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知道,这求签是假的。住持寂澄因怕景宁帝抽到凶签,因而对竹签与签贴作过手脚。
可谓假作了真!
景宁帝求得甚合心意的吉签后,兴致愈浓,忽对皇长孙袁晳笑道:“皙儿也来求一支。”
袁晳今年已经年过三十了,眉目间自带着三分英气,闻言忙上前行礼:“孙儿遵旨。”
已被秘密立储的袁历站在一旁,心中暗叹:“唉,皇祖父心中,终究还是更喜袁晳!”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含笑看着。
袁晳净手焚香,接过签筒轻轻一摇,一支竹签应声落地。
寂澄拾起竹签,取来签贴一看,眉开眼笑:“恭喜,此乃第八十八签,上上大吉!”
景宁帝、袁晳见签贴上写道:“松鹤延年福寿长,金玉满堂庆安康。若问平生安稳处,南山北斗日月长。”
寂澄解签道:“‘松鹤’喻长寿、坚韧;“延年福寿长”指健康长寿、福泽绵长;‘金玉满堂’指财富丰盈、家境殷实;‘庆安康’指平安健康;‘南山北斗日月长’,喻长寿如南山,尊贵如北斗恒久。”
景宁帝拍了一下袁晳的肩膀,笑道:“好!能平安长寿,尊贵恒久,便已是难得了!”
其实,景宁帝本有意让他最喜爱的皇孙袁晳继承大统,却又认为不该这么做,恐引起大乱。他如今对袁晳最大的希望,就是这位皇长孙能平安长寿,尊贵恒久,而不要在他驾崩后遭到迫害。
袁晳谦逊地低了低头。
姜念忽觉得好笑,心中暗道:“袁晳这签贴用在景宁帝身上也适合。寂澄这个住持,倒是擅长在抽签上作假讨好景宁帝。”
景宁帝又看向袁历,笑道:“历儿也来求一支罢。”
“孙儿遵旨!谢皇祖父!”
袁历一脸敬色地上前,接过签筒时,竟有点心绪不宁。摇签时力道失了分寸,一支竹签“当啷”落地,声音有点刺耳。
寂澄拾起竹签,取来签贴一看,面色骤变,心中惊疑:“这签筒分明已仔细拣选过,怎混入这等凶签?”
袁历见寂澄神色有异,暗忖:“莫非是凶签?”
景宁帝也察觉到了寂澄的失态,蹙眉问道:“此签如何?”
寂澄快速转动着心思,若临时让袁历重新抽签,反倒显得欲盖弥彰,如今之计,唯有巧妙地将这凶签强行解释为吉签了。
念及此,寂澄将签贴递给了景宁帝:“请太上皇过目。”
景宁帝接过签贴看了起来,只见签贴上写着:“夜半枯槐鸦影乱,秋风剑戟梦魂惊。劝君莫向危墙立,血染锦衣未肯晴。”
看罢,景宁帝不由眉头紧锁。
袁历偷眼看了看签贴,只觉得此签贴上的二十八个字,似字字如刀,触目惊心。
“此签……如何?”景宁帝再次问道,声音已沉了下来。
“阿弥陀佛!”寂澄故作淡定状,“太上皇明鉴,此签看似凶险,实则暗藏玄机。‘夜半枯槐’乃指子时修行;‘秋风剑戟’喻斩断烦恼;而这‘血染锦衣’……”说到这里,他提高了音量,“道门有‘赤血化白乳’之说,这‘血染锦衣’正应此典,喻这位皇孙将脱胎换骨,成就大器!”
景宁帝将信将疑:“‘危墙’二字又作何解?”
寂澄依然不慌不忙:“《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危墙’便是警示这位皇孙莫着相。”
景宁帝神色稍霁,却仍追问:“依你之见,此签反是吉签?”
“千真万确!”寂澄合十道。
景宁帝听罢,心仍存疑,却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
这时,景宁帝无意中瞧见了侍立在人群中的姜念,心中不由起了一个念头:“是不是要叫袁易也来求一支签?”转而一想,“罢了!毕竟袁易尚未认祖归宗,还不属皇孙!”
景宁帝不知道,就在近两月前的元宵夜,姜念已在这天宁禅寺抽了一签。那一签,让那位须眉皆白的守签老和尚都惊叹甚好,且说他解不得。
那一签便是:“天枢光转映瑶京,云中隐见五云城。不是仙家不是佛,气运周流意自明。”
待景宁帝转身走开,寂澄落在后面,悄悄抹了把额上冷汗,心中暗道:“奇哉怪哉!怎的混入了这等凶签?且恰被抽到?”
途经放生池,景宁帝忽见池中一尾金鲤跃出水面,划出一道金光,又“扑通”落入水中。
景宁帝驻足观看,叹道:“这鱼儿倒是自在。”说着转向寂澄,“这池中鱼有多少年了?”
寂澄答道:“最老的已近甲子。传说能见金龙鱼者,必得福报。”
景宁帝闻言,适才因袁历抽到凶签造成的阴翳,消散了一些。
这日晚饭,景宁帝就在天宁禅寺用斋。忠顺亲王、袁晳、袁历等皇亲,姜念、林如海等臣工,并住持寂澄陪侍左右。
但见住持室内陈设清雅,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铺着桌布。虽说是素斋,却也摆了多道时令菜蔬,有“佛手金卷”、“罗汉斋”、“翡翠玉板”等精致素馔。
景宁帝端坐首位,心内尚有些沉郁。方才袁历求得的凶签,到底在圣心留下阴翳,虽因得见金鲤而消散了一些,然还是存了一些。毕竟袁历既是他喜爱的皇孙,更是已秘密立储的下一代大庆天子。
住持寂澄察言观色,亲自捧上一盏茶,笑道:“此茶乃老衲珍藏,采自寺后三株古茶树。说来也奇,这茶树逢圣驾南巡,今年格外旺盛。”
景宁帝接过茶盏,见茶汤清亮,香气沁人,略啜一口,眉头稍展:“果然好茶。”
寂澄又道:“太上皇有所不知,今日斋宴所用菜蔬,多是寺中菜园所产。今年菜园里的瓜果也都长得格外旺盛,老衲原以为是佛力加持,如今想来,竟是预兆圣驾将至。”
姜念见状,心中暗道这住持寂澄奉承的功夫不小。
景宁帝展颜笑道:“你倒是会说话。”
此时小沙弥捧上一盘“素烧鹅”,寂澄亲自布菜:“此物虽形似荤腥,实则是用豆腐衣裹着香菇笋丁制成。当年先师曾言,此菜最合养生之道,尤其利于延年益寿。”
景宁帝听得“延年益寿”四字,龙颜大悦,连尝数筷。
袁历趁机道:“皇祖父素来康健,孙儿还等着给您办百岁寿宴呢。”
景宁帝开怀大笑:“好个伶俐的历儿!”
斋宴气氛不知不觉热络起来。
直至酉时六刻方散。
第218章 诗意泛湖,骤起变故
翌日三月十二,扬州又笼在了蒙蒙烟雨之中。
雨丝细如牛毛,将保障湖罩在一层轻纱里,远山近水皆朦胧如画。
虽下着雨,太上皇景宁帝却游兴不减,执意要乘画舫游保障湖,然后在蜀冈登岸,游览栖灵寺及平山堂。
天宁禅寺码头已泊着多艘画舫。
其中一艘,朱栏彩绘,飞檐翘角,格外奢华,在雨中格外鲜亮,正是为景宁帝特备的。
姜念已做好另乘一舟随侍的打算,却见景宁帝临登船时,向他与林如海招手道:“你二人且随朕同乘。”
于是姜念、林如海并忠顺亲王、袁晳、袁历、戴权等人,俱上了景宁帝所乘的画舫。
画舫内陈设奢华,紫檀桌椅铺着杏黄锦垫,案上摆着时鲜花果,还焚着龙涎香。
景宁帝坐在太师椅上,透过敞开的雕花窗,望着舫外的雨中景致。
画舫缓缓离岸,沿北护城河西行。
雨打河面,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远处烟柳画桥,皆如浸在水墨之中。
这时,忽见一座朱栏木桥横跨水上,正是扬州名胜红桥。
是红桥,而不是虹桥。
这个时代还称作“红桥”,这座桥还是木结构桥梁,围以红色栏杆。
红色栏杆在雨中更显鲜艳,恰似一道红霞落于水面。
景宁年间,曾有一位官至刑部尚书的文豪,写了几句关于红桥的诗,广为流传。
景宁帝命画舫在桥下停驻,望着桥身,叹道:“昔年子真有诗云:‘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栏杆九曲红。日午画舫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如今景物依旧,写此诗的子真却已逝去十余年了!”说着摇了摇头,“朕老了,诗思大不如前,眼下虽欲作诗,竟无好句。”
袁历忙奉承道:“皇祖父春秋鼎盛,何言老字?不过是寻常小景,不入圣眼罢了。”
袁历讨好景宁帝的本事不小。事实上,他之所以受景宁帝喜爱,原因之一便是他擅长讨好景宁帝。
景宁帝笑道:“历儿素爱诗词,目下何不赋诗一首?”
袁历心中暗喜,这正是显才的好时机。画舫内早备下文房四宝,他略一思索,提笔写道:“红桥烟雨锁春愁,九曲栏杆映碧流。若问扬州何处好,画舫载酒胜封侯。”
景宁帝看罢,道:“此诗落了俗套,但念你年方十五,情有可原。”
袁历强笑道:“孙儿还有一首。”
说罢又挥毫写道:“三月扬州雨似纱,红桥隐约酒旗斜。君王莫叹诗思减,且看新篇出晚霞。”
景宁帝看了,微微颔首:“这首倒是不坏了。”
袁历暗自郁闷,他认为这首甚好,却只得了皇祖父“不坏”的评价。
景宁帝看向皇长孙袁晳,笑道:“晳儿,你也作一首。”
袁晳恭声道:“孙儿虽不善诗,然既是皇祖父授意,自当献丑一首。”
随即提笔写道:“红桥烟雨帝王舟,圣主南巡忆旧游。莫道江南春色晚,天恩早已遍神州。”
这一首马屁拍得响亮,景宁帝果然龙颜大悦:“晳儿此诗,倒是大气。”
袁历站在一旁,悄悄咬了咬牙关。在讨好皇祖父这种事上,他觉得自己素来不输袁晳,不承望眼下倒是被袁晳得了彩头。
景宁帝又看向自己的儿子忠顺亲王:“老三也作一首来。”
这位忠顺亲王,是景宁帝的皇三子,擅长文学书法,景宁帝也欣赏他这一点,出京时常让他随行。
忠顺亲王笑道:“既是父皇好雅兴,儿臣便勉强凑句,请父皇指教。”
遂写道:“翠幕垂烟柳万条,彩舟摇过小红桥。碎玉听春雨声细,一莺啼破碧天寥。”
景宁帝看罢,微微颔首:“不错不错!”
袁历见状,心里暗道此诗比不上他的,只是没将这心里话说出来。
景宁帝瞥了眼姜念,想让姜念也作一首,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毕竟姜念这个孙子尚未认祖归宗。
景宁帝转而望了望窗外烟雨,道:“这扬州景致,看来看去,倒不如你们这些诗有趣。”
画舫过了红桥,便正式入了保障湖境。
但见堤岸上杨柳堆烟,桃李争艳,更有亭台楼阁点缀其间。
这个时代,扬州盐商已沿保障湖岸线(尤其是红桥一带)兴建别墅园林,形成“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雏形。
景宁帝倚窗眺望,忽见岸边一座园林,占地广阔,亭榭错落,虽略显荒芜,却仍掩不住昔日精致,遂指问姜念:“这园子是谁家的?倒有几分雅致。”
姜念躬身答道:“回太上皇,此乃沈园,原是盐商沈传恩的别业。后因沈家犯事,家产查抄,此园也已封存。”
景宁帝眉头微蹙,想起姜念、林如海前番详细奏报的沈家罪状,不由轻叹一声。
景宁帝与沈家的情分不浅,若沈家没犯事,沈园没封存,他此时必要登岸一游的。
画舫缓缓驶过沈园,继续在保障湖上徐行。
景宁帝忽对袁历展颜笑道:“历儿,方才红桥诗作得仓促,如今这保障湖景致更佳,你再赋诗一首如何?”
袁历正因前诗被比下去而懊恼,此刻闻言精神一振,当即提笔挥毫,一气呵成两首:
其一:“十里波光潋滟开,画船箫鼓雨中來。扬州自古繁华地,多少金银化绿苔。”
其二:“垂杨拂水水拂堤,楼阁参差望欲迷。不是君王南巡至,哪得烟景这般奇。”
景宁帝览毕,评点道:“第一首结句‘金银化绿苔’,倒有几分警世之意;第二首‘望欲迷’三字用得巧。虽算不得上乘,但你年方十五,能顷刻成此二首诗,已属难得。”
袁历听得“算不得上乘”几字,心里有些不服气,只是面上不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