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胜仗的时候纪律还好维持一些,这溃败下来,稍有一个供应不到,只怕这河间府左近,就是一场灾难!
和鞑子南下差不多烈度的灾难,甚至犹有过之。
谁也不敢怠慢。
河间府城当中,到处都是戴着软笠的大宋鄜延路的西军将士,抢了百姓房屋来睡,乱糟糟的分住各处。
街头巷尾,都是失了约束的士卒,耍钱的耍钱,躲懒的躲懒,偷了转运粮饷用的牛驴就地就放翻,割了四腿将去大嚼,只留着百姓民夫守着牲口尸体哭天喊地。
到处都听得到陕西诸路的口音:“这河北甚鸟地方,惹翻了洒家,回转陕西诸路,也比在这鸟宣帅底下快活!”
关键以前能镇住他们的中下层武将,全都被调走了,顶头上司是一群汴梁来的权贵子弟。
身边连个顶用的亲兵都没有,这些子弟被西北军汉吓得纷纷逃回汴梁。
很多兵马,其实是没有上级约束的,所以才会乱成这般。
宣帅府就占了河间府知府衙署,好像也只有这里,还残存有一点的秩序。
高大的胜捷军将士,布列四周,将周围看得严密,任何闲杂人等,不得冲撞。
西军这些兵油子,也确实是光棍,就算是普通士卒经过,也常指着知府衙门大骂:“当了一辈子兵,见仗也有几次,从来没受过这等窝囊惨败!燕云十六州,官家要,宣帅要,相公们要,俺们却是不要!”
“俺娘不在燕云十六州,俺爹的坟也不在!”
“直娘贼!再不下令,咱们自己回陕西!”
他们也不是说说,真有不少人当了逃兵,一路上结伴回乡。
童贯也不敢下狠手来约束他们,这群大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今再来一场哗变,就彻底完蛋了。
街巷当中,一小队骑士正疾驰而过,当先骑士捧着一面青色牙旗,正是宣帅衙署的旗号。
这些骑士都是戴着洒花交脚璞头,锦袍犀带,人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魁梧汉子,正是童贯童宣帅精心挑选出来的胜捷军士卒。
看着这几个胜捷军风一般的卷过,正当路上的延庆军士卒纷纷走避,在后面一个个高声咒骂:“忘了俺们西军根本,倒给没卵子的人当狗去,且看你们如何收场!”
骂了胜捷军,自然也有人开始抱怨起他们鄜延军的统帅:“大刘相公恁地糊涂,也忘了咱们西军的根本!俺们要是跟着老种、小种相公同进同退,哪会吃这么大一个亏?到时候,官家怪罪下来,宣帅在汴梁有人,官家护着他,却是俺们大刘相公来顶缸!”
“咱们也要跟着受罚!”
胜捷军几名骑士,簇拥着一个三十不到的英武青年,他也是锦袍玉带,戴着一顶洒花头巾,满脸风尘仆仆之色,街边士卒抱怨之声,听了一耳朵,却则声不得,只有微微苦笑。
来人名叫马扩,在伐辽之战开启之前,他就奔走于辽国、女真之间,充当使者。
他同样是西军出身,军籍熙河,一门忠烈,单以他和父辈两代而言,就有一个伯父,两个叔叔,两个亲兄长战死于对西夏,对青唐诸羌的连绵战事当中。
他服役于熙河军中,有一次单人独骑,只身赴敌营,说降了青唐羌的臧征扑哥部来降大宋,从而声名鹊起。
在大宋借口买马,度海与女真结海上之盟、相约一起进攻大辽的时候,他正在青州出差,得人举荐,一下就成为使者,从此卷入了大宋、辽国和女真三国的争斗中来。
马扩毫无疑问是渴望克复燕云十六州的,大宋有志军人,谁不想立此大功?
在与女真会盟时候,马扩大放异彩,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被他的骑射技艺折服。
亲热称呼他为也力麻力,这在女真语中,是‘善射之人’的意思。
要知道,初代的这群女真鞑子,个个都是神射手,能被他们的头子称赞,是何等的厉害。
童贯组织伐辽的班底,建立宣帅衙署的时候,对这等人物自然是要重用。
他其实是个很爱才的人,也很有眼光,比如他看重的王禀、刘仲武、何灌等人,都是有真本事的。
他们不像陈绍,不知道说‘愿宣帅保重身体’这种话,但是依然被童贯大力提拔起来。
马扩出身西军,又深知辽国女真内情,童贯就摆出一副礼贤下士,言听计从的架势。
马扩也雄心勃勃,以汉马援,唐李靖而自居,一心要建立功业。
没想到.
马扩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局势虽然很劣,但仍有机会!
他迈步往童贯节堂走去!
第124章 见招拆招
马扩走在前往节堂的路上,慢慢瞧出些不对劲来。
童贯虽然此战不力,但在他心中,依然是伐辽统帅的不二人选。
因为他不会被文官束手束脚,童宣帅与官家的关系亲厚,官家信任他。
要是其他人来主持伐辽这种事,手握真真切切的近二十万战兵,就在河北这种地方,南下一马平川。
肯定会派出什么监军之类的官员来,那些官员要么是宦官,要么是文官,都是不知兵的,却很喜欢指手画脚。
所以马扩从一开始,就支持童贯,童贯也很厚待于他。
没想到,却因此成了老西军心目当中的异类。
这次宋军白沟河战败之际,他正在辽国燕京出使,宣谕北辽朝廷速速投降。
这有点像唐俭,只不过童贯和李靖不一样,他输了。
马扩脱身之后,心中忧愤交加,没想到老西军在白沟河这场战事中惨败。
而刘延庆这些分化出来的西军又不堪一击,十五万优势之师,面对从七年前女真起兵开始就再没赢过一次的辽军,竟然也能惨败如此!
来到河间府,见到的种种现象,又让他看清了一件事:
童宣帅已经不再是那个每战临阵的统帅了,白沟河一败,他直接就退到雄州,紧接着再退到河间府。
难道过几天还要再退到大名府?
退到汴梁?在皇城内指挥伐辽么?
马扩该说不说,魅力确实高,两国交战,他在燕京,耶律淳对他很好,将他礼送出来。
耶律大石和萧干也客客气气的将他送回了宋军战线,没有难为他。
在辽、金两国,他都备受礼遇,而且还是在大宋如此拉胯的前提下,越发显得他有自己独特的魅力。
马扩回来之后,就奉童贯之命四下奔走,联络西军诸位统帅,要共商出如何挽回局面的办法。
西军诸路经略使,分处各地,虽然答应了来河间府一会童贯童宣帅,但是人人冷淡的样子,让马扩已经看出,老西军诸路统帅已经打定主意,看笑话到底。
反正此次北伐,统帅是童贯而不是他们!
他们都在等着回去西北,回到自己地盘上。马扩也看清了西军这些将门的面目,他们只想过去继续做将主藩镇,无心在这里为童贯的王爵而战。
其实马扩要是能站在西军的角度来看,你让一群打了一百多年,却备受朝廷压制的边军,对大宋能有什么忠心,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老种小种相公,以及他们的得力手下如姚平仲等人,对于童贯分化西军,拉拢刘延庆试图以取代老种相公,成立胜捷军挖走西军精锐的事,已经是深恶痛绝。
西军将门百年基业,盘根错节,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牵涉着多少家族、多少人的利益,岂能让人轻易下手!
马扩走的很急,脑子里事情虽多,却不纷乱,他依然有自己的想法和规划。
在他看来,此败是个意外,肯定是有什么特殊原因。
这场复燕云十六州之战事,不该变成了这等模样!
失去幽云十六州,汉家失却此高屋建瓴之地,中原腹心之地门户大开。
他是去过女真的,知道这些崛起海东的蛮人,到底有多强悍!
如若燕云十六州不在手中,那么大宋就是要求得如当初澶渊之盟故事,亦不可得!
女真人南下,将变得极难阻挡,必须要帮大宋拿回这北方的屏障之地。
难道大宋百年,真的已经垂垂老矣?要和这纠缠百余年的辽国,同始同终不成?
一路奔走,这些念头不断的出现在马扩脑海,却赶紧又压下去,他不敢往深处想。
奔走几日,总算将几路经略使全部见完,大家也答应五日后应宣帅之邀赶赴河间府共商将来大计,他也算完成任务,这就匆匆赶回来缴令。
这宣帅府赞画,他实在是干得厌了,宁愿重回军中,一刀一枪的干个痛快!
马扩虽然一直做外交、串联的工作,其实他弓马娴熟,也是一员猛将,指挥也颇有章法,算是难得的将才。
他们这一小队人马,终于在马扩的胡思乱想中,来到了宣帅府衙之前。
离着府衙还有些距离,值守军官就已经大声喝止,当先骑士一展捧着的牙旗:“马宣赞回署缴令!”
胜捷军别的不说,这种表面功夫绝对天下第一,比曾经的花架子之王京营禁军还强。
值守军官虽然认识马扩,但还是上前一丝不苟的验看了牙旗令牌,才笑道:“马宣赞,下马进去吧。宣帅才派传骑出去寻你,一骑不够,连着派了七八骑出去!却没想到宣赞这么快就回来了!几处地方,来去这么快,宣赞辛苦!”
马扩心中一紧,童贯明知道他去西军各路统帅那里联络,却如此着急地派了那么多人出去找他,真不知道前面又有什么变故发生了!
难道是女真不遵誓约,提前南下?
他一把将缰绳塞到那个值守小军官手中:“派人通传,俺这就去见宣帅!”
值守军官手一挥,早有人朝里面奔去,从门口到内厅节堂,接力似的将消息传了进去。
马扩整整身上衣衫,大步就朝里面走。
宣帅衙署,一路都是戒备森严,即使如马扩身份,也一路要验看腰牌。
不过他才走到府衙大门口的时候,就看见童贯身边两个心腹虞侯急匆匆的奔了出来:“宣帅有令,免通传,免验看,请马宣赞节堂相见!”
马扩心中又是一紧,只是跟着那两个虞侯一路进门。
直到节堂之外,就看见童贯宣帅大旗在节堂之前猎猎而动,节堂之前,披甲胜捷军将士两边排开,站出老远。
人人持钺按剑而立,肃杀之气,布满庭阶。仿佛白沟一败,从来未曾发生过,童贯手下所领,也不是已经分崩离析,乱成一团的西军。
节堂之内,还是那个统帅十五万精锐,官家亲送出汴梁,雄心勃勃,北上伐辽的太师宣帅童贯!
一名胜捷军军官上前,伸手出来,要马扩摘下腰间佩剑。马扩正伸手解环,就听见节堂之内一声大喝:“不要耽搁了!快请马宣赞上前!”
语调有若洪钟,嗡嗡作响,从节堂之内直透出来。那军官一凛,躬身一礼,就让开道路。马扩一颗心提得更高,童贯最讲排场,现在急切如此,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按着腰间佩剑,急步而奔上台阶。
节堂外面明间,是一个玄关,正中有白虎屏风隔挡。绕过屏风,就进了正堂。正堂之上,一个身着锦缎长衫,戴着乌纱璞头,腰系玉带的高大汉子正在堂上负手走来走去。
这汉子五十多岁年纪,面皮黝黑,筋骨如铁一般健硕,零零落落几根须髯,看起来说不出的古怪。一双三角眼正迎着马扩走过来的身形,精光四射。
正是枢密使、太师,河北诸路宣抚置制使,掌大宋实际军权垂二十年的童贯!
童贯目中精光闪烁,在节堂上看着帅案前恭谨行礼的马扩,“马宣赞,前线的战况你也知道了,如今还有一个机会转败为胜,就是说服那郭药师来降。”
“此事,恐怕还要拜托在你身上.”
——
盐州,新建起的堡寨内,陈绍亲自到来。
寨中军民,无不激动欢欣,节帅近来威望日隆,但是却更容易得见了。
在拢间耕田的地头、在河道挖渠的泥坑、在前线攻伐的兵营.
此时已经是五月末,天气又炎热起来,陈绍穿着很简单锦缎长衫,带着一群人在寨墙上行走。
看着西夏人破坏留下的痕迹,寨墙还有血迹。
陈绍指着血迹,说道:“看来他们也知道,我们每建起一个堡寨,他们的死期就靠近了一些。”
周围的人纷纷笑了起来,充满了自信昂扬,这场对夏之战,确实如节帅所说,可以用最稳妥的办法,来慢慢取得胜利。
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