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屋内,入目便是一幅略显压抑的画面。
贾环身着素色衣衫,正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膝盖下的青砖透着丝丝凉意。
面前摆着一个古朴的小板凳,上头搁着一份抄了一半的《金刚经》,字迹工整。
赵姨娘跪在贾环身前,身形微微佝偻,面色略显苍白,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滚落,瞧着像是跪了许久。
王夫人端坐在榻上,身姿端庄,一袭深色的衣裳更衬得她面容肃穆。
她手中捻动着佛珠,一颗颗圆润的珠子在她指尖缓缓滑过,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王夫人双眼微阖,长睫低垂,口中念念有词,那经文的低语仿佛在这屋内编织成了一张无形的蜘蛛网朝着贾环母子二人落下。
待看门婆子的通报声自外传来,王夫人捻动佛珠的手猛地一颤,旋即,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身后的周瑞家的,脸上亦是惊色一闪而过。她急忙趋步上前,凑近王夫人,低声问道:“太太,这可如何是好?”
王夫人紧咬下唇,眼眸中怨愤之色一闪而过。
心中却是在暗自咒骂赵驹多管闲事,大晚上的跑到荣国府来,但她却又不得不迅速思量应对之策。
须臾,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底的慌乱,缓缓睁开双眼,往昔当家太太的从容再度浮现在眼中。
“慌什么!”王夫人低声斥道,“不过是个外姓人,纵然有勇毅伯的爵位,也休想在我贾府内院肆意妄为。
且看他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我自能应付。”
话虽如此,可她微微颤抖的双手,还是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贾环与赵姨娘母子二人听闻,面上闪过一丝难掩的喜色。
然而,赵姨娘旋即朝贾环递了个眼色,贾环心领神会,暗自伸出手,在大腿上狠狠一掐。
刹那间,他面色陡然变得惨白,额头上细密汗珠滚滚而落,模样显得极为可怜。
赵姨娘的手段显然比贾环更为老到。
她未做任何明显动作,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煞白如纸,身子也开始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香消玉殒。
坐在榻上的王夫人,自然将贾环母子二人的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藏在袖中的手悄然紧握成拳。
小贱人!又是这一套!
显然,王夫人此前在赵姨娘这一招上栽过不少跟头。
王夫人尚来不及整治这对母子,赵驹已携着探春自内堂款步而入。
侍书与彩云二人,则恭谨地候于门外,并未随行。
赵驹步履沉稳,目光如隼,甫一踏入屋内,便将贾环母子的困窘之态、王夫人故作镇定的神色,尽皆收入眼底。
王夫人瞧着面沉如水的赵驹,心中暗自忖道:此人既是那小贱人的内侄,今日必是来为贾环母子出头的。
她强按下心头怒火,对着赵驹开口问道:“勇毅伯半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赵驹闻言,嘴角微微一勾,绽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王夫人,语气淡淡地说道:“我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二太太会不知?”
王夫人听闻他以“二太太”相称,面色瞬间阴沉了几分,只觉赵驹这是有意轻视自己,心中的怒火“噌噌”往上蹿。
她强压着心头的怒意,神色不悦地说道:“我不过是给老爷房中的妾室立规矩,此乃我贾家内院的家务事。
勇毅伯总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要插手吧?还是伯爷觉得我这当家太太,连这点主都做不得?”
赵驹神色淡漠,看向王夫人,冷冷道:“二太太欲给姑姑立规矩,本伯爷无话可说。”
王夫人闻言,面上一喜,心中暗忖这赵驹竟如此好打发,旋即故作严肃道:“既如此,便请快些出去吧,即便伯爷是家中亲戚,也不便久留于后宅。”
说罢,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眼中隐隐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赵驹鄙夷地瞥了王夫人一眼,懒得理会这蠢妇,淡然道:“既然如此,那本伯爷回去便学着给房里的人立立规矩,二太太知晓了可莫要心疼。”
王夫人面色骤变,转瞬便领会赵驹所言“房里人”指的正是元春。
她这才惊觉,虽说贾环与赵姨娘被自己牢牢掌控在手中,可她的女儿元春,此刻还在赵驹府上呢!
王夫人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强挤出一丝笑意,试图化解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她声音微微发颤,说道:“勇毅伯,这玩笑可开不得,元春在府上,承蒙您费心照料,我们贾家感激不尽。”
而后她稍作停顿,面上强挤出一丝笑意,说道:“方才听闻老太太晕厥,我正打算抄录佛经,为老太太祈福消灾呢!
伯爷可莫要误会。”
赵驹心中明白,却不点破,微微挑眉,问道:“既然如此,这祈福之事,可做完了?”
王夫人眸光微闪,不着痕迹地朝跪地的贾环母子瞥去,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冷笑。
她转瞬便正了神色,认真道:“这祈福何时能完,全看老太太何时能醒。
老太太一生操劳,如今身子抱恙,我们做晚辈的,自当诚心诚意,多为她诵经祈福才是。”
赵驹佯装恍然,旋即对探春吩咐道:“表妹,去你家老祖宗屋里瞧瞧,这会儿可醒了?”
探春听闻,下意识抬眼,正对上王夫人那好似要将人吞吃入腹的目光,心中猛地一紧。
犹豫须臾,她终是咬了咬下唇,屈身福了一福,应道:“是,表哥。”
言罢,她便迈着稍显急促的步子,匆匆往屋外走去。
王夫人目光如刀,紧紧盯着探春离去的背影,眼中怨愤恰似汹涌潮水,翻涌不息。
她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咒骂:“果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念及此处,王夫人双手不自觉攥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脸上肌肉亦微微抽搐,往昔当家太太的端庄与从容,此刻全然不见踪影。
见探春离去,赵驹目光重新望向王夫人,语气不疾不徐:“既然是为老太太祈福,想来宝玉也该抄这佛经吧?”
王夫人脸色瞬间微变,恰似被人戳中痛处。
不过,她久经世故,旋即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宝玉这几日身子欠安,实在不宜操劳,抄佛经这般耗神之事,还是等他身子康复再说吧。”
赵驹岂会轻易放过,摆了摆手,面露疑惑之色,问道:“本伯爷怎听闻,今早宝玉还与府里的姐妹们争吵了一番?
如此精力充沛,可不像是身子不爽利之人。
二太太,莫不是您心疼宝玉,不舍得他受累?又或者,是在针对环哥儿?”
王夫人笑容瞬间僵住,心中大骂是哪个嘴碎的婆子多事,却是不敢承认赵驹的话。
赵驹这话若是传出去,她难免落个“嫡母不慈”的恶名。
她咬了咬下唇,说道:“勇毅伯,虽说宝玉今早精神稍好,可毕竟底子虚弱,万一抄经时劳累过度,旧病复发,该如何是好?”
赵驹故作恍然大悟,随后道:“原来如此,本伯爷曾听闻,忠勇侯府的老太太身体不适,忠勇侯府世子即便身负重伤,也要在老太太跟前侍奉左右。
本伯爷还以为京城的大户人家皆是孝子贤孙,如今看来,真正能够说得上孝顺的,唯有忠勇侯府那位世子了。”
王夫人攥紧拳头,这是在用宝玉‘不孝’的名声来胁迫她?
她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道:“宝玉自然也是要一同抄佛经的,伯爷尽可放心!”
赵驹点头表示满意,转而面向王夫人,脸上露出一丝歉意,说道:“是本伯爷误会宝玉了!”
他稍作停顿,话锋一转,问道:“本伯爷听元春说,宝玉是由她启蒙的?”
王夫人心中顿生警惕,实在猜不透赵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谨慎回应道:“正是,伯爷有何见教?”
赵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元春十分挂念宝玉,她进宫许久,也不知宝玉的功课进展如何了。”
王夫人信以为真,当即笑道:“这有何难,伯爷待会回去时,把宝玉平日里的功课带回去给元春瞧瞧便是。”
赵驹摆了摆手,说道:“功课就不必了,正巧宝玉要抄佛经,就拿他抄好的佛经吧!环哥儿,二太太让你抄几遍来着?”
贾环强忍着笑意,听到赵驹的问话,一脸严肃地回道:“表哥,太太说抄几遍显得心不诚,让我抄上一百遍呢!”
王夫人脸色微微一变,连忙赔笑道:“这孩子,见老祖宗晕倒慌了神,连我的话都听错了,我方才说的是八遍。”
赵驹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宝玉身为环哥儿的兄长,多抄两遍也无妨吧?凑个整数,抄十遍!
二太太,没问题吧?”
王夫人紧咬后槽牙,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自然是没问题,都是为了老太太,应该的。”
那笑容僵硬如腊月坚冰,眼神里怨愤翻涌,却只能硬生生将这口恶气吞回腹中。
赵驹还想给赵姨娘找回场子,刚要开口,探春便从外步入,朝着赵驹说道:“表哥,我方才去了老祖宗那儿,这会儿老祖宗已然醒了呢!”
她刚到贾母院,还未踏入屋内,便被鸳鸯拦下,称老太太尚未睡醒,若有何事,直接告知她即可。
她将赵驹前往王夫人院一事告知鸳鸯后,没过多久,里头昏迷不醒的贾母便是很凑巧地醒了过来。
赵驹闻言,转头看向王夫人,意味深长地说道:“二太太,老太太醒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想必是环哥儿和姑姑诚心抄经祈福,感动了上苍,才有此善果。”
王夫人强笑:“正是呢,老祖宗醒了,实乃天大的幸事,环哥儿与赵姨娘此番功不可没。”
言罢,她便自榻上起身,快步向前,将赵姨娘轻轻搀扶起来,温声道:“你和环哥儿此番可真是辛苦了,老祖宗若得知此事,必定非常欣慰。”
说罢,她又伸出手,轻柔地掸去赵姨娘膝盖上的尘土,假意嗔怪道:“叫你帮老太太祈福,稍稍跪一会儿便足够了,何苦跪得这般瓷实。”
这般热络的态度,不知情的人,怕是要将她们当作亲姐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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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贾母屋内。
贾母慵懒地斜倚在榻上,眉头却是紧蹙,声声叹息。
贾政恭立一旁,神色间隐隐透着心虚。
果如赵驹所料,贾母佯装晕倒,贾政在旁服侍,这皆是二人有意为之,且主意还是贾母出的。
王夫人先前被赵姨娘气得晕厥,醒来后便径直将贾环母子唤至自己房中,欲立规矩以泄心头之愤。
贾母心想,与其强行阻拦王夫人,让她憋闷这口气,倒不如任其好好发泄一番。
待王夫人宣泄得差不多了,他们再出面制止。
想来,即便此事被隔壁的赵驹知晓,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毕竟在这世道,妾室受正室欺压,乃是常有的事,府中太太惩戒姨娘,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规矩。
可偏巧,此事被赵驹撞了个正着。
贾母躺在榻上,满面愁容,不时唉声叹气,显然心中烦闷不已。
以那小子的性子,日后还不知会如何报复呢。
正思忖间,她突然想起先前赵驹捉弄宝玉之事,不禁打了个寒颤。
上次赵驹不许宝玉前往勇毅伯府,加之秦可卿在荣国府居住时,宝玉整日往她院子里跑。
贾母心中已然明白,宝玉被恶搞之事,定是赵驹所为。
若哪天自己也被赵驹用墨汁糊一脸,那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第144章 来自贾母的讨好
将贾政赶出自己屋里之后,贾母正在想着如何弥补一番,心情不免有些烦闷。
鸳鸯在贾母身侧服侍多年,对贾母的神情变化熟稔于心,当下便瞧出贾母有心事。
她款步上前,眼中满是关切,轻声问道:“老祖宗,可是有什么烦心事?瞧您这样,可别愁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