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古斯抬手摆了摆,打断了布和的话。
“咱们不用急着让她们入宫。先派使者去辽东,面见熊廷弼,一是敲定结盟的具体条款,比如岁赏的数额、互市的地点;二是顺便提一提献女入宫的事,探探明廷的真实态度。”
“更重要的是,你亲自将海兰珠与本布泰送到辽东,交给熊廷弼。咱们就看他如何安排,若是他真能兑现承诺,将两个孩子安全送到大明皇帝身边,那便证明明廷的话可信,结盟之事万无一失。
若是他推三阻四,或是暗中使绊子,那便说明这一切都是明廷的缓兵之计,咱们也好及时抽身,另做打算。”
布和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他这才彻底明白父亲的心思,哪里是“安排女儿入宫”,分明是拿两个女儿的性命,去试探熊廷弼,试探整个明国!
“父亲,这……这会不会太危险了?”
布和的声音带着颤抖,往日里沉稳的草原汉子,此刻因女儿的安危乱了阵脚。
“汉人向来狡诈,李成梁当年的手段您又不是不知道!万一这献女入宫的事是假的,熊廷弼只是想拿两个孩子当人质要挟咱们,海兰珠和本布泰的性命……”
他不敢再往下说,一想到女儿可能落入险境,心就像被草原上的寒风刮过,阵阵刺痛。
她们是他的骨肉,是他捧在手心呵护的宝贝,怎能沦为试探的棋子?
莽古斯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你懂什么!”
“两个女人的性命,若是能为科尔沁部赌出一个安稳的未来,那便是她们最大的荣耀,也是咱们博尔济吉特家族的福气!她们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孙女,我难道会拿她们的性命开玩笑?”
“如今科尔沁部内忧外患,南边有建州女真压榨,西面有察哈尔部虎视眈眈,若是不能抓住明廷这根救命稻草,用不了两年,咱们整个部落都要沦为他人的奴隶!到那时,别说海兰珠与本布泰,所有科尔沁人的性命,都保不住!”
布和沉默了,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
草原的法则本就是弱肉强食,若是部落覆灭,女儿就算留在身边,也难逃被掳掠、被贩卖的命运。
可让他亲手将女儿送入未知的险境,这份抉择,比在战场上直面敌人的刀锋还要艰难。
但他看着莽古斯坚定的眼神,心中清楚,此事早已没有缓和的余地。
他的父亲一旦做了决定,就算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那……什么时候出发?”
莽古斯面无表情说道:“今夜就出发。你亲自带着两个孩子,跟在熊廷弼的使者身后,借道察哈尔部前往辽东。
一来你能护着孩子的安全,二来也能亲自观察明廷的虚实,比派旁人去更稳妥。”
布和闻言,心中沉甸甸地点了点头。
但很快,新的担忧又涌上心头。
察哈尔部与科尔沁部积怨已久,林丹汗更是对科尔沁部的牧场虎视眈眈,借道察哈尔,无异于羊入虎口。
“父亲,林丹汗会放我们过去吗?”
布和忍不住问道,语气中满是焦虑。
“之前察哈尔部还劫掠过咱们的牧地,如今咱们带着孩子借道,万一他们趁机发难……”
“放心,他们不敢。”
莽古斯摆了摆手,语气笃定。
“林丹汗已经和明国结盟,熊廷弼许了他不少好处,要共击建州女真。
咱们此刻是去辽东与明廷商议结盟,相当于明廷的‘客人’,林丹汗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为难咱们。
他若是敢动咱们,便是打明廷的脸,熊廷弼第一个不会饶他!”
听到“林丹汗已与明国结盟”,布和心中的担忧才稍稍放下。
林丹汗虽霸道,却也不敢轻易得罪如今势头正盛的熊廷弼。
“我明白了。”
“孩儿今夜便去准备,定将海兰珠与本布泰安全送到辽东。”
布和转身走出主帐,凛冽的寒风瞬间裹住他的身影,雪粒打在脸上,却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清明。
他深吸一口气,踩着厚厚的积雪,朝着自家的帐篷走去。
掀开厚重的羊毛帐帘,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帐篷内,一盏铜制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照亮了不大的空间。
角落里,一名身着女真服饰的女子正坐在毡垫上,手持一本破旧的书籍,教两个女孩认读通古斯文字。
他的妻子博礼则坐在一旁,手中拿着针线,为女儿们缝补着皮袄,眼神温柔。
听到帐帘响动,众人纷纷抬头。
那名女真女子见是布和归来,连忙起身行礼。
“拜见台吉!”
博礼放下针线,脸上露出笑意,刚要开口询问,却见布和抬手挥了挥,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先出去吧,今日的课业就到这里。”
女真女子不敢多言,躬身应下,拿起自己的东西,轻手轻脚地走出帐篷。
“额赤格(父亲)!”
不等布和坐下去,一个小小的身影便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软糯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
正是年仅九岁的本布泰,她身着一件粉色的蒙古贵女长袍,领口与袖口绣着精致的云纹,头发梳成两条小辫,垂在肩头,圆圆的脸上满是笑容,眼中闪烁着懵懂的光芒。
此刻的她,还只是个会向父亲撒娇的孩子,丝毫没有后世那位辅佐三代君主、权倾朝野的孝庄太后的影子。
布和弯腰,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顶,指尖触到柔软的发丝,心中一阵酸楚。
他抬眼看向一旁的海兰珠。
十二岁的少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身着一件纯白貂裘,她雪肤胜雪,鹅蛋脸上带着几分少女的娇羞,一双美目清澈动人。
见布和看来,海兰珠连忙起身,按照草原的礼仪,屈膝行礼,声音轻柔:“父亲。”
布和看着两个女儿,一个天真烂漫,一个温婉秀美,心中的复杂难以言喻。
他缓缓松开本布泰的手,在毡垫上坐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博礼敏锐地察觉到丈夫的异样,她走到布和身边,轻声问道:
“怎么刚从大帐中回来,就唉声叹气的?是不是议事不顺利?”
她与布和成婚多年,深知丈夫的性格,若非遇到难事,绝不会如此模样。
布和抬眼看向妻子,眼神中满是沉重,缓缓开口:“今夜,我就要收拾东西,带她们两个去辽东。”
“辽东?”
博礼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不是说要送孩子们去赫图阿拉,嫁给黄台吉吗?怎么突然改成辽东了?那里可是明人的地盘,咱们去那里做什么?”
她心中满是疑惑与不安,辽东对草原部落而言,是陌生且充满危险的地方,更何况,明人与科尔沁部还有着不少旧怨。
布和没有直接回答妻子的疑问,而是将目光转向两个女儿,声音低沉却清晰:“她们要嫁的人,不是黄台吉,是大明皇帝。”
“大明皇帝?”
本布泰歪着脑袋,眼中满是好奇,稚嫩的声音脱口而出。
“大明皇帝是什么东西?比草原上的雄鹰还要厉害吗?”
在她的认知里,“皇帝”不过是一个陌生的词汇,远不如草原上的牛羊、天空中的雄鹰来得真切。
海兰珠听到“大明皇帝”四个字,却微微一怔,轻咬着唇角,原本清澈的美目中渐渐显出几分忐忑。
她虽年幼,却也从部落长辈的口中听过不少关于大明的故事。
那是一个拥有万里江山、人口众多的强大王朝,而大明皇帝,便是那个王朝的主宰。
听说,现在的那个大明皇帝,也是刚即位不久,只大她几岁而已。
布和看着女儿们的反应,心中很是不舍,却还是强压下情绪,摇了摇头:
“现在说这些,你们还不懂。你们只需知道,此去辽东,是为了咱们科尔沁部的未来,也是为了你们的未来。”
他没有过多解释,一是怕女儿们听不懂,二是他自己也不确定,这场“联姻”究竟是福是祸。
“简单准备一番吧,只带些必要的衣物与干粮,咱们很快就要出发。”
布和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中的担忧有多深。
他走到帐帘边,掀起一条缝隙,看向外面茫茫的雪原,眉头紧锁。
此番带女儿借道察哈尔部前往辽东,怕是不会顺利。
奥巴台吉本就亲近建州女真,如今知晓科尔沁部要与明廷结盟,还要送女入宫,定然会心生不满。
难保他不会在半路使坏,暗中派人偷袭拦截,甚至做出刺杀之事,以此破坏科尔沁部与明廷的结盟。
就算顺利通过察哈尔部,到了辽东,也不能完全放心。
熊廷弼给出的承诺虽丰厚,可明人的话,到底能信几分?
若是那承诺只是一场骗局,两个女儿的性命,还有整个科尔沁部的未来,都将毁于一旦。
“希望……熊廷弼所言非虚吧。”
时间缓缓流逝。
很快,太阳便落山了。
夜幕像一块厚重的黑丝绒,将科尔沁草原彻底笼罩。
此刻,布和的营地外却灯火通明,熊廷弼的使者车队早已等候在此。
三辆覆盖着厚毡的马车并排停着,车轮裹着防滑的麻布,车夫与护卫皆身着明军甲胄,手持火把,在风雪中肃立。
布和站在马车旁。
他抬手拍了拍身边骑兵的皮甲,沉声道:“都打起精神来!一人三马,轮换骑行,务必护住马车,不得有半点差池!”
身后的一千名科尔沁骑兵齐声应和。
“遵命!”
他们皆是布和麾下的精锐,每人都配备了两张弓、五十支箭,腰间还挂着锋利的弯刀,马鞍旁绑着足够五日的干粮与水囊。
为了护着两位女儿安全抵达辽东,布和几乎动用了自己三分之一的私兵。
“额赤格,车里好暖和。”
本布泰从马车的毡帘缝隙里探出头,小脸上带着好奇,手中还攥着一个毛茸茸的狐狸玩偶。
博礼正轻轻为女儿掖好身上的皮袄,见布和看来,她眼中满是担忧。
“一路小心。”
布和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颊。
他转身对海兰珠说道:“照顾好妹妹,有事就敲车壁,我就在外面。”
海兰珠坐在车中,透过缝隙看着父亲坚毅的背影,轻轻点头,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额赤格放心,女儿会的。”
她虽不知前路究竟有多少危险,却能从父亲的神情中感受到,这场远行,绝非寻常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