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白昼烟雨朦胧处,却教人疑是蟾宫月下逢。
袁历看得如痴如醉,竟又不知不觉现出了刹那间的痴态。
忠顺亲王不觉捻须,面露赞赏之色。
连素来端方的林如海,也不禁微微点头。
姜念虽也欣赏,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
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元宵夜。那夜,鱼照影曾送他花笺,上书“沈园夜宴初张,愿为君月下献舞。若蒙不弃微躯,明珠在椟,静待拂尘”。
此时想起,那夜鱼照影多半便是要为他跳这一支《春江花月夜》的,只是那夜被他拒绝了。
姜念没想到,竟在今日这种场合,三月烟雨,平山堂内,太上皇当面,见到了鱼照影这一支舞。
一曲舞罢,鱼照影盈盈下拜,香汗微沁,罗衫半湿贴在身上,更显得身段儿玲珑有致。拜罢又跪了下来,低垂粉颈。
景宁帝略略颔首,道了声:“舞得倒好。”
忽将龙目一沉,他转向跪伏在地的沈传恩,声音陡然转冷:“虽则你沈家立过功劳,与朕也有些旧情。奈何你此番犯下好几桩罪——贩卖私盐、亏空盐课、行贿官员、侵吞灶产、蓄养私兵、操纵盐价,这般桩桩件件,你叫朕如何宽恕?”
这一番话,字字如雷,震得沈传恩浑身一颤。
堂内霎时静得针落可闻,连窗外细雨也似停了声响。
鱼照影更是吓得花容失色,纤纤玉指攥住裙角。
沈传恩忽偷眼瞧了瞧忠顺亲王,眼中显露哀求之色。
忠顺亲王会意,知道沈传恩是在求他帮忙求情。他曾收过沈传恩许多财物,且他已看上鱼照影,想着景宁帝该不会收下这绝色佳人,此时他帮沈传恩求个情,非但能得到这女子,还能再找沈传恩要一大笔财物。
思及此,忠顺亲王起身拱手道:“父皇容禀。这沈传恩所犯之罪,实乃扬州总商通病。念及沈家曾多次捐资助饷,又多次接驾有功,况且父皇此番南巡,原为散心,何必为这等小事坏了兴致?宽恕他倒也无妨。”
景宁帝龙目微阖,沉吟了一会儿,忽看向姜念:“此案是你查办,你有何话说?”
姜念躬身道:“太上皇在此,臣不敢妄言。此事但凭圣裁。”
他已看出景宁帝有了宽恕之意,且忠顺亲王、魏庚都向着沈传恩。如今他分位还低,没必要为了区区一个沈传恩,当面得罪了忠顺亲王、魏庚。而且他觉得,纵然景宁帝要宽恕,也会宽恕得有限。
果然,景宁帝对沈传恩道:“朕念旧情,饶你不死。只是从此不得再为盐商,已查抄的家产也不发还。”
沈传恩心中五味杂陈,好在性命得保,于是忙叩头谢恩。
……
……
景宁帝虽宽恕了沈传恩,却未收下鱼照影这绝色佳人。
沈传恩携着鱼照影退出平山堂,沿着蜀冈中峰的石阶迤逦而下。
此时烟雨还在下着,雨丝霏微,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鱼照影已重新戴上了面纱,仍着锦绣舞衣,外罩素色披风,行走间衣袂翩跹,恍若凌波仙子。
沈传恩则面色阴晴不定,时而蹙眉,时而展颜,显是心中百转千回,难以自持。
正行间,忽闻身后脚步急促,踏碎阶上积水。
回首望去,但见一名王府护卫快步追来,对沈传恩道:“留步!我乃忠顺王爷府上护卫,奉王爷之命,特来相询,你现居扬州何处?王爷说要抽空登门造访。”
沈传恩心下顿时雪亮:忠顺亲王今日在御前为他求情,如今问其住址,分明是要寻他讨要酬报。
思及此,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含笑将一个住址告知了这名王府护卫。
住址是保障湖畔的一处宅院,这处宅院本不在沈家家产之列,故未遭查抄。如今沈传恩既蒙圣恩宽恕,便欲暂居于此,以图后计。
王府护卫得了地址,拱手而去。
沈传恩目送其背影消失在烟雨之中,眸光微沉,心中暗忖:“忠顺王爷素来贪婪,今日援手,怕是讨要大笔酬报了。”
念及此,他不禁叹了口气:“唉!”
沈传恩携鱼照影继续在雨中迤逦下山,行至山脚处,忽闻身后又是一阵细碎脚步声,簌簌踏过湿漉漉的石阶。
回头望去,见一个身着靛青宫袍的年轻太监小跑着追来,尖声唤道:“请留步!”
沈传恩驻足细看,见这太监面生,心下狐疑,却恭敬作揖道:“这位公公,不知有何见教?”
李太监整了整衣袖,拿腔作势道:“我姓李,是四皇子跟前伺候的,我家主子命我来问一声,你现下住在何处?”
沈传恩先是一怔——他与四皇子袁历素无往来,怎的这位皇子忽打发个年轻太监来问他住在何处?
转念之间,如电光石火般豁然开朗,沈传恩心头狂喜。
他何等精明,立时猜到多半是袁历看上了鱼照影。想到袁历乃是密立的储君,若能攀上这棵大树,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沈传恩当下满脸堆笑,将住址又告知了这位李太监,还特意补充道:“门前有垂柳数株,极易辨认。四皇子若肯移驾,我必当扫径相迎。”
说完,又摘下了自己随身佩戴的玉佩,递给了李太监,低声道:“辛苦跑这一趟,只是今日面圣,未敢携带金银,便以此玉佩充作茶资,不成敬意。”
那李太监收了玉佩,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你是个明白人!我定将话带到。”
言罢,转身复又踏着碎步去了。
……
……
李太监得了沈传恩的住址,急匆匆赶回平山堂复命。
袁历见李太监回来了,便来至僻静处,急问:“如何了?”
李太监附耳说了情况,并说了沈传恩的住处。
话音未落,袁历眼中已迸出喜色,手中折扇“啪”地一声敲在掌心,道:“好!”
别看他是皇子,且已是“秘密”的储君,实则生活过得很枯燥。他从小到大都像是被金笼关着,勤学苦读,学文习武,他父亲泰顺帝及母亲熹妃柳氏,都对他严加管教。
如今他年纪渐渐大了,男女之事早已通,且甚喜美人。奈何他在宫中或畅春园中时,并无贪色的机会,就连他房里的侍女,都是熹妃柳氏特意挑选的平庸姿色。
因而,今日他见到鱼照影,甚是心动,又见鱼照影一舞,更为心动。
仿佛久旱逢甘霖一般。
仿佛久困金笼的鸟儿忽见蓝天一般。
又仿佛中毒了一般,中了一种唤作美色的毒!
第220章 花下枯骨,朱唇鸩毒
雨已停了,却未放晴。
沈传恩携着鱼照影,住进了保障湖畔的一所宅院。
这所本不在沈家家产之列的宅院,如今可称之为“沈宅”了。
这所“沈宅”,虽比不得昔日沈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气派,倒也是个精巧所在,三进院落依水而筑,粉墙黛瓦映着湖光。
鱼照影住的小院更是别致,小小三间精舍,一明两暗,窗外几竿修竹,一树牡丹,恰是“绿窗人似花”的意境。
此时鱼照影正与两个贴身丫鬟收拾箱笼,忽见沈传恩踱步进来,主仆三人忙福身行礼。
沈传恩摆摆手,让两个丫鬟退下,方在酸枝木圈椅上坐了。
沈传恩也不让鱼照影斟茶,叫鱼照影坐下后,叹道:“乖女儿,今日携你见太上皇之事,你别怪干爹,干爹实在是穷途末路了才这般行事的!”
说着故作出有些哽咽的样子。
鱼照影柔声道:“干爹这话已说过两回了。女儿岂是那不知好歹的人?若非干爹当年搭救,我们娘仨早做了路旁枯骨了。”
说着眼中泛起水光,倒是真心实意,不比沈传恩的虚伪。
原来,多年前,鱼家遭遇灾荒,鱼父鱼母携一双儿女逃难到扬州。来到扬州后,鱼父又染病身亡,可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鱼母走投无路,只得在人市插标卖女。
当时鱼照影年仅八岁,发间插着根枯草,跪在人市之中,虽是面黄肌瘦,却掩不住眉眼间的灵秀。
沈传恩路过见此,出银买下了鱼照影。非但如此,还将鱼母与幼子安置,每月给银,又让那幼子读书。鱼照影则被收作义女,锦衣玉食地养大。
沈传恩压低声音道:“今日那四皇子遣太监来问住处,显是看上你了。这位爷可是密立的储君,深受太上皇与皇帝两位圣人的喜爱!比那姜念不知尊贵了多少。他若果真来此寻你,你可定要争得他的欢心!”
鱼照影手中罗帕一紧,垂首不语。
沈传恩继续道:“这也是你行了大运!四皇子极为尊贵,将来必登大宝,且年轻俊朗,气度不凡。你巴结好了他,干爹便可东山再起。有我暗中助你,再凭你的才貌,你将来必能封妃甚至封贵妃!这可是你的大机缘啊!”
话音未落,鱼照影抬头,轻声道:“女儿省得的,若那四皇子果真来此,必会竭心尽力巴结。”
沈传恩心中大喜,暗想:“此女才貌绝佳,又极是顺从,前番我潜逃时,特意携上她,果然没错,如今果然派上大用了!”
沈传恩又道:“乖女儿,干爹今日就派人再送二千两银子给你母亲。你弟弟的功课,我也会加倍留心。待你巴结上了四皇子,你弟弟将来必能做官,你鱼家可就能成为官宦之家了!你父亲泉下有知,必会很欣慰生了你这样的好女儿!”
鱼照影站起身来,福身行礼:“谢干爹栽培。”
又叮嘱了几句,沈传恩才满意地起身,踱步出门。
……
……
这日下午。
游赏了保障湖、栖灵寺、平山堂的太上皇景宁帝,回到了天宁禅寺西园行宫,因年迈体乏,精神困倦,回来后便沉沉睡去。
袁历深受景宁帝与泰顺帝的喜爱,加上已密立为储君,以至于年少的他难免有点轻狂,今日又因鱼照影而中了一种唤作美色的毒。
待景宁帝睡去,袁历在自己房里如困兽般来回踱步,手中一柄泥金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终究按捺不住心头急切,唤来心腹太监李冀低语几句。
李冀便是此前找沈传恩问住址的那个李太监。
不到半个时辰,袁历便携着几个随从,来到了保障湖畔的沈宅。
沈传恩虽料到袁历会来,却不曾想这般急切,忙不迭迎出门外,将袁历迎入堂内。正要命人看茶,袁历却摆手道:“不必虚礼。今日得见令爱舞技超群,特来一观。”
沈传恩心领神会,忙引着袁历穿过月洞门,来至鱼照影所居小院。
沈传恩在院门外便识趣地止步告退。
袁历独自入内,见鱼照影已候在廊下,且身上穿着贴身的水红绡金舞衣。真个是“柳腰轻摆花枝颤”。
鱼照影忙向前盈盈下拜,其风流态度与今日在御前又自不同。
袁历伸手虚扶,忍不住上下打量,心头荡漾。
待入了房内,袁历强自镇定道:“今日姑娘一舞,令人魂牵梦萦,特来请姑娘再舞一曲。”
鱼照影眼波流转,轻声道:“得蒙厚爱,敢不从命?只是不知爷要听何曲?”
袁历果断道:“还是《春江花月夜》,此番你专为我而舞!”
鱼照影媚笑道:“今日在御前舞时,只有琵琶伴奏,无人歌唱。此番专为爷而舞,我既叫一个丫鬟奏琵琶,又叫另一丫鬟歌唱,如何?”
袁历手中泥金折扇“啪”地一声敲在掌心:“如此甚好!”
当即,一个丫鬟抱来琵琶,纤指轻拨,奏起《春江花月夜》。
另一个丫鬟则张口唱了起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鱼照影随着琵琶声与歌唱声,翩然起舞,这回不比御前拘谨,更添几分妩媚。时而回眸一笑,时而折腰低旋,舞袖飞扬间,阵阵幽香袭人。
袁历看得口干舌燥。
待一曲终了,他迫不及待对两个丫鬟挥手道:“你们且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