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穆嘴角露出一道一闪而过的残忍笑意,赵居任只觉得被猛兽盯上,就连呼吸都瞬间一凝滞。
浓浓的不安涌上他心头!
李显穆一字一句的冲着赵居任问道:“下官请问赵通政,当今陛下和孝康皇帝支裔,孰为大宗乎?”
皇帝和朱标那一脉,现在谁是大宗啊?
李显穆沉沉一句,尾音甚至有些飘摇起来,好似从九天之上的亡人之所在而来,带着浓浓的死气。
你说没有爵位的是大宗,你说祭祀孔子的是小宗。
那祭祀太祖高皇的是大宗还是小宗啊?
李显穆的话刚一出口,众人就知道这是多严重的政治问题了。
始祖是大宗的始祖,而诸王只能祭祀自己这一脉的始祖,比如刘备说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而不说是刘邦的后代,因为他只能祭祀中山靖王,而不能祭祀刘邦。
只强调衢州孔氏是大宗,这岂不是说曲阜孔氏是小宗?
小宗祭祀孔子?
这对于最重视礼法规矩的衍圣公来说,堪称致命,亦是朝廷的致命之处!
赵居任本就年纪大,被李显穆这一问,只觉亡魂皆冒,几乎立刻跪在地上,不住叩首道:“皇帝是大宗!皇帝是大宗!”
殿上瞬间凝滞到落针可闻的地步,如同万年寒川笼罩着整座殿宇,每个人都轻轻呼吸着,争取不发出任何声音,谁都没想到李显穆竟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方才还颇为嚣张的陈瑛也如同鹌鹑一般,再不说话了,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个疯子,但现在比起李显穆来,他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
朱高炽垂着头,一言不发。
朱棣望着群臣噤声,却颇觉有趣,此刻他再次回想起了他在阙前问罪,若不是那场政治奠基,现在遇到这种问题,他大概会很是急切的证明自己吧。
“且抬起头来,朕本就大宗,天子本就是大宗。”
皇帝的声音比想象中好太多了,众人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见皇帝甚至还在笑,并没有想象中的冷若冰霜。
“自古以来如同朕这般诛独夫而登基的皇帝,皆在三代以前,诸卿竟好似忘记了。
不过通政使的确是有错,自南宗让爵后,大宗便已然是北宗了,南宗守护坟茔等有功,但却不能越过北宗去,连大小宗都能搞错,真是老糊涂了。”
听到老糊涂三个字,以及皇帝似笑非笑的神情,赵居任只觉一阵阵天晕地旋,他深深匍匐在地上,战战兢兢、颤颤巍巍道:“老臣年迈,竟犯下这等大错,圣上当前,请乞骸骨。”
“准了。”
殿中又是一阵寂静,众人都知道,皇帝这已经是相当给赵居任面子了,让他以九卿之位致仕,至少还能回家乡做个名士耆老。
可众人依旧战栗不止,一位九卿啊!
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扳倒了!
众人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到了李显穆身上,只见李显穆依旧面容平静的跪在地上。
肤若白瓷,泛着湛湛之光,乃是一翩翩贵公子也。
可就是这么一个一看就人畜无害的公子哥,三言两语就将一位九卿拉下马来。
众人脑海中几乎同时闪过一句话——“真像他父亲。”
当初李忠文公也是一向与人为善,但亦是三言两语就能置人于死地,杨靖、詹徽、李原名等人皆是如此而亡。
朱棣摩挲着下巴上的胡须,又瞧了瞧陈瑛几眼,微微叹了口气,若是李显穆愿意做酷吏的话,一定比陈瑛做的好。
可惜这不可能。
今日之事到这里他算是彻底看清楚了,衍圣公府那些事流传出后,衢州南宗便躁动不安。
然后参与进这其中的人越来越多。
李显穆上次迁都之事得罪了人,于是有今日之事。
今日他替李显穆把赵居任这个老东西料理掉,算是站在他这边,但陈瑛他还是不会处罚的,毕竟这么好用的狗,不好找啊。
有些事李显穆是不愿意去做的。
比如干掉驸马梅殷,只有陈瑛这种人才愿意去做。
想到这里,朱棣再次开口道:“说说吧,衍圣公和曲阜知县这件事,到底怎么办?
杨荣,你一向有急智,你说说看。”
听到皇帝所问,陈瑛、胡英等皆松了一口气,皇帝既然不再多问大小宗之事,而是只问衍圣公之事,那今日便算是结束了。
胡广却觉得有些坐立难安、如坐针毡,他今日算是彻底把李显穆得罪了。
李显穆对此并不意外。
纪纲和陈瑛这种人,没有那么好扳倒的,只有黑手套已经脏到主人嫌弃的时候,才会被丢弃。
全程都没有如何发表过意见的杨荣沉声道:“回陛下,臣以为,衍圣公制度的本意是好的,只是没有执行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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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朝初期,以地域为主的党争还不曾出现,但已然出现了一些矛盾,孔门互讦案中,三位政治立场并不重叠的南直隶大臣,齐齐向李显穆(北人领袖的继承人)发动了进攻,而其导火索,便是号称“南北第一案”的迁都案!——《明朝政治集团的形成与地域》
第119章 彼可取而代之
“臣以为,衍圣公制度的本意是好的,只不过是执行差了。”
杨荣肃然道:“所以只需要按照制度规范执行,而不是变革制度。
因为孔成林个人的不堪,而否决整个曲阜的孔氏,这是不恰当的。”
这一番老成持重之言,让朱棣和朱高炽连连点头,殿中其他人也纷纷赞扬道:“子荣所言甚是。”
“正是如此啊。”
这一幕幕和谐的场景,险些要让人忘记地上还跪了一位刚刚被撤掉的九卿。
杨荣心中也颇有些无奈,他当然知道众人所赞扬的不是自己,而是想要用这种表现,将方才所发生的事都揭过去。
今日针对李显穆的计划,可谓是大失败,甚至折损进一位九卿。
甩脱这些无端的杂思,杨荣接着说道:“现在曲阜知县受到衍圣公的推举,自然听令于衍圣公。
臣以为,之后可以让衍圣公从孔氏之中,挑选人品贵重的诸人,多挑选一些出来,而后派往山东布政使处,由山东学政、山东布政使再加上吏部一同考察,而后再委派于曲阜。
削夺了衍圣公对曲阜知县的推举之权,想必可以改善当前曲阜之局势。”
“正是!”
“杨学士所言,恰当其是!”
众人又是一阵赞不绝口之声。
朱棣和朱高炽皆有些无语,但心中也知道,杨荣的办法已经是最恰当的了。
这真的能改变曲阜的现实吗?
每个人心中都会打一个问号,但这本就是结构性的问题,依靠这样打补丁,还想要根除,岂不是痴人说梦。
朱棣沉吟了一下,发现没什么更好的主意,便温声道:“那便按照杨卿所说,再加上一份申饬衍圣公的旨意,一同发往曲阜。”
此事了结,今日之议也落下了帷幕。
内阁阁臣往文渊阁而去,六部堂官等则返回衙门,李显穆自然更要出宫。
一行人往殿外而去。
陈瑛、胡广、胡英的脚步颇快,好似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一样。
一行东宫属臣渐渐走在一起,众人都没说话。
望着那巍峨起伏的宫墙,金黄璀璨的琉璃瓦折射着皇室的辉煌至高,落在众人眼中,有阵阵光彩。
广阔浩瀚的天地,万里锦绣的江山,千百万人的子民,所有人的生死予夺,实际上不过只在这宫中而已,只在这尺寸之间。
常年居于此地,自然便有睥睨天下的姿态。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李显穆突然说道。
杨士奇身形一顿,而后若无其事的继续向前。
“再有下次,纵然太子不愿,我不会再留情。
你以为如今太子大位已然稳固了吗?
汉王尚且虎视眈眈,东宫僚属便已然内斗成风,怕是汉王在睡梦中都会笑醒吧。”
李显穆说完,也不等杨士奇回答,便飘然远去。
杨荣见李显穆离开,走到杨士奇身边,突然开口道:“士奇兄,你今日实在不该开口的,自迁都之事后,太子本就对你有疑心,他又一向信任李显穆,而今你开口,事又不成,徒让人生厌。
方才李显穆亦是说此事吧。”
杨士奇便将方才李显穆所说之事道出,杨荣沉默了一瞬,而后激越道:“李显穆乃是成就大事之人,一向以大局为重,所以此番他说不再计较就真的不再计较。
但他方才所说夺嫡之事,乃是正理,太子殿下的位置还很不稳固,我等东宫僚属,正当同心协力,现在就各自争斗,实在难言。”
“我亦是明白。”
杨士奇寒声道,“只是我和李显穆,性格颇有相似之处,怕是难以相融啊,不过如今太子之位还需要李显穆为之出力,便暂且忍耐罢了。”
杨荣闻言亦是叹息一声,一山不容二虎,两个性格刚强的人,是难以相容的,他能和杨士奇相处,是因为他性格颇为不争,可李显穆一看就是那种天生的领袖,如何能不争。
两个皆有大才的人,竟要如此相斗,太过可惜。
李显穆和杨士奇的情况,有点类似于高拱和张居正,两个人都有经世致用的大才,但却难以共事,古来这等人便从来不少,由此牵扯出的无数争斗,造就了一段段故事。
前边陈英、王艮和李显穆相伴而行,亦问起杨士奇之事,“显穆可是要为大局就此作罢?”
“总要顾全大局。”
李显穆很是平静,而后又缓声道,“暂时作罢而已,待翌日时机一到,天发杀机,龙蛇起陆,而四海翻腾乎?”
这便是日后一定会清算的意思了。
陈英就知道会是如此,李祺就是这种性子,得罪过他的人,那是一定会记在心里,总要报复回去的。
当初李祺和浙东和解,让他大跌眼镜。
直到后来知道李祺命不久矣,才算是明白事中原委,若非身体难以成行,李祺不可能就那么轻易放过浙东。
聊完杨士奇之事,王艮又颇为心惊胆战道:“今日可真是万分凶险,这些人竟然借衍圣公之事,引明达你上钩,幸好你有急智,能够挫败他们的阴谋,还让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显穆亦是深深皱起了眉,今日虽然大获全胜,但只是战术上的胜利,在战略上已然是输了。
可他转念一想,这岂不是必然之事吗?
“我们所做的事业是堂堂正正的,这其中自然会有些小人阻碍,但终究无法阻挡我们的事业。”
何等事业?
便是正道!
王艮不因为是江西人,而有所偏袒,其志在于天下,这便是李显穆他们所追求的事业和正道。
那些囿于地域而行事的人,终究不是同道,也终究要被一个个的打倒罢了。
衍圣公之事被压的比较死,毕竟这件事颇有损颜面,朝廷不愿意宣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