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侧观礼之人,亦满心的疑惑,不明白李祺要做什么,这可是收服浙东学派的大好机会,为什么就这么放弃了?
退步是为了更好的向前。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李祺走到了浙东诸人之中,他环视着这数百人,慨然道:“若仅仅是为了告诉你们不必挣扎,我又何必从京城来到浙东呢?
你们不必在这里祈求别人的宽恕,能够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
浙东诸人心中不解,可还是纷纷向着就在身边的李祺躬身行礼道:“我等愚昧,还请景和公示下!”
“我先前就说过,东明精舍的问题难道是学问不够深厚吗?难道是对四书五经不够熟悉吗?难道他们的才学是假的吗?”
李祺恢复了众人眼中一贯侃侃而谈的模样,“都不是!东明精舍的问题是根不正!陛下所担忧的也正是这股歪风邪气,担忧的是东明精舍借着浙东浓厚的儒学氛围,死灰复燃。
是以,尔等应当自己做出改变,来告诉天下人,最重要的是向陛下证明,浙东士林所培养的皆是对我大明有情之人!”
这下他们就听懂了李祺的意思,皇帝是对浙东士子心有疑虑,因为“所学颇邪”,李祺不能给他们作保没问题,但愿意给他们一个自证的机会。
“景和公,圣人经典中本就教导我们要忠君爱国,我们还能如何向陛下证明呢?
还请景和公教我等!”
这是在场每个人都好奇的问题,儒家学说本就是以忠孝仁义为先,而现在李祺却特意强调了这一点。
但他们隐隐能感觉到,李祺说的和他们想的是有不同之处的,而这不同之处,便和先前所说的儒门道统有关了。
果不其然,李祺昂然道:“在你们论述的经典中,有天下、有万世、有生民、有君王、有道统、有仁义,可唯独没有大明!”
李祺厉声道:“扪心自问,大明在你们的心中又能排到第几位呢?
你们在谈论起那些时政之时,是天下先出现在你们心中,还是大明延续先出现?
如果大明没了,你们又会选择如何呢?
是矢志不渝的复国,还是入仕新朝,说什么天命既然改变,那自然应该遵从的屁话!”
一言激起千层浪!
李祺这番话以他为中心,向着四方滚滚而去,如同翻腾的云海,震的几乎每个人耳边都在嗡嗡做响。
从来没有人像是李祺这样尖锐的问天下和王朝如何,这是他们从不曾听到过的,也是他们从不曾想过的。
天命论和五德论深入人心,虽然历朝历代都有为国殉难的,有为主尽忠的,可依旧不是主流,很多人眼看大势难就,都会选择放弃抵抗。
所谓“天命已失”,多么可笑,倘若近代中国依旧是这套理论,怕是早已沦丧于贼寇之下。
明末的亡国和亡天下之论,是民族主义的雏形,下一步就是将民族和国家融合起来,天下之论则变成了另外一种更高级的理论。
在后世,每一个民族都高度绑定一个国家,伴随着国家的分裂,曾经的一个民族也渐渐形成两个民族,最有名的莫过于半岛。
“人无常志,则无恒心!”
李祺依旧不停,“如果你们的心中没有一定要捍卫的东西,那么随时都会妥协,如果你们心中没有一定要守护的东西,那么就不会有矢志不渝而不能放弃的意志。
倘若所有的汉人都坚定的捍卫着汉人王朝,塞外的蛮夷怎么能够进入中原?
如果所有的臣民都坚定的捍卫着社稷,天命又怎么会改换?
为什么汉朝能够再兴,为什么汉朝二兴之后还有汉昭烈帝等一干人矢志不渝,为什么金刀之谶能够绵延千年,难道真的是上天钟爱汉朝吗?
是因为始终有人在捍卫汉朝的道统!
大明呢?
身为鸿学大儒,儒门领袖,不思煌煌大明,却在想着前朝!”
李祺这番话说的大部分人皆是无言以对,实在是在历史上,有太多可以作为例证的故事了。
话说到这里,这些士人已经渐渐明白了李祺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现在陛下已经不相信你们仅凭着以前的那一套就能效忠大明了,所以需要更多的东西去证明。
想要求得一条生路,便以大明为天,以大明为道统,以大明为至高,你们学的那些东西,无论是仁义,还是大道,都要以大明为纲,大明的社稷,重于一切,大明的社稷,超越一切!”
李祺的话已经明明白白的展示给了所有人,现在要表现的比以前更爱大明无数倍,才能得到皇帝的原谅!
“圣人在书中教给了后人无数的道理,可在我看来,无非便是国泰民安四字!”
“我大明乃是第一等的立国之道,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二次,第一次的夏开创了三代之治,而我大明将会开创何等的盛世呢?”
“大明在,万民安!”
“大明盛,万民安!”
“大明之正,可为万古纲常!”
李祺这番话带给众人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向是儒家士大夫的精神追求。
可这套家国天下体系有一个巨大的缺陷就是主体不清。
在衰落时,有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人说王朝腐朽不必再愚忠,每个人都在这种进退维谷中无所适从。
宋濂等人不也正是如此,他们一边生活在大明朝,一边又怀念元朝,一边享受着大明的一切,一边腹诽当今,他们不敢为元朝复国,又要宣传为大明尽忠,简直矛盾到了极点。
而现在李祺明确的告诉所有人!
以后不用纠结了,我大明天下无敌!
我大明乃是立国最正,和过去的王朝都不一样,要开创不逊色于三代之治的大时代。
天下就是大明,大明就是天下!
你只能爱大明,如果你觉得大明哪里不对,也不能用怀念前朝的方式,而是去改变它,让大明更加昌盛,也不要想着换一个政权,因为大明已经最伟大的开国,再也不可能超过大明!
李祺的这番举动让几乎所有人都震惊到了极点,即便是经历了大明重造中国之事,依旧让所有人为之震惊。
李祺知道自己有些太过于欺负人,毕竟士大夫们越来越不愿意背负责任,是因为君权越来越集中,慢慢的百官如家奴,自然就不在于天下了。
而现在他表面上完全是在逆势而为!
从诛独夫开始,他要先用思想让增强士大夫们的责任心,而包装这种责任心的则是为大明尽忠,皇帝对这件事一定是乐见其成的。
等到士大夫们责任心强到一定的地步,乃至于民意汹涌,那必然会和希求权力的皇帝产生巨大的冲突,这时李氏必然已经颇有影响力,就可以借着这份大势,一步步的将皇权限制起来。
当然,这种限制君权的举动,只能是在工业革命之后,因为封建时代不支持这种制度,这从罗马共和国最终帝国化就能得出结论,同样的制度在不同生产力下,造成的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皇帝只会觉得这有利于他的统治,毕竟所有的大臣都一心为了大明,而甚至甘愿放弃自己。”
李祺对自己所布下的局很满意,虽然这个局最终可能要一两百年才能看到最终的成果。
岂止皇帝看不出来,在场这数千人,没有一个人能猜到李祺心中所想。
几乎每一个人的心中只回荡着一句话,“李祺对大明的忠诚,真可谓是天地所共鉴,日月而无光啊。”
自古以来大多数的臣子,也只是要求自己如此效忠,什么时候见过李祺这种鸿学大儒,这般摇旗呐喊。
关键是李祺并不需要这么做,他已经别无所求,甚至皇帝也不会再赐给他什么东西了!
所以只有一种解释,这就是李祺发自内心认为的。
大明得国最正,所以大明注定将开创至高的伟业!
“景和公,我等明白了!”
“景和公,我等愿拜入您的门下,听您讲述大明之道。”
“景和公,还请收下我等浙东小民,若能聆听大道,必能得陛下垂怜。”
浙东一众士子蜂拥着将李祺围住。
无论他们内心是否真的认可,可李祺已经指出了一条大道,他们所能够做的就是仅仅跟随。
况且李祺如此苦口婆心,在浙东已然如此境遇之下,可谓大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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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东之议”是事实上的现代民族主义奠基之盛事,明代士大夫领袖李祺,第一次向整个王朝的国民发出了一种号召:即国家的荣辱、存亡与每个人国民都息息相关,他要求每一个人,尤其是居于统治阶层的士大夫,以国家社稷为主体本位,自觉的对国家承担责任和义务,并且唾弃任何不愿意承担责任和义务的群体。
大明在这个时代依旧是王朝的国号,代表着朱氏皇族对天下的统治,可伴随着民族主义思想的发展,它渐渐成为了全体国民的代号,而在这种境遇之下,任何人都不容对它造成破坏,纵然是曾赋予它生命的皇族!——《大明思想史》
第89章 立地成圣
此时的场中气氛已然彻底不同,从冷肃化作喧嚣。
浙东士子热情的围着李祺,他们自然不是傻子,李祺一定在其中斡旋过,否则陛下怎么会收回成命。
在人群的边缘,有一个仅仅四五岁的小孩,牵着父亲的手,睁大了双眼望着这一幕。
在往后数十年中,他总是会想起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回想起前辈曾在这次说过的那些圣语,而后平静的面对一切艰难困苦,他有一个在历史上响亮的名字——于谦。
外围来自各地的诸士人,皆面露复杂的望着场内这一幕,这是一个任谁都没有料到的结局。
一向锐利当为天下先的李祺,而且身为北人领袖的李祺,竟然真的就这么放过了浙东学派。
虽然从现在的结果来看,浙东的士子都要承李祺一份情,也算是殊归同途。
“收入门下便不必了,若真有意,我倒是有一番话说于诸位。”
“景和公请讲。”
“景和公所言,定有至理。”
“景和公所言岂有不听之理?”
道道声音入耳,李祺的系统面板上声望亦在蹭蹭的上涨,自到达了94后,已然很久不曾有过这等大的动静,可想而知今日收获有多丰厚。
“天下人皆知晓,我曾是公侯冢子,一朝而流京外,于江浦悟道,幸先帝垂怜,回返京都,以有今日。”
听李祺说起这件事,众人不由动容,真是传奇之人啊,或许只有这等非常之人,才能造就这等非常之事吧!
“是以我看天下之事,便与常人不同,我曾见来自北方的士子哀叹举业难成,而天下进士尽归江南、湖广、福建之地,甚至有愤愤之言、恨恨之语。”
这番话让一众北方士子皆心有戚戚言,虽然现在北人还是拿不到好名次,一甲和二甲前列都被南方人包圆,但比起当初连数量都上不去,已经好太多了,当初在举业上真是被压的太惨了。
“大明地盖四方,而何以分出嫌隙,于是我向先帝提出了分榜之制,其本意乃是弥合南北,并非偏袒其中一方,这些年来,江西才子解缙与我为友,江西士子王艮是我的弟子,朝中若有英才,不吝于南北,我皆举荐之。
可人心中的成见如同高山,却是如此的难以撼动,我依旧被称作为北人领袖,甚至皇宫大内亦是这般认为。
所以我今日来到浙东,怕是在场诸位、乃至于天下之人,都以为我要一报大仇,镇压浙东,而一展淋漓之意吧!”
李祺感慨说道,话中有数不尽的苍茫之意和难以言明心绪的慨然。
围在他身边的一众浙东学子中许多人都羞愧的低下了头,场中大部分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到了此时,不得不承认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今日浙东重获新生,以大明为纲而重造新学,万望摒弃地域之见,不吝于赐教北人,以至于多传学术,若能弘扬大明,当不负今日之意!”
李祺话音落下后,场中有一瞬间的安静,而后便是如潮水般的躬身行礼。
无论南人还是北人,皆是神色复杂的望着李祺,心中只回荡着一句话——这世上竟真有品行如此高洁之人!
这世上竟真有传说中的圣人!
谁都不曾想到,李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后,竟只希望浙东学派能摒弃南北之念,而共同振作大明。
全无私心,而尽是为公之意!
李祺则心中哀叹,若他再有十年时间,也不必说这些话,十年时间足够建立一所书院,招揽南北之人,建立一个摒弃南北分歧的学派,以便为日后政党打下基础。
可他满打满算只有不到十个月了。
只能尽可能的多影响一些人,他记得于谦就是浙东人,只要能多影响些这种人,一番苦心就算没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