “萨哈廉说得极是,阿玛。抚顺、铁岭一丢,开原孤立无援,到时候莽古尔泰定然会把责任推到咱们头上,说咱们不战而退,连累了他。

  而且,明军若是占了抚顺,便能以此为根基,步步紧逼赫图阿拉,大汗怕是会震怒。”

  代善被两个儿子说得哑口无言,烦躁地在厅堂里踱来踱去。

  打,没把握赢熊廷弼的三四万大军。

  逃,又怕失信于大汗和黄台吉,还得背骂名。

  两难的处境,让他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都撕了。

  “行了!别吵了!”

  代善猛地停下脚步,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甩锅。

  “守城的事儿我不精通,也没那耐心,萨哈廉,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你想怎么筑城、怎么布防,都由你说了算,我只负责调派粮草和人手。”

  接着,他转向岳托。

  “至于出城野战,岳托,你这些日子,率镶红旗的骑兵,去试探一下城外明军先锋的成色,看看陈策的人到底有多能打,若是好对付,便趁机冲一冲;若是不好打,就赶紧撤回来,别硬拼。”

  他这话一出口,岳托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之前他还觉得父亲想弃城是冒险,如今看来,父亲是想把“硬活儿”都推给他们兄弟俩,自己躲在后面坐镇,赢了功劳有他一份,输了责任全是儿子们的。

  不过,萨哈廉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阿玛放心,孩儿已有守城之法!如今正是天寒地冻,咱们可以连夜取辽河的水,在抚顺城墙外再筑一道三尺厚的冰城,冰城光滑坚硬,明军的云梯搭上去定然滑脱,根本爬不上来。

  再在冰城外侧堆上干草、硫磺,若是明军架炮轰击,咱们便点燃干草,浓烟能挡住他们的视线,让他们的火器没法瞄准。

  外壕咱们再拓宽到三丈,里面插满涂了毒药的竹签,内壕则注满粪水。

  一来能防明军挖地道,二来粪水结冰后滑不留脚,他们就算想填壕沟也难。”

  对于守城,萨哈廉显然是有过研究的。

  “若是城外的明军真是精锐,硬要攻城,咱们便故意示弱,诈败把他们放进瓮城,到时候瓮城上乱箭齐发,再往下泼滚油,保管能把他们全歼在里面。

  若是明军只是些草包,岳托大哥在城外野战,咱们再从城里出兵夹击,定能把他们击溃!”

  萨哈廉的计划说得详细具体,连应对之策都考虑得周全,不仅让代善眼前一亮,也给了岳托不少信心。

  之前岳托总觉得,父亲让他去野战,是把他当“探路石”,万一明军太强,他的镶红旗怕是要折在外面。

  如今有了萨哈廉的守城配合,就算野战不利,他也能退回城中,不至于被明军包抄,那种“被父亲卖了”的不安感,顿时消散了大半。

  “好!就按你说的办!”

  代善拍了拍手,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满意。

  “萨哈廉,守城的事儿我就全交托给你了,需要什么人手、粮草,尽管跟我说。

  岳托,你去准备野战,记住,能打就打,不能打就撤,别跟明军硬拼,保存实力最重要。”

  最后那句“保存实力”,代善说得格外重。

  显然,就算有了守城计划,他最在意的,依旧是不让两红旗的兵力受损。

  “遵命!”

  萨哈廉与岳托纷纷领命。

  不过。

  安排了这些之后,代善还是有些不放心。

  仅凭两红旗的兵力与萨哈廉的守城之策,想要顶住熊廷弼的大军,仍是十分危险。

  他快步走到案前,拿起笔墨,一边快速书写书信,一边对帐外喊道:

  “来人!即刻将这两封书信送出,一封送往开原,交给莽古尔泰;另一封送往赫图阿拉,交给阿敏!”

  侍卫快步入内,双手接过书信。

  代善盯着他,面目有些狰狞。

  “告诉莽古尔泰,若是他三日之内不率军来援,抚顺我便弃守了!到时候,明军直逼开原,他自己去面对熊廷弼的大军!

  至于阿敏,就说抚顺危急,让他立刻率领镶蓝旗前来支援,若有延误,大汗怪罪下来,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清楚莽古尔泰的贪婪与阿敏的推诿。

  若是不加点“威胁”,这两人定会拖延时日,坐看抚顺陷入险境。

  唯有将“弃城”的后果与他们的利益绑定,才能逼他们尽快出兵。

  侍卫躬身应下,转身快步离去。

  岳托与萨哈廉听闻父亲的安排,也连连点头。

  多一份援军,便多一分守住抚顺的希望,此刻已顾不得后续的利益分配,先解燃眉之急才是首要之事。

  接下来的几日,抚顺城外的风雪依旧,却成了两军博弈的战场。

  萨哈廉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城防构筑中。

  与此同时,岳托则率领五千镶红旗骑兵,时常出城,突袭明营,试试明军的成色。

  可明军的车营步骑联合阵,却成了八旗骑兵的“克星”。

  陈策将数十辆战车首尾相连,组成坚固的车阵,战车外侧裹着厚铁皮,内侧架设着火铳与小型火炮。

  车阵之后,步兵手持长矛与盾牌,组成密集的方阵;骑兵则在车阵两侧游走,随时准备支援。

  每当岳托的骑兵冲锋,明军先是以火炮与火铳齐射,密集的弹雨瞬间便能放倒一片骑兵。

  若是骑兵侥幸冲到车阵前,又会被步兵的长矛戳得人仰马翻。

  即便有少数骑兵突破防线,也会被明军的骑兵围追堵截,难以造成实质伤害。

  数日下来,岳托不仅没能击溃明军先锋,反而损失了数百骑兵,连他自己都在一次突袭中被流弹擦伤了手臂。

  看着麾下士兵士气低落,岳托心中越发焦躁。

  他终于明白,如今的明军,早已不是萨尔浒之战时那般松散,车营步骑的配合,让八旗骑兵的机动性优势荡然无存。

  明狗,居然找到了对付他们的办法。

  当然

  其实也不是找到了办法。

  是现在的建奴骑兵,因为要守城,而不得不去啃明军的车阵。

  换做之前,面对啃不下的车阵,他们都是远远的避开,利用自己的机动性,去劫掠粮队,或是袭扰后方。

  攻其必救。

  待车阵慌乱来援,阵型散乱,他们再击而破之。

  如今为了守城,反倒将他们束缚起来了。

  而陈策这边,却借着这段时间,稳稳地在抚顺城外构筑起了营寨。

  他的方法很简单,命士兵在营寨四周浇水,寒风中,水很快冻结成冰,形成一道高达丈余的冰墙。

  冰墙内侧再堆积沙袋与木栅,形成双重防护。

  营寨四角则构筑起高高的望楼,配备火铳手与斥候,时刻监视抚顺城内的动向。

  更妙的是,陈策并未急于攻城,而是采取了“围三缺一”的策略。

  他命人在抚顺东、南、北三个方向构筑冰城要塞,阻断城中的粮道与退路,却唯独在西侧留下一道缺口。

  这看似疏漏的布置,实则暗藏玄机:

  若是城中建州女真守军想要突围,西侧便是唯一的选择,而陈策早已在西侧的山谷中埋下伏兵,只待敌军自投罗网。

  若是守军固守不出,围三缺一也能瓦解其斗志,让他们心存侥幸,不愿拼死抵抗。

  每当建奴大军出城应战,陈策便摆出车营步骑的完整阵型,后续的步兵源源不断地压境,形成压倒性的兵力优势。

  建州女真骑兵冲锋几次后,见无法突破明军阵型,只能悻悻退回城中,次次都是无功而返。

  就在抚顺城被围的第五日,远处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旗帜。

  熊廷弼率领的明军主力,终于抵达了抚顺城外。

  数万明军将士列阵而行,旗帜飘扬,铠甲鲜明,火炮被马车牵引着,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陈策亲自率领麾下将领前往迎接,见到熊廷弼,他翻身下马,躬身行礼:

  “末将陈策,参见经略公!抚顺城已被我军围困五日,城中建奴守军士气低落,粮草渐缺,只待大人下令,便可发动总攻!”

  熊廷弼勒住马缰,目光扫过远处的抚顺城,又看了看明军构筑的冰城营寨,眼中露出满意之色:

  “陈帅做得好!围三缺一,泼水筑营,既断了敌军退路,又保存了我军实力,此乃上策!”

  接下来,就是攻城了。

  熊廷弼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大军,心中还是有些阴霾。

  哪怕是建奴不善守城,但要打下抚顺,怕也是要死不少人啊!

  就不知道,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既能收复失地,又能减少损失。

  另外。

  得看辽阳方面,能不能拖住赫图阿拉的建奴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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