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压压的朝廷大军在所有人始料未及时包围了王府。
温煦的太阳照在闪烁着寒光的兵戈与弩箭上,而后对准王府,反射的光落在街头巷尾时,整座荆州城的士人百姓都在惊骇中失声。
不敢置信!
难以置信!
即便是皇帝朱允炆连续削了四个藩王,已然震动天下,让所有人看到了这位新皇的狠辣手腕,也不曾有人想到,有朝一日,湘王府竟然会被朝廷大军包围。
湘王年近三十,一无子嗣,二无兵马,三无亲朋故旧,四不曾枉法,每日就是读书、作文、潜心修道。
大概只有秦二世胡亥,那个连公主都杀的蠢货才会削这样的藩王吧。
可现实正在眼前,朝廷的大军包围了王府,足以攻破城池的武器对准了王府,看架势随时都可能会攻破王府,李景隆要带湘王回京问罪!
湘王府中,早已是慌乱一片,阖府上下,全无头绪,不知这滔天大祸,如何会落在王府之上。
正堂之中,湘王手中握着外间递进来的谕令,气的手都在发抖。
“私印宝钞?”
他猛然大笑,却声音悲怆,“本王的这个好侄儿,构陷本王甚至都不愿意用个好点的理由吗?
私印宝钞之罪,如何能服天下人心!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本王!”
大明朝谁不知道宝钞就是垃圾,私印出来的宝钞价值能不能比得上成本都是两说之语!
王妃吴氏望着湘王之态,面如死灰,她与湘王夫妻十几年,如何不知道湘王性格之刚烈,朝廷如此羞辱他,他绝不会就此认罪。
果不其然。
朱柏悲怆笑道:“古来大臣遭遇昏暴之君,皆一死以明其志,不欲死者,乃受辱于狱卒、伧徒,本王乃高皇帝血胤,天家贵胄,死则死矣,绝不可使此身此血见辱也!”
吴氏亦泣泪执朱柏手,“昔日新婚时,你我夫妻二人曾相诺‘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今日大祸临头,君意赴黄泉,妾随君亦然,黄泉下相见,生死无二言!”
此言道出,朱柏已然泪流满面,“娘子,是为夫对不起你,若有来世,愿你不再入皇家为妇,而得万安喜乐。”
吴氏俯入朱柏怀中,亦是哽咽却一字一顿,如铁水浇筑般坚定,“若有来世,还要嫁于君怀,执子之手,与子共赴山海,共面生死祸福。”
朱柏亲自点燃了这煊赫的王府,他放声大笑着,声音中没有喜意,却有一丝畅快。
“唏律律!”
有白马跃入庭中,而后在朱柏面前跪下,那双颇有灵性的大眼中流着泪,白马不住嘶吼着,好似在祈求着朱柏骑乘着它离开。
再一看,王府中已然处处燃起大火,那些木质的建筑以及条条垂落的经幡布料熊熊燃烧着。
“你快些走吧!”
朱柏拍着白马的脑袋,满含着不舍,“去找一个新的主人。”
那白马却颇有灵性,怎么也不愿意离开,朱柏蹲下身泪道:“你也愿意陪本王赴死吗?
好马儿!
本王曾以为你能陪着我纵横沙场,可惜了你这千里之能,那便陪本王走这最后一遭吧。”
说罢他翻身上马,又向王妃伸出手,夫妻二人皆上马后,白马挺直了身子,它高扬着头,傲然的望着那些汹涌而来的火焰。
“轰!”
王府的大门被轰开了,外间的大军见到王府起火,李景隆顿时急了,他只是奉命要把湘王抓回去,他和湘王无仇无怨,可没想过逼死湘王啊。
刚刚冲进来李景隆便目眦欲裂大声吼道:“湘王!不可!”
湘王朱柏一手搂着王妃,一手提着弓,见李景隆与军士冲进来,当即悲声怒喝道:“李景隆,你回去告诉皇帝,本王无罪,也绝不认罪!
皇帝为了削藩,有心构陷,本王辩无可辩,亦不想再辩,屈辱于尔等之手,这便遂了他的意,本王要去黄泉面见高皇帝和孝康皇帝,向他们诉说冤屈!”
说罢,一夹马腹,那白马颇有灵性,径直向着已然摇摇欲坠的火场冲去,高高一跃便跃过了极高的火焰。
李景隆望着决意赴死壮烈的湘王,只觉腿一软,心中生出寒意,眼前一黑,“完了,这下完了。”
湘王朱柏回身望向所有人,幽然的声音自火中传出,敲击在每个人心间,“没有人可以诬陷本王!纵然他是皇帝!”
话音落罢,整座正堂在大火中轰然倒塌,淹没了最后一丝生机,李景隆倒退了两步,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
他不明白。
他展开双手,有些恐惧,他的手上竟然沾染了湘王之血!
若是他因此而显贵,史书上会不会留下“湘王染血,景隆以贵”的名声?
若这是代王、齐王之血,他还能稍微安慰一下自己,可这是湘王,一位从无过错的贤王!
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奉皇命而行啊。
“国公,这该怎么办?”
李景隆从幻想中清醒过来,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咬了咬牙,厉声道:“还能怎么办,回京禀报陛下。”
顺便把这件事抛给方孝孺他们,这些文官最坏,一定能妥善处理,况且这主意本来就是他们出的,自然没有让本公背锅的道理。
大概任谁都想不到,一小簇星星之火,在荆州燃起,俄而划破天际,于北平化作足以颠覆建文江山的燎原之焰!
————
建文间,诬湘献王坐伪造宝钞事,王怒,复与王妃痛饮泣别,洒地沾湿,继之以血,具衣冠,焚其宫室、美人,乘马执弓,跃入火中死,阖宫皆从之。——《湘献王神道碑文》
……
建文间,辄废藩王,周、岷、代、齐皆废以庶人,又坐湘王,朝臣俱不敢言,独祺廷中抗辩,先后为周、湘请,建文不听,反加斥之。
湘王死,民皆哀之,有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高皇血胤不相容”;亦有歌曰:“高皇留臣一十二,唯有李祺忠社稷”。——《儒林正史》
第51章 但行好事
湘王竟然死了。
李景隆带回来的消息堪称石破天惊。
纵然是朱允炆也呆愣在殿中,他即便是再想削藩,也没想过要把亲叔叔逼死,更何况是湘王。
“湘王死了,湘王怎么会死呢?”
“朕只是要议他宝钞之罪,朕甚至不会废掉他的王位。”
“先生。”
朱允炆望向方孝孺,眼睛通红,喃喃道:“该死的人没死,最不该死的湘王死了!
天下人会怎么看朕?”
方孝孺也很头疼,他万万没想到湘王会这么刚烈,竟然会直接自焚。
以孝治天下,结果把没有过错的亲叔叔逼死了!
“陛下,臣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最要紧的是将此事定性,绝不能放任流言横生,以损伤了朝廷和陛下的颜面。”
这话的潜台词很明显,湘王死了不可挽回,但他不能没有过错,他若是没错,岂不是朝廷错了?
朱允炆霍然直直望向方孝孺,良久,他才无力摆摆手道:“就依先生之言。”
荆州到应天不过咫尺而已,湘王之死的消息根本就瞒不住,建文帝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召集群臣进宫,但此事还是第一时间在长江中下游传开,继而向着大明南北诸省而去。
……
临安公主府,李祺整理着朝服衣冠,临安公主眼眶通红,她自然已经知道朱柏自焚而死,她比朱柏大了十一岁,曾真心的疼过朱柏,在早熟的古代,长姐如母,是以她的难过伤心无以言表。
“夫君,妾知道你今日定会仗义执言,十二弟从小到大都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他死的冤枉,若是没人为他发声,他真要永世堕入黄泉,不得翻身了。”
言语中已然对皇帝侄儿极度失望,临安公主甚至能猜到皇帝接下来会做什么,无非是给十二弟身上泼脏水,说他畏罪自杀。
李祺没说话,只是神情认真的再次点点头。
一切准备就绪,李祺出府,方一出府便见到府外零落站着一些人,有学子、有官员亦有普通的行商、百姓,这些人面容大多有些憔悴,有的人看着奔行了很久,他们向着李祺行礼后便离开了,不发一言,李祺却陡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些人可能是从荆州而来的吧。
而他曾为湘王仗义执言。
他坐上马车一路往皇宫而去,路上不时有人指着他的马车道:“那便是临安大长公主的驸马李祺李大学士,就是他为湘王仗义执言,若是皇帝听他的,湘王定不会死。”
“可惜了,湘王殿下是个好人。”
“慎言,那可是朝廷……”
李祺攥紧了拳,人常言道:民心如流水,易散而难聚,天下大势就在人心之间,势之变幻,就在旦夕。
马车走到朱雀大道时,突然停了下来,赶车的马夫急声道:“驸马,前面有士子拦路。”
士子拦路?
李祺眉头一皱,难道又是江南士子要来作妖?可自己已经很低调了,拦车做什么。
一边想着一边挑开车帘,他放眼望去,却不是他想象中的江南士子,而是许多受过他恩惠的北方士子和南方士子,最前面站着他的弟子王艮。
这些人见李祺出来后,齐齐向前而来,围在车架前。
“李师,事已至此,请保重自身。”
“湘王已矣,还请李师节哀。”
“李师,您曾教导过学生,退步是为更向前,还请节哀。”
王艮泣泪跪在马车前,“老师!”
这些士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
李祺愣住了,而后一股酥麻之意从脊梁骨陡然传到了他的头皮上,他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
自洪武二十三年返回京城以来,李祺一言一行皆用圣人的规矩要求自己,他或许是个假圣人吧,可他装的很像!
当初廷中李祺为湘王发声之事朝野皆知,而如今湘王自焚,外人不知道,可这些曾近距离接触过他的学生,却知道李祺是何等光明之人,自然知道他一定会在廷中抗辩,为湘王请命!
可如今朝中陛下锐意削藩,信重方孝孺等人,李祺上书不过是以卵击石,虽然皇帝大概率不会杀他,但必然会彻底失去圣意。
他们可不曾忘记,李祺身上还背着李氏的罪孽,若当真如此,李氏平反就再无希望了。
李祺没想到他们会聚集在这里,为保全自己而努力,来到这世间近十年,终究是有些用的。
他李祺或许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圣人,可受他思想所影响的人中,日后总会有圣人出现。
这天下的读书人,也不尽是猪狗之辈,皎皎于其中者,亦不可胜数。
正如鲁迅先生曾说过的:“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诸生所想所愿,我已知晓。”
李祺向诸生回礼,而后平静道:“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够再为诸生授学,往日里我曾对诸生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今日我再向诸生言: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仅此二句,再不复言。
请诸生各自归去,我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