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堆泛着冷光的炭灰,他又惊又怒。
这数量远超寻常作坊的废料,刘琨在他被软禁的这些日子里,到底叫作坊干了什么?
而赵驹看向李大彪的眼神,多少带了几分同情。
军营作坊里莫名多出这么多炭灰,还能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那刘琨大发善心,给扬州农户打造农具吧?
多半是借着修缮兵刃的幌子,偷偷打造违禁之物,否则何必把这么多炭灰深埋地下遮掩痕迹?
等赵驹的密信送到御前,李大彪因被刘琨架空软禁、没能守住卫所,传到安朔帝耳中,少不了会被贴上“无能”“酒囊饭袋”的标签。
甚至怕不是还要追究他“驭下无方”的罪责,革职、降职都算是轻的。
这会若是再查出军营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安朔帝一怒之下,怕是会直接将他打入大牢,再无翻身的余地。
周围的兵卒见气氛凝重,都识趣地闭了嘴,只远远站着,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不多时,几个身着武官袍服的指挥佥事,以及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工匠管事匆匆赶来。
那几个指挥佥事见地上堆着几堆半人高的炭灰,又见赵驹面色沉凝、李大彪脸色铁青,一个个都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李大彪见人到齐,强压着心头的火气,指着那堆炭灰,对几个指挥佥事怒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怎么埋了这么多炭灰?”
为首的指挥佥事眼神闪烁,拱手苦笑道:“李大人,这……这我们是真不知道啊。
自从刘守备掌控军营后,凡事都由他一手决断,我们这些人早就被架空了,平日里除了点卯,根本甚少过问军营事务,更别说这后院的动静了。”
其他几个佥事也连忙点头附和,纷纷表示毫不知情。
李大彪见状,怒火更盛,转头看向瑟瑟发抖的工匠管事,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那你呢?这些炭灰是从作坊里出来的,你总该知道些什么吧?”
工匠管事被他吓得一哆嗦,连忙跪倒在地,磕了个头才颤声回道:“回……回指挥使大人,这些确实都是作坊那边产的废料。
之前刘守备说,军营里的兵刃铠甲损失严重,得赶紧补充一批,所以下令多建了几个作坊,没日没夜地赶工,这炭灰就是这两个月攒下来的。”
“又多建了几个作坊?”
李大彪的脸色瞬间又绿了几分。
他往前一步,一脚踹在旁边的土堆上,怒声质问道:“刘琨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他让建你们就建,让赶工你们就赶工?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打造了些什么东西?”
工匠管事被他吼得缩成一团,讷讷着说不出话来。
他们本就是军营里最底层的工匠,平日里只知埋头干活,上面有命令下来便照做,哪里敢有半分疑问?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哆哆嗦嗦地回答:“是……是从年初开始的。
至于打造了什么……”
他沉吟片刻,努力回想,“刀、剑、枪头、箭头、铠甲,反正军营里该有的,几乎都没停过打造。”
李大彪闻言,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赵驹在一旁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年初开始?看来刘琨刚架空李大彪没多久,就迫不及待地扩建作坊、大量打造兵器。
他瞥了一眼脸色煞白的李大彪,想起之前对方说过甄家人曾来军营几次,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这扬州城卫所,怕是早已成了甄家人囤积私兵、图谋不轨的巢穴。
见工匠管事吓得话都说不完整,赵驹抬手按住险些失态的李大彪,沉声道:“带我们去作坊看看。”
李大彪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怒,挥了挥手示意工匠管事带路。
一行人穿过卫所营房,远远便看见几间新搭的棚屋,棚屋前堆着不少铁器废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铁锈与炭火混合的味道。
“就是这里?”
赵驹驻足打量,只见棚屋门口挂着“修缮坊”的木牌,可里面传来的叮当声,却比寻常修缮兵器密集得多,分明是大规模锻造的动静。
工匠管事点头如捣蒜:“回侯爷,刘守备下令扩建了三间新坊,日夜赶工,说是要赶在年底前备足军械。”
赵驹冷笑一声,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火光通明,十几个铁匠赤着膀子挥锤打铁,砧上红铁与锤头相撞,溅起的火星映得满室发亮。
地上散落着成堆的枪头和箭头,锋芒在火光下闪着慑人的寒光,角落里堆着的几副未完工铠甲,更是透着非同寻常的精悍之气。
他随手拿起一个枪头,指尖划过锋利的刃口,冰凉的触感混着铁腥气钻入鼻腔。
这枪头钢材细密,刃口打磨得如镜面般光滑,显然是经过了仔细的打磨。
赵驹眼中掠过一道精光:“这般成色,可不是寻常军械可比。”
李大彪在一旁已是看得目瞪口呆。
他执掌卫所十五年,军械好坏一眼便能辨出。
这些枪头箭头不仅钢材上乘,连配重都精准得恰到好处,尤其是角落里那几副铠甲,甲片边缘打磨得光滑如玉,缝隙处还嵌着防锈的铜钉,分明是精心锻造的上等货。
怕是连顺天府军营的兵卒都未必能用得上这么好的军械。
“把刘琨给我带来!”
李大彪终于按捺不住,对着亲兵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不多时,刘琨被两个亲兵押了过来。
他身上的官袍皱巴巴的,头发散乱如草,见了赵驹和李大彪,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作镇定地拱手:“不知李大人和侯爷唤属下前来,有何吩咐?”
“吩咐?”
李大彪上前一步,抓起那枪头狠狠扔在刘琨面前,铁物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你且看看,这些是什么?”
刘琨低头瞥了一眼,脸色微变,却依旧梗着脖子:“回大人,这些都是按规制打造的军械,并无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
赵驹缓步走到刘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卫所制作军械,需有兵部文书备案,你这几个月打造的兵器,可有文书?”
刘琨的额头渗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支支吾吾道:“这……这本就是临时赶制的,还未来得及报备。”
“临时赶制?”
赵驹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那刘大人且告诉本侯,这般着急忙慌赶制这么多军械,是给谁用的?”
刘琨被问得一噎,眼珠飞快打转,硬着头皮回道:“侯爷有所不知,卫所军备确实老旧了。
前几年汛情冲坏了不少甲胄,去年秋操又折损了一批兵刃,属下上任时便想着趁此机会补齐,免得真遇着事手忙脚乱。”
“你放屁!”
李大彪气得脸红脖子粗,一脚踹在旁边的铁砧上:“老子在卫所待了十几年,军备新旧难道分不清?
昨晚点卯时,手底下的人穿的还是三年前的旧甲!你打造的这些玩意,到底给哪个用了?!”
他越说越怒,指着刘琨的鼻子骂道:“别以为老子被你软禁了几个月就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兵器铠甲要是真给卫所兵卒用了,何至于藏着掖着?还把炭灰埋在后院遮掩痕迹?
你今日不把去处说清楚,休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刘琨被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依旧梗着脖子不肯松口:“李大人息怒,属下怎敢欺瞒?
新打造的军械有许多还未上漆编号,故而只发放了少数,想来是李大人没注意到……”
“编!继续编!”
李大彪气得拔刀出鞘,寒光闪闪的刀刃几乎要贴到刘琨脸上,“老子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来人,把他拖下去,给我狠狠打!看他说不说!”
“且慢。”
赵驹抬手按住李大彪的剑柄,目光落在刘琨紧绷的侧脸。
此人眼底虽有慌乱,牙关却咬得死紧,显然是有所依仗或者是顾虑。
“严刑拷打之下,难保他不会胡攀乱咬,反倒误了正事。”
他转向亲兵吩咐道:“把刘琨带下去,单独关押在营房西角的空屋,派一队人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等刘琨被押走,李大彪才按捺住火气,抱拳道:“侯爷,这刘琨嘴硬得很,不给他点厉害尝尝,怕是不会说实话。”
赵驹没接话,转身走到作坊角落,指尖拂过那堆未完工的铠甲。
甲片边缘打磨得极为光滑,缝隙处嵌着的细铜钉排列均匀,连甲叶的弧度都透着精心计算的痕迹。
这般精细,绝非市面上普通材料能打造出来。
他沉吟片刻,对李大彪道:“带我去刘琨的书房看看。”
李大彪一愣,下意识回道:“侯爷,刘琨的书房属下方才已经查看过了,书架上都是些兵书战策,桌案上只有几本账目,看着并无异常……”
话说到一半,他对上赵驹平静的目光,莫名心里一虚。
想起军营里的种种乱象,李大彪不由得红了脸,讪讪道:“是属下疏忽了,侯爷请随我来。”
说着便率先往外走,脚步竟有些狼狈。
出了刘琨这档子事,他作为扬州城卫所的指挥使,怕是难辞其咎。
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能在后面查案中立下大功,好将功抵罪。
不同于李大彪被圈禁的军帐,刘琨的书房设在东跨院正房。
推门而入时,一股淡淡的墨香混杂着旧书的霉味扑面而来。
陈设确实简单:靠窗摆着一张梨花木书案,案上堆着几本线装兵书,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干涸;
北面靠墙立着三排书架,从上到下塞满了《孙子兵法》《武经总要》之类的典籍,连缝隙里都插着几本标注过的阵图;
角落里放着一张旧藤椅,椅面磨得发亮,一看便知用了有些年头。
李大彪跟在赵驹身后,见他目光扫过书架,忍不住解释:“属下方才来瞧时,就是这般模样。
账册就搁在案头,翻了翻都是些粮草采买的流水,与军械半分不沾边。”
赵驹没应声,缓步走到书案前。
案上的狼毫笔搁在笔山上,笔尖微微发秃,像是常常用的样子。
他伸手拿起最上面那本账册,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三月初五,购糙米二十石”“四月十二,添购箭羽百支”之类的条目,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异常。
“寻常军械打造,总得有铁料入库的记录吧?”
赵驹将账册放回原处,指腹摩挲着书案边缘的木纹,“这些账上,半个字没提新作坊的事。”
李大彪这才反应过来:“对啊!扩建作坊、赶造兵器,少说也得采买许多铁料,怎么可能一字不提?
这账册分明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
赵驹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那排书架。
书架上的书码得整整齐齐,连书脊朝向都分毫不差,可这书架似乎比寻常书架要厚上许多许多。
“这里面怕是夹了东西。”
赵驹指尖在书架上敲了敲,木质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刚要让人拿刀劈开细看,忽然顿住动作,转头对身后的亲信道:“去,把赵小六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