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世家五百年 第55节

  这是明证——”

  说着解缙将那段文字给众人传阅,实际上不用传阅众人也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有假,解缙又不是左都御史陈瑛那个疯子。

  殿中一时间更加沉默,只剩下那篇文字的传阅之声,根本就没人敢说话。

  唯有礼部尚书李至刚,眼前一阵阵发黑,因为他是松江人,修元史的人也能和他攀扯上关系。

  明朝在松江府的赋税极重,是以松江府是怀念元朝最多的,甚至比方孝孺等东明精舍一脉所在还要多。

  “我大明因何而立,当日在大朝会上,已然说的很清楚了,现在发生了这种事,都来说说怎么办吧。”

  当初大朝会上,李祺博引论证诸朝的立朝根基,最终为大明定下了立朝之法——“驱除胡虏,恢复中华,重继道统,再造中国”。

  放在儒家里面,这就是“为往圣继绝学”,凭借这样的大功大德,于是跃升第一等立国之正。

  大明既不是继承元朝正朔,也不是继承宋朝正朔,而是华夏正朔,中国正朔,创下的是开天辟地的伟业!

  可现在有人说太祖高皇帝是贼……

  这不杀个血流成河,如何与天下人交待,如何能捍卫大明的道统正宗!

  皇帝的声音听着平平淡淡,可却让所有人心生寒意,这一句话就将这件事定了性,太严重了。

  这是动摇大明根基的恶性事件。

  李至刚有些不甘心,想要乘着事件还没有真正太严重的时候,挽救一下。

  “陛下,臣有本奏。”

  “说。”

  “洪武元年时,先帝派宋濂、王祎修元史,乃是为了快点给元朝盖棺论定,以示我大明朝已然得到了天命,而元朝失去了天命。

  这部史书修的时间太短,到当年八月的时候就已经修完,是后来又修了一段时间,但即便加起来,也只有一年的时间。

  其中大部分都是直接摘抄了元朝史书的原文,其中有些错漏之处没有发觉是很正常的事情,臣以为不应该如此苛责,还请陛下明鉴。”

  李至刚说完之后便深深的叩首在地上,而后殿中依旧是一片沉默,让人心中不安的沉默。

  他本来以为至少会有几个人同意自己的说法,毕竟这的确是事实,那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修好史书呢?

  但是能在御前的人又有几个傻的,李至刚说这番话是因为他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其他人怎么会蹚浑水。

  “李尚书此言差矣。”

  终于有人说话了,是李祺,他淡淡说道:“李尚书可能未曾修过史,所以不知道,但凡修史之前,都有总裁官统筹一切。

  总裁官所统筹的不是其他,正是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

  从太史公著作史记以来,历朝历代都有人修史,其中有的史书公认修的好,有的公认修的差,可从来都没有一部史书之中,能把开国皇帝称之为贼的。

  不要说我大明乃是混一四海的大朝。

  即便是五胡十六国、南北朝、五代十国时期,修史者是哪个国家的人,都会为尊者讳。

  史书可以修的不好,可以前后逻辑对不上,可以完全没有文采,甚至可以其中有真假难辨之事,诸如晋书中有诸多的神鬼之语,一看就是虚假之事,可原则性的问题怎么能犯呢?”

  李祺每说一句,李至刚的脸色就白一分,身子愈发的摇摇欲坠起来,李祺却不打算停下,“况且元朝虽短亦有百年,这百年的史书中,太祖高皇帝所占的篇幅不过是最后那十数年而已。

  既然已经决定要囫囵吞枣的去修史,甚至原文看都不看都加塞进去,那又能费什么精力呢?

  只要将太祖高皇帝的部分好好修一遍即可,即便是不修,将称号换一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年的时间啊,好好修史书自然是不够,可宋濂、王祎这二贼,好好修了吗?

  一年的时间,难道连校对太祖高皇帝的称呼都做不到吗?”

  说到最后,李祺的声音中已然有了明显的厉色,如同锋锐之刃,狠狠的切在李至刚身上。

  李至刚是完全不想和李祺有任何争辩的。

  李祺是举世公认的大儒,在很多士子眼中,他甚至就是当世的圣人,可他最让诸多官吏为之恐惧却是论道之术!

  这是一位不逊色于孟子的能言善辩之人,至今为止,但凡和他辩论的人,没一个能赢、能有好下场的。

  所以他依旧垂着头,伏在地上,好似没有听到李祺的话一样。

  但他想做鹌鹑,做鸵鸟,朱棣却不答应,这场戏摆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松的过去,“李至刚,道理是不辩不明的,这等关乎国朝的大事,更是不能掩耳盗铃,既然李祺有问,你便回答,朕自然会秉公做主。”

  殿中众人闻言心中皆是一凛。

  有些话根本就不用说出来,只要一个态度就能表明立场。

  皇帝表面上装着理客中的样子,可他要求李至刚必须回应,实际上已然偏向了李祺。

  李至刚自然更是头皮发麻,可事已至此,总还是要拼死一搏,不能就这么在这里认栽。

  可又该如何去回应呢?

  事实就摆在那里,只能强词夺理,可在皇帝的面前强词夺理,那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既然李尚书不说,那臣便继续说吧。”

  李祺环视殿中众人再次开口道:“为何元史会出现这等大逆的纰漏呢?因为总裁官从根上就不正。

  唐朝初年的时候,唐太宗命臣子修隋朝史书,在一开始,就明确了观点,那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隋朝的教训。

  所以唐朝臣子在修隋朝史书上,多以批评的态度。

  而宋濂、王祎等人修史之时,未曾摆正心态,没有以大明臣子的态度去修,而是以元朝臣子的视角,来看待抗元的义士,以及太祖高皇帝,那自然所有抗元的义士都成了贼。

  即便是臣没有读过元史,也能猜出这种例子绝不仅仅是一处,一定还有更多就埋藏在白纸黑字之间。

  这样的史书修出来,以至于传到后世,后人大概会好奇,为何元朝会亡,而一群贼却能够重造中国吧!”

  李祺话落,殿中除了李至刚外的所有人,皆是背上寒意森森,眼角余光瞥到李祺,都赶紧收回眼神,简直将李祺当作了阎王一样。

  李至刚已经彻底瘫软到了地上,他昏花了眼,隐隐之间竟然仿佛看到死兆星在他的头顶大放光芒。

  偏偏李祺还颇为贴心的问道:“李尚书为何不说话?看来是完全同意本官的说法了。”

  李至刚想要张嘴说没有,却竟然因为太过于紧张,而发现声音嘶哑的发不出声来。

  朱棣瞧着这一出好戏,又望向如同泥塑般的众大臣,再次问道:“诸卿从入殿以来,便一言不发,这等国朝大事,朕岂能偏听偏信一人呢?

  那便从解缙开始,诸卿都说说自己的意见和想法。”

  群臣一直僵着的脸有些没忍住垮了下来,皇帝的性格他们岂能不知呢?

  平日里独断专行,也没听说采纳臣下意见,结果今日之事竟然问起他们的意见。

  不过是这件事注定尸山血海,所以想要多找一些人背书罢了。

  可御前会议之上,一言不发,本就不合理,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发表意见。

第83章 《元史》的监修乃是李善长

  天阙之中,华盖殿上,这大明帝国的核心所在,寥寥数语便已然是杀机勃然。

  李祺话语轻柔,却字字带着锋锐之利,似要剖开李至刚的心肺肝胆!

  皇帝尤嫌不够,还要诸九卿皆出剑斩妖,以壮声势。

  以明天下人心,此乃君臣一心,众志成城,大势堂皇也!

  解缙慨然道:“景和公所言极是,臣亦认为此事之恶,罄竹难书,是以臣于翰林院一经发现,便立刻上奏陛下,臣定与这等悖逆之事,不共戴天也!”

  他话音刚落,左通政使赵居任立刻接话,“臣亦如此,是以翰林院方一将奏章递送通政司,臣便立刻奉奏章入宫,禀明陛下。”

  元史之事的逻辑和道理,李祺都已经盘清楚了,解缙和赵居任没有废话,直接果断的站队即可。

  在这二人后,其他人亦不曾发表其他意见,重复一番前人之语,站队即可。

  即便是有人觉得太过于矫枉过正,可在大势之下,在众人众口一词之下,不完全同意就是完全不同意!

  李至刚从一道道声音中终于回过神来,他仔细的盘算了一下,这件事和他是真的脱不了干系,如果所有编修人员都要抄三族的话,他恰好在三族之中。

  在死亡的危机逼迫下,他的脑海竟然前所未有的清醒,一定能够寻找到破局之道。

  有了!

  他眼前流露出兴奋之色,他找到了那个致命的破绽,他简直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径直砰砰的叩首道:“陛下,臣对李祺有一问。”

  “准。”

  李至刚转身面向李祺,脸上带着几分潮红之色,殿中其余人皆有些好奇李至刚这是想到了什么,竟能如此,而后便听到了李至刚口中迸出的惊天之语,“驸马方才称宋濂、王祎等暗怀奸刻,可天下皆知,元史监修乃是你的父亲李善长!

  若宋濂、王祎暗怀奸刻,罪不可赦,那尔父呢?亦是罪不可赦也!”

  他话音落下便紧紧的盯着李祺,眼中甚至带上了几丝兴奋,他想要看到李祺剧变的神色,在这场朝辩中,终究是他赢了。

  可他失望了,李祺不仅没有丝毫的急切,反而眼底有一丝笑意。

  笑意?

  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这等危急之时,李祺怎么可能笑得出来,他定睛看去,李祺的嘴角有一丝明显的讥讽。

  方才还潮红兴奋的脸颊,瞬间又浮上了一层煞白,不妙的感觉充斥心头,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他忽略了,可他回想了一次又一次,依旧找不到。

  在场众人之中,除了解缙、陈英、朱棣三人外,其余人皆被李至刚震惊了,好似第一天认识他一般,没想到这等绝境,他竟然还能翻盘,一句话竟然将李祺逼入了墙角。

  而后众人迅速将目光投到李祺身上,却见李祺一丝慌张都不曾有,依旧是气定神闲。

  朱棣沉声道:“李祺,方才李至刚所言,你可听到了,朕一向秉公,你有何等辩解之言,速速道出。”

  “回禀陛下,宋濂、王祎,不过是文学之士、汲汲于经传之中,是以为总裁官。

  臣父则不然,修元史时,乃洪武元年,臣父被先帝钦封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位比萧何,乃是整个大明的丞相,当时大明矢志北伐,恢复汉家山河,臣父位居南京,征集粮草、运输后勤,统摄政务。”

  李祺话说到这里,众人便已然有些明白他的思路,而这种解释的关键在于皇帝信不信,愿不愿意揭过去。

  再一想到李祺和皇帝的关系,他们瞬间更沉默了。

  “先帝巡幸汴梁,臣父留守应天。

  当其时,率礼官制定郊社宗庙之礼,先帝赏赐臣父,一切事情都可以不经请示灵活处理,臣父其后确定六部官制、官民丧服、朝贺东宫礼议、天下山川神灵封号、封立诸王、爵赏功臣,事无巨细,先帝都委托臣父,当时臣父可不仅仅奉命监修《元史》,同时还负责编写《太祖训录》和《大明集礼》二书。

  据臣所知,臣父曾言:元史不过小事,于军国无用,宋濂、王祎虽无文武之才,但毕竟是天下鸿儒,若连个元史也修不成,那可真是百无一用了。

  是以,臣父虽是奉命监修,可实在不曾多看两眼,这大逆之事,却与臣父扯不上什么关系。”

  李至刚眼见李祺竟能如何诡辩,已然是涨红了眼,甚至不顾忌君前失仪,厉声指责道:“李祺,你不要在这里说些推脱之言,你父亲是元史编修,如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你以为皇帝陛下会相信你的诡辩吗?”

  李祺闻言沉默了一瞬,转而像是看傻子一样的望向了李至刚,若是皇帝不相信,他怎么会这么说。

  皇帝几乎在所有事上都是裁判,且是权力极大的裁判,所以辩论的关键就在于说服皇帝,可元史之事,本就是皇帝和李祺一起操盘下场踢球,李至刚拿什么来赢?

  “李尚书难道以为元史大逆之案,最让天下人失望的,是失职之事吗?”

  李祺讥讽道:“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这件事真正的痛点是,有一大批对怀念前朝,甚至不惜抹黑我朝正统来怀念前朝,纠察的是这些大逆之人!

  清查的是奸刻之辈!

  追究的是从心的源头,即,哪怕在这件事上犯了错,但只要能证明他并不是本心如此,那便无过。

  本官的父亲不曾一日受到过元朝的恩惠,且早就对元朝的暴虐不满,是太祖高皇帝的元从勋亲,为大明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样的人,会抹黑我大明,来粉饰前朝吗?

  你是这样的蠢货,你以为陛下会和你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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