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帝业 第215节

  邢夫人一听要她交出自己的体己,不禁勃然大怒,指着邢德全骂道:“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原来今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竟算计到我的体己上了!给我滚出去!”

  邢德全也急了,梗着脖子道:“那本就是邢家的家私!难不成大姐你宁可眼睁睁看着我邢家家私被抄没入官,也不愿物归原主?你暂且还给我,日后你手头紧窄了,难道我还敢不给你使不成?”

  邢夫人哪里肯听?连骂带推,将邢德全轰了出去。

  待“傻大舅”悻悻而去,邢夫人回到自己房中,对着满室箱笼橱柜,方才那番恼怒渐渐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她反复掂量邢德全的话,虽是不中听,却也有击中要害的:此番恐怕真要抄没家私!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甚至不惜从娘家带来的体己,还有老爷那些琳琅满目的财货,全都充了公?

  当真如此,可比割她的肉还要疼!

  贪吝之性,压倒了一切。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不能坐以待毙!绝不能让家私白白丢了!

  她平日里不算灵光的脑子,此刻为了守护钱财,竟异常活络起来。

  她不仅要将自己的体己私房尽数藏匿,就连贾赦的财货,她也不能放过……

  ……

  ……

  这日,贾母忧思如潮,也没胃口吃晚饭。

  她独坐暖阁,反复思量,那邢夫人虽蠢笨,所言“亲自向袁易说项”一语,却如一根尖刺,扎在她心头,拔之不去。

  她想着自己好歹是超品的国公夫人,是受过朝廷诰封的老封君,是元春的亲祖母,袁易昔日见了她也需恭敬。如今虽情势迥异,然而,若她肯放下老脸,亲自去向袁易认个错,低声下气求个人情,或许真能打动袁易,为荣国府保住爵位根基!为了世代相传的世爵,为了不至于忒愧对丈夫贾代善,她这把老骨头,便豁出体面去又何妨?

  如此想着,竟是一横心,就这么定了!

  她特意捱到夜幕降临,唤来贾琏,低声吩咐道:“你去隔壁……寻你大妹妹,只说……说我老婆子,今夜想去拜见郡公爷,有几句要紧话要说。”

  于是,贾琏去隔壁郡公府见了元春。

  袁易正在“立身斋”,于灯下静心抄写佛经。元春轻步进来,面色颇有些尴尬,将贾母之意婉转传达。袁易闻言,沉吟片刻,淡淡道:“既如此,便叫她过来一见罢。”

  贾母竟如做贼一般,于夜色之中,只乘了一顶小轿,溜出了荣国府的角门,转而进入了隔壁气象森严的郡公府。

  “立身斋”内,灯烛通明,袁易端坐主位,元春坐在一旁。

  见贾母进来,元春忙起身上前,依旧恭敬。

  贾母此时却无往日老祖宗的威严,颤巍巍坐下后看着袁易,恭敬道:“郡公爷,今日臣妇腆颜前来,是为头里那些事儿……是臣妇糊涂,亦是臣妇长子和他媳妇儿行事不端,多有得罪之处。臣妇这里,向你赔个不是了!”说罢,便起身行礼。

  袁易只虚抬了抬手,神色淡漠,道:“不必如此。你夜间前来,想必不止是为了赔不是。有何事,不妨直说。”

  贾母被他一句话戳破,老脸微红,愈发尴尬,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郡公爷明鉴,臣妇确有一事相求。臣妇知道,臣妇长子此番犯的事不小,又惊动了圣上,让他脱罪是不能了,让他恢复世爵亦难。臣妇不敢作此妄想。只求郡公爷念在往日情分,念在姻亲一场,能否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不求别的,只求能保全咱们府上的世爵,由臣妇次子袭了,或是索性让琏哥儿袭了,也好延续祖宗香火,如此,臣妇便是死了,也好瞑目。”

  元春见贾母如此低声下气,心中酸楚难当,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何曾见过老太太这般模样?

  袁易听罢,心中一动,暗忖:这老太太,平日糊涂,此刻为了爵位,倒显出几分精明来了。知道贾赦很难恢复爵位,竟想出让贾政或贾琏承袭的路子。

  他面上却陡然一肃,声音冷峻:“今日你既来此,我便不得不说几句。荣国府沦落至今日境地,你难道便毫无责任?治家不严,纵容阖家上下,方有今日之祸!那贾赦是咎由自取,国法如山,岂容徇私?何况——”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元春,语气更沉:“元春尚未正式受册为郡公夫人。此刻你府上闹出这等丑事,惊动朝野,若我再贸然求情,一旦圣上怪罪,岂不是要连累元春的册封?这其中的利害,你可曾想过?”

  贾母猛地抬头看向元春,眼中顿时浮现惊惶与愧疚。是啊,若因娘家之事耽误了元春的正式册封,那就祸事更大了!

  袁易继续训诫贾母:“依我之见,贾赦之事,你也不必再存妄念了。如今最要紧的,是往后你府上要谨言慎行。只要你府上能好好整顿家门,安分守己度日,元春自然不会对娘家置之不理。”

  话已至此,贾母哪里还有脸继续求情?讪讪地坐了一会子,便灰头土脸地告辞而去。

第266章 明发谕旨,惊动江宁

  明发谕旨,乃是大庆朝廷布告天下、传达圣意之常制。凡属此类谕旨,皆会通过遍布全国的驿传系统,层层递送,务使各级官府周知。

  泰顺帝宣告袁易归宗、册封郡公的谕旨,便属明发之列。

  只是,这道谕旨虽重要,却属于常规公文,非边关急报、灾异警报那般火速。因此,它是循例以“马上飞递”之常规速度传递,日行三百里,而非四百里加急,亦非火速的六百里加急,更非仅用于十万火急之军国大事的八百里加急。

  自神京至江宁,官道迢迢,足有两千四百里。这道明发谕旨,由神京发往江宁,若按一日三百里计,理想之下,也需八日功夫方能抵达。然驿路迢迢,难免遇风雨阻滞、道路颠簸、江河横亘需待舟渡,加之各驿站交接亦需时辰,故实际耗时,往往多于理论之数。

  泰顺帝于五月十三日明发此谕,驿卒怀揣谕旨疾驰,直至五月二十三日,这道承载着天家秘辛与无上荣宠的谕旨,方风尘仆仆送抵江宁城。

  当日,两江总督衙门、江宁节度使衙门、江宁织造府并江宁知府衙门等大小官署,皆收到了这道来自京师的煌煌谕旨。

  两江总督陈弼纳接到谕旨,心下先是愕然,旋即涌起一股庆幸之感,暗忖:“亏得我此前并未开罪于这位皇子,亦不曾在他面前拿大摆谱!”

  江宁节度使唐吉纳得知谕旨后,心内感叹:“果然如此!念哥儿终究是认祖归宗了!且速度之快,犹胜我预期!”他早知袁易身世,也素与袁易相善,此刻除了感慨,更多是欣慰与庆幸。

  而他此番还收到了一道泰顺帝专门发与他的密旨,嘱他严密护卫牛首山姜雪莲之墓,静候京中遣人前来办理迁葬事宜。他自然不会怠慢此事,会视作重任,确保万无一失。

  江宁织造甄应嘉接到谕旨时,骇得几乎魂飞魄散,面如土色,拿着谕旨的双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

  十一年前,他仗着甄府势大,欲强占姜雪莲的嚣张情形恍如昨日……岂料那柔弱女子竟是龙裔生母!如今其子贵为皇子、郡公,她也追封为嫔……

  他本就担忧泰顺帝整治自家甄府,如今又有了这般大的隐患,真真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仿佛大祸顷刻便要临头。

  江宁知府贾雨村收到谕旨,亦是惊奇不已,旋即恍然:“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年纪轻轻便圣眷优渥至此!”

  他虽曾三番两次试图巴结袁易皆碰壁而归,但此刻眼珠一转,立刻便有了新计较:荣国府的贾政,乃是此位新皇子的岳丈,与自己相与交结;再者,江宁薛家之女,在此皇子府中为妾。岂非可走这两条门路,间接攀附新皇子?当下便琢磨着如何对贾政加倍殷勤,且与薛家亲近……

  一纸谕旨,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江宁激起了层层涟漪。

  事实上,这一纸谕旨,在全国各地都激起了层层涟漪。

  ……

  ……

  五月二十三这日午时,江宁城烈日当空,阳光炽烈如火。

  薛家大宅的花厅内,薛姨妈觉得一阵阵火热。只是这热,并非全然因天气所致,更多是源于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急切。

  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不住地向厅外张望。

  就在约莫半个时辰前,江宁知府贾雨村忽遣了心腹人来到薛家,口称“道贺”,言说京中已有明发谕旨,宣告姜念已认祖归宗,成了当今圣上的皇子,更册封郡公爵位!

  这消息石破天惊,直震得薛姨妈半晌回不过神来。惊喜之余,又恐是讹传,空欢喜一场,忙不迭打发了儿子薛蟠,往府衙去向贾雨村求证。

  此时,薛姨妈正自心焦如焚,忽听得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只见薛蟠满头大汗、满面红光地跑了进来,人未到声先至,兴奋得手舞足蹈:“妈!妈!真真的!千真万确!”

  薛姨妈忙起身欲问,薛蟠已迫不及待地嚷嚷开来:“我方才见了贾太尊了!他亲口说的,谕旨都到衙门了!我那姜妹夫真真是龙子凤孙,如今已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了,还封郡公呢!哎哟喂!真真是祖宗保佑!谁能想到有今日!还是你儿子我眼光毒辣,早早看出我那姜妹夫不是池中之物,硬是将妹妹许了他!妈你当初还嫌委屈了妹妹,瞧瞧!瞧瞧!如今可是皇子、郡公的妾室!这是多大的造化!往后我那姜妹夫要是封了王,妹妹哪怕做不成王妃,一个侧妃是跑不了的!到时候,咱们薛家可真是……”

  他这番话虽夹杂着得意忘形的胡扯,但薛姨妈此刻被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哪里还去细辨?只听得心花怒放,连连拍手道:“真真没想到!真真是老天爷开眼!咱们家宝丫头竟有这样的福气!这可真是……真是……”竟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

  花厅内侍立的几个丫鬟仆妇,面面相觑,惊诧不已,旋即纷纷上前道喜,满堂顿时一片喜气洋洋。

  薛姨妈欢喜了一阵,稍稍定下心神,细问了薛蟠几句,见薛蟠仍是一口一个“姜妹夫”叫得亲热,不由嗔怪道:“快住了口!没规矩!如今岂能再这般称呼?那是天家皇子,御赐大名袁易,往后须得恭敬着些,万不可失了礼数!”

  说罢,她忙对薛蟠道:“你快去,将这喜讯告诉你叔叔知道,再请你叔叔过来一趟,咱们好好商议商议。”

  她口中的叔叔,自然指的是薛蟠的叔父薛锦。

  薛蟠正在兴头上,巴不得将这喜讯传扬,闻母亲吩咐,当即高声应了,转身便风风火火地冲出花厅,径直往叔父薛锦住宅报信去了。

  薛姨妈望着儿子雀跃而去的背影,这才重新坐了下来,心潮却依旧澎湃难平,且斟酌起了一件事:薛家是不是要再度进京了?

  ……

  ……

  午时,烈日炎炎,金光匝地,薛锦家宅里的芭蕉叶都卷了起来。

  内宅之中,薛宝琴房里,垂着湘竹帘子,略阻了些暑气。

  薛宝琴正坐于案前,身着藕色夏衫,云鬓微松,手执一卷诗册,静静翻阅。

  日光透过窗棂,在她娴静的侧颜上投下斑驳光影,更显其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尤为动人的大眼睛,本是澄澈如秋水,此刻却因诗中之句而漾起了涟漪。

  她正读至一首咏叹荡秋千之诗,但见此诗写道:

  “画架双裁翠络偏,佳人春戏小楼前。

  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

  花板润沾红杏雨,彩绳斜挂绿杨烟。

  下来闲处从容立,疑是蟾宫谪降仙。”

  字句翩跹,将秋千架上那位佳人的美艳生动之态,尽数道出。

  薛宝琴的目光不由凝驻在此诗上,久久未移。眼前白纸黑字,渐渐幻化出一月多前的一幕鲜活景象。

  当时亦是这般明媚阳光,洒在堂姐宝钗旧居的秋千架旁。

  姜念立于她身后,含笑为她推动秋千。秋千愈荡愈高,风声过耳,裙袂飞扬,仿佛真要乘风而去。她一时忘情,笑得开怀,却不料身子一晃,竟未坐稳,向后仰去。刹那间,惊呼未出口,姜念已迅疾抢至身旁,一手稳稳扶住晃动的秋千索,另一手已轻托在她后背,将失衡之势化解。她惊魂甫定,蓦然回首,恰对上姜念近在咫尺的关切目光。彼时两人呼吸相闻,一股热浪倏地涌上面颊,她便飞红了脸……

  展眼间,一个多月匆匆而过。

  这段时日里,他的身影常浮上她的心头。

  眼下见到这首咏叹荡秋千之诗,她埋藏心底的想念,便如春草般,抑制不住地滋生蔓延开来。

  她轻轻搁下诗卷,贝齿微咬着下唇,心中暗忖:“我这般想着他,想必便是古人所言,‘相思’之味了罢?”

  念及此,这股“相思”的情愫,让她诗兴大发,于是素手研墨,铺开了一张纸。略一沉吟,她便提笔蘸墨,将满腹难以宣之于口的缱绻情思,藉着笔尖,倾泻于纸上,只见写的是:

  《秋千忆》

  薰风动帘帷,秋千影参差。

  忆君扶索时,晴光随袖移。

  裙裾漾霞色,笑语落瑶墀。

  今朝京洛去,烟波渺难期。

  不敢问鸿雁,空对碧桃枝。

  春心凝晓露,日暮更迟迟。

  诗句清丽动人,字里行间,皆是一个怀春少女对那远在京华之人的回忆与惦念。

  如她这般年纪的闺中少女,便能写出这般好的诗来,实属难得。

  事实上,原著里的薛宝琴,诗才在大观园中堪称一流,在诸位金钗中名列前茅。她一到荣国府就立即加入了海棠诗社,积极参与了“芦雪庵即景联句”“咏红梅花”等活动。在联诗中,她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她所作的《咏红梅花得“花”字》以及十首怀古诗,不仅辞藻优美,而且意境深远。

  此刻,窗外日光正好,蝉声聒耳,却扰不动房内静谧的相思天地。

  墨香淡淡,伴着诗稿上刚刚渐次成形、饱含心事的一首《秋千忆》。

  忽然,窗外脚步轻响,这才扰动了房内的静谧。薛宝琴听得动静,忙将诗稿掩起,旋即见母亲范氏笑吟吟地掀帘走了进来。

  范氏穿着一身家常的淡青色素绸夏衫,头上松松地挽了个髻,只插一支玉簪,虽已三十多岁的年纪了,但面容温婉,风韵犹存。

  此刻范氏的眉梢眼角皆带着抑不住的喜色,一进来便向宝贝女儿道:“我的儿,有一桩大喜事告诉你!”

  薛宝琴见母亲如此欢喜,心下诧异,起身问道:“妈,什么喜事,这般高兴?”

  范氏走上前,拉着宝贝女儿的手,声音里满是激动:“适才你蟠大哥急匆匆来了!你猜怎么着?原来那位姜念姜大人,竟是当今圣上流落民间的龙种!如今圣上已明发谕旨,公告天下,让他认祖归宗了,赐了皇姓大名,叫做袁易,还册封郡公爵位!真真是鲤鱼跃了龙门了!”

  薛宝琴乍闻此言,愣在原地,一双明媚的大眼睛眨了又眨,似乎未能立刻消化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回过神后,她方喃喃问道:“妈,这……这可是真的?莫不是谣传?”

  范氏笑道:“傻孩子!这等大事,岂能儿戏?你蟠大哥去府衙问过贾太尊了,千真万确!你父亲此刻已随你蟠大哥去见你伯母去了。”

  她心中实是激动不已。回想当初丈夫薛锦执意要将如珠如宝的女儿许与那姜念为妾时,她心疼不已,暗地里不知掉了多少眼泪,只觉委屈了女儿。万没想到,那姜念竟有这般显赫的身世!女儿虽仍要做妾室,却是皇子、郡公之妾,她这为娘的心中仿佛有一块大石落地,如何能不喜形于色?

  薛宝琴初时的震惊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亦涌上了心头。当初父亲将她许给姜念为妾,她虽懂事,言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并不怨怼,且想着能与姐姐宝钗相伴,亦不算坏事,但心里何尝没有一丝难以启齿的委屈与不甘?而后与姜念相处,觉其人气度不凡,体贴温和,那点委屈便渐渐化了。此刻听闻他竟贵为皇子,残存的最后一丝芥蒂也顿时烟消云散,只余下满满的惊叹与欣喜。

  范氏又喜气洋洋地与女儿聊了几句,方脚步轻快地离去。

  室内复归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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