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帝业 第201节

  这日下午,骤雨初歇,夏日天气变得快,霎时间云收雨散,日头复又明晃晃地照下来,畅春园中的树木洗得青翠欲滴,檐角滴水叮咚作响。

  姜念被暂行看管于园内一间“牢房”。说是“牢房”,实则是一间房屋,内中陈设倒也不算简陋:一架床,一张书案,并两把官帽椅,一个茶几。

  他被关押于此已两日,身上那件御前二等侍卫的官服依旧齐整,神色亦是从容镇定,不见憔悴。他知道,此番泰顺帝关押他,并非坏事!

  这样的两日困守,于他而言实不算什么。想当初在扬州,他被太上皇景宁帝圈于行宫禅房之内,足足十日不见天日,那般煎熬都过来了。眼下这般,反倒像是静居休憩。

  只是暑气经过雨水一蒸,愈发潮热难当,两日不得沐浴,身上略觉黏腻不适。再者,心中终究记挂家中情形,恐家中生出什么事端。

  此刻,他正临窗而坐,于书案前翻阅一册书卷,乃是《孝经》。

  景宁帝、泰顺帝都重视《孝经》的研究。景宁帝的父皇也重视,这位姜念的曾祖父,曾亲自为《孝经》作注,并仿照南宋真德秀的《大学衍义》,编纂《御定孝经衍义》,直至景宁二十一年才完成。

  说来也奇,昨日姜念不过是向守门侍卫提了句想读书,请侍卫寻本书来,此事竟直达天听,泰顺帝命人送来一册《孝经》,专讲孝道伦理。

  个中深意,耐人寻味……

  正凝神细读间,忽闻房门“吱呀”一声轻响,被人推开。

  姜念抬头望去,只见一人含笑步入,身着江绸常服,气度雍容,正是忠怡亲王!身后紧随一人,乃忠怡王府从三品一等护卫鲍彦,与姜念是旧识。

  此刻鲍彦手中端着一副紫檀茶盘,上置两盏成窑五彩小盖钟,热气微氤,茶香已是暗暗浮动。

  姜念忙起身整衣,恭恭敬敬行下礼去:“卑职姜念参见王爷!”

  忠怡亲王笑容和煦,虚扶一把:“不必多礼。”说着自顾自在官帽椅上坐了,又指对面,对姜念道,“将另一把椅子搬过来坐罢。”

  姜念连称“不敢”,推辞一番,方将书案前的另一把官帽椅搬到了忠怡亲王对面,然后斜签着身子,欠身坐下。

  忠怡亲王示意鲍彦将茶盘置于几上,竟亲自端起一盏茶,递与姜念,笑道:“这雨后天潮,吃杯热茶正好。陪我说说话。”

  姜念忙躬身双手接过,指尖触及温热的瓷盏,心下不由一突:天家手段,鬼神莫测。这般突如其来,十三王爷亲自奉茶,难不成是圣上赐死?这茶中莫非有毒?然此念一闪即逝,料想不会如此。遂定下心神,谢了恩。

  忠怡亲王瞥了鲍彦一眼,鲍彦会意,立即躬身退至门外,严严守住门口。

  屋内顿时只剩忠怡亲王、姜念二人对坐。

  忠怡亲王自顾呷了一口茶,见姜念仍捧着茶盏不动,笑道:“怎的不吃?这是上好的茶,圣上前些日子赐我的。”

  姜念忙揭开盖钟,依言呷了两口,果然清醇甘香,非同凡品。

  忠怡亲王放下茶盏,目光在姜念脸上细细打量一番,见姜念虽经两日拘束,依旧目朗神清,沉稳有度,不由露出几分赞赏之色。

  他略顿了顿,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入姜念耳中:“今日我来,非为别事。只因太上皇与圣上已共同决意,要让你认祖归宗,名正言顺列入玉牒。我新任宗人府宗令,职责所在,须得当面问你几句话,复核你确为圣上血脉。此乃天家大事,不容差池,你——可明白?”

  姜念乍闻此言,虽早有猜测,然真真切切自忠怡亲王口中道出,仍如梦中一般!心内登时狂喜如潮涌,几乎要呼啸而出——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他面上却未失态,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立刻离座,肃容躬身,声音沉稳依旧:“卑职明白。劳王爷垂询,但有所问,绝无虚言。”

  ……

  ……

  在大庆朝,皇子身份认证属皇帝家事,由皇帝直接决断。此番又是太上皇景宁帝并今上泰顺帝两代帝王明鉴,共决姜念认祖归宗之事,两朝天子同为背书,金口玉断,如山不移,自是无庸置疑。

  因而不必廷议。

  若付廷议,易惹纷争,惹王公大臣对皇家血脉妄加评议,甚而有损天威,成何体统?

  故景宁帝与泰顺帝圣谟独运,径降谕旨于宗人府,速办姜念归宗事宜。

  景宁帝又在这个时候,命忠怡亲王领宗人府宗令之职。

  如此一番布置,姜念之归宗,便如江河东注,顺理成章矣。

  忠怡亲王奉旨复核,虽云查验,实则仪注。

  五月十二这日下午,忠怡亲王于畅春园见姜念,温言问了一些话。当日返归城内后,又遣人传唤贺赟、孟氏夫妇,问了一些话。

  此皆走过场耳!

  泰顺帝于姜念之身世,早已洞悉分明,铁证如山,何需再证?

  翌日五月十三,赤日当空。

  忠怡亲王依旨具本上奏,恳切陈词:姜念确系天潢贵胄,血脉无疑。伏乞准其归入玉牒。

  泰顺帝览奏,即明发谕旨:姜念确系朕之血脉,今已明证。赐名袁易,序齿玉牒,册封郡公。钦此!

  郡公,这是景宁帝与泰顺帝商议后决定给姜念归宗后的初封爵位。

  大庆宗室爵位承明制而略更改,于郡王之下,增置亲公、郡公二等。

  亲公相当于姜念前世清朝的贝勒,郡公则相当于贝子。

  姜念刚归宗,且年方十七,就被封为郡公,已算是不低的起点了。

第249章 蟒袍加身,认亲二圣

  五月十三,天空澄澈,日头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畅春园内的殿宇亭台照得金碧辉煌,连树叶都绿得晃眼。

  姜念被羁押于临时充作“牢房”的园中静室已三日了,虽行动受限,虽记挂家中情形,却并未虚度光阴,期间阅读了《孝经》,倒也沉得住气。

  这日上午,门外脚步杂沓,旋即房门洞开,一片明晃晃的日光里,忠怡亲王含笑步入,身后跟着两名太监,每人手中皆恭谨捧着一个朱漆描金托盘,竟是送来了一套皇子服饰,光彩熠熠,一看便知非凡品。

  忠怡亲王未语先笑,对姜念道:“大喜!圣上适才已明发谕旨,公告了你的皇子身份,钦赐大名‘袁易’,并册封为郡公爵位!往后,你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子了!”

  意味着,从现在起,姜念摇身一变,成为“袁易”了!

  袁易虽已有心理准备,此刻真真切切听到这旨意,仍觉一股热流自心底直冲顶门,忙整肃衣袍,行三跪九叩大礼,朗声道:“儿臣袁易,叩谢父皇天恩!”

  礼毕,又转向忠怡亲王,他深深一揖:“此番亦多谢十三叔周全奔走之恩!”

  忠怡亲王欣慰地点点头:“这才是一家人该有的称呼。”

  当下,忠怡亲王示意太监上前。服侍着袁易脱下穿了数日的二等侍卫官服,换上隆重的皇子服饰。

  一件秋香色蟒袍,蟒纹张扬灵动,色泽庄重华贵,正是皇子专属服色。腰间系上一条金黄色的腰带,带上缀着四块金方版,每版之上皆嵌着一颗殷红如血的红宝石,光华夺目。这腰带制式,与亲王一般无二。

  霎时间,蟒袍加身,金带束腰,袁易周身气象都为之一变!秋香色蟒袍衬得他英气逼人,金腰带红宝石更添尊荣。原本的英武健硕,此刻又衬上了天潢贵胄的雍容威仪,竟无半分突兀,仿佛他生来便该是如此人物!

  连忠怡亲王在一旁瞧着,都不禁眼中一亮,赞叹道:“好!好一个龙章凤姿的皇家子弟!这套衣裳穿在你身上,竟是如此合衬!”

  更衣既毕,袁易深吸一口气,随着忠怡亲王步出这间禁锢了他三日的静室。

  重见天日,但觉阳光扑面而来,明媚炽烈,竟有些刺目。袁易仰头,望向那无垠青天,朗朗乾坤,日光将他一身新袍映照得流光溢彩。

  他站在阶下,稍稍适应了灿烂的光线,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化作一片沉静的决意。

  忠怡亲王在一旁含笑看着,只道:“走吧,太上皇与圣上正在等着见你呢。”

  袁易颔首,迈开步伐,脚步落在被阳光晒得微烫的石板路上,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似踏向一个全新的、尊贵的却也吉凶未卜的未来。

  ……

  ……

  袁易随着忠怡亲王,朝着九经三事殿迤逦而行。

  一路之上,各处值守的太监、侍卫,望见忠怡亲王,纷纷垂手躬身,待得近前,目光瞥见忠怡亲王身后穿着皇子服色的袁易,纷纷一愣,然那身制式尊贵的袍服却做不得假,众人不敢怠慢,恭敬行礼,既向忠怡亲王行礼,也向袁易行礼。礼数虽周全,然众人心内纷纷掠过惊异。

  忠怡亲王与袁易走过之处,身后响起丝丝缕缕的窃窃私语。种种议论,如同水面下的暗流,在森严宫苑中悄然涌动。

  来至九经三事殿前,但见殿宇巍峨,汉白玉石阶莹然生光。

  殿门外,一左一右,如松柏般伫立着两人。

  左边那位,身形魁梧,不怒自威,乃是太上皇景宁帝的御前一等侍卫侯渭;右边那位,面色沉静,目光如电,则是泰顺帝的御前一等侍卫路进。

  此二人皆是见惯风浪、阅历深厚的天子近臣,此刻乍见忠怡亲王身后之人,竟也双双怔了一瞬!那身秋香蟒袍、金黄玉带,在烈日下灼灼耀目,穿在那年轻健硕的身躯上,有一股逼人的贵气与威仪。

  二人一同向忠怡亲王行礼:“卑职侯渭/路进,请王爷安!”

  礼毕,侯渭转向袁易,略一迟疑,不知该如何确切称呼,只得稳妥地躬身道:“卑职侯渭,参见……爷!”路进紧随其后,依样行礼。

  忠怡亲王微微一笑,对侯渭道:“太上皇与圣上此刻可在殿内?”

  侯渭忙恭声回道:“回王爷的话,二位圣驾正在暖阁叙话。”

  “甚好。”忠怡亲王颔首,“你进去通传一声,便说我携袁易求见。”

  侯渭应了声“是”,转身疾步入内,不多时便见他快步而出,侧身让开通道,低声道:“太上皇宣王爷与……这位爷,觐见。”

  忠怡亲王整了整衣袖,示意袁易跟上,二人一前一后步入殿中。

  殿内空旷清凉,地上金砖墁地,光可鉴人。

  景宁帝的心腹大太监陈大全正守在暖阁门口,见二人进来,忙不迭地打千儿行礼,声音压低:“请王爷安,请……请爷安。”

  陈大全的目光在袁易身上飞快一掠,心中暗叹:“真真是世事难料!这位小爷竟有这般造化,转眼间便飞上枝头,成了正经龙子凤孙了!”

  忠怡亲王并不停留,径直引着袁易掀帘步入暖阁。

  阁内窗明几净,弥漫着一股书墨与檀香混合的沉静气息。

  临窗坐着两位至尊。上首一位,面容清癯,戴着老花眼镜,正是景宁帝;下首一位,面容肃穆,戴着近视眼镜,便是泰顺帝。

  二圣闻声,目光皆越过镜片,落在袁易身上,见袁易一身秋香色蟒袍,腰束金黄嵌红宝石绦带,非但英武之气扑面而来,仿佛潜藏已久的尊贵雍容也激发出来,俨然似一位天生的天潢贵胄。

  刹那间,景宁帝、泰顺帝眼中皆是不由自主地一亮,心中同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意。更有一念,不约而同地浮上二圣心头:此子这般品貌气度,这般轩昂器宇,较之袁时、袁昼胜出不少,甚至较之袁历竟都更胜一筹,更有皇家风范!

  袁易在四道审视的目光下,从容不迫,撩袍跪倒,行起了三跪九叩之大礼,声音清朗沉稳:“孙臣袁易叩见皇祖父,儿臣袁易叩见父皇!恭请圣安!”

  景宁帝、泰顺帝见袁易不待提点,便主动以“孙臣”、“儿臣”自称,口称“皇祖父”、“父皇”,言语间透着一派自然诚挚,并无勉强生疏,二圣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目中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欣慰之色。

  泰顺帝微微侧首,以目示意景宁帝。

  景宁帝会意,清癯的面容上神色略正,先叫袁易起身,旋即道:“袁易,你既归宗,便是真正的天家子弟。往后当时时自省,谨言慎行,戒骄戒躁,万不可因身份骤贵而生出骄矜之心,得意之态。需知这皇子尊位,非为享乐,乃是重任。你当一如既往,勤勉修德,奋进不懈,竭忠尽智以报效国家,方不负朕与你父皇对你的一片殷殷期许,莫要辜负了这番造化。”

  这番训诫,语重心长,既是对新晋皇子的规范,亦蕴含着长辈的关切。

  袁易恭听,神态敬肃,待景宁帝语毕,躬身一揖,应道:“孙臣谨遵皇祖父教诲,必当时刻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景宁帝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泰顺帝,示意该他了。

  泰顺帝扶了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目光如炬,直逼袁易,忽然问道:“前日听闻你想寻书看,朕便遣人送了一册《孝经》与你。这两日你羁留于此,可曾认真披阅?”

  袁易忙恭声回道:“回父皇的话,儿臣这两日确已认真拜读。且……《孝经》一书,儿臣在年少启蒙之时,生母便曾亲自教导儿臣诵读研习,至今不敢忘怀。”

  他此言确是真话,根据记忆,他今世的生母姜雪莲,确实在原主年少时便督促读了《孝经》。

  此话一出,景宁帝与泰顺帝脸上皆现满意之色。

  泰顺帝心头更是如同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想起那个温婉清丽却早已模糊的身影——那是多年前曾与他在江宁有过一段情缘却红颜薄命的姜雪莲。

  他心下不由悄然感叹:“雪莲,难得你将咱们的儿子教导得如此知书明理!如今易儿认祖归宗,位列皇子,你在九泉之下,想必也能安心含笑了罢……”

  这一阵感慨如云烟掠过,他迅速收敛心神,面色端凝起来,追问道:“哦?既如此,你读了这《孝经》,可有何感悟?不妨说与你皇祖父与朕听听。”

  袁易略一沉吟,便依着《孝经》微言大义,结合自身处境,从容奏对:“儿臣愚见,《孝经》所言‘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为人子者,孝为百行之首。儿臣既蒙天恩,归宗皇子,此后于君于父,更当时刻恪尽孝道。于皇祖父、皇祖母,当日夕祈愿圣体安康,承欢膝下;于父皇、母后,当谨遵教诲,竭诚尽孝,以报浩荡天恩。此乃人伦之本,亦是为臣为子之分内事。”

  他言语清晰,态度恭谨,尤其难得的是,在提及“母后”时,语气毫无滞涩,显得自然真诚。这“母后”所指,自然是泰顺帝的正宫皇后。

  景宁帝听罢,捻须微微颔首,面露嘉许。

  泰顺帝心中更是受用。他原只盼袁易能明白孝道之理,然此子竟能如此周全,不仅不忘皇祖母,连并非生母的皇后也一并恭敬列入尽孝之列,这般识大体、顾大局,心思缜密,虑事周全,真真是……肖似其母的蕙质兰心,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暖阁之内,一时竟充满了天家的温情与欣慰之气。

  忽地,泰顺帝面色又重新端凝,沉声道:“袁易,你皇祖父与朕已议定,过三日,便是本月十七,于紫禁城中,为你举行告庙典礼与册封典礼。届时,你皇祖父更会特意自畅春园回銮,亲临这两场典礼。你皇祖父待你恩重如此,实乃你天大的造化,还不快快叩谢天恩!”

  袁易忙整肃了衣冠,再次向着景宁帝行大礼,声音恳切:“孙臣叩谢皇祖父天恩浩荡!”礼毕,又转向泰顺帝,同样恭敬行大礼,“儿臣叩谢父皇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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