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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念正与汤承瑜在签押房内密议,贾琏忽然来到签押房外。
蒙雄闷雷似的嗓音响起:“琏二爷请留步!任何人不得擅入!”
贾琏一袭湖蓝缎袍,腰间悬着汉玉坠儿,堆起满脸春风似的笑,朝蒙雄拱手道:“蒙兄弟,咱们自家人何必见外?我有要紧事与姜妹夫商议。”说着便要抬脚往里闯。
蒙雄铁塔般的身子往贾琏身前一横,抱拳道:“琏二爷见谅。”铜铃大的眼珠子在贾琏面上滚了一滚,“大人正在议要紧公务,严令不得打扰,琏二爷不妨在此候着。”
贾琏被这话一噎,喉头滚动两下,腮帮子暗暗咬紧。偏生这金刚似的蒙雄是姜念心腹,发作不得,只得强笑道:“既如此,我便候着罢。”一甩袖,踱到一旁,掏出镀金怀表瞥了一眼,心里暗骂:“好个姜念,倒摆起钦差架子来了!”
这一等便是两刻钟。
贾琏正等得心焦,忽见签押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汤承瑜满面红光地跨出门槛,朝贾琏草草一揖,脚下生风地去了。
蒙雄进了签押房,不多时出来,声如瓮钟:“琏二爷请进。”
签押房内,姜念见贾琏进来,眼底掠过一丝讥诮。
他知道,自打贾琏携不少荣国府下人来到扬州,便在城内包下一家客栈居住,等着林如海咽气好接手林家家产。
他也知道,贾琏这几日与总商刘仲方的一个美妾勾搭上了。
刘仲方是扬州实力前五的总商,原要巴结姜念,见巴结不上,便另辟蹊径,笼络起了贾琏,想着贾琏是荣国府的嫡系子弟,与姜念、林如海皆是亲戚,又是与姜念、林黛玉一同来扬州,笼络了贾琏,派的上用场。
刘仲方贿赂贾琏的小厮,得知贾琏贪色,且是个“专爱他人碗里饭”的。于是,刘仲方投其所好,竟让自己的美妾雨梅勾搭贾琏。
姜念此番本来只打算捉拿沈传恩这一个总商,然而沈传恩实在狡猾,竟逃跑了。恰好今日任辟疆在码头查获了一艘刘仲方的私盐船,于是姜念便下令将刘仲方捉拿。
眼下姜念一猜便知,贾琏必是为刘仲方求情来的。
姜念却故意问道:“琏二哥夜间来此,有何贵干?”
贾琏脸上堆着笑:“妹夫今日好大威风!连京口的袁军都调来扬州,这般雷厉风行,真真不愧是圣上钦点的能臣。”说着,一双眼往案头文书上溜了一溜,“只是这公务虽要紧,也该顾惜身子才是。”
姜念淡淡道:“目下我公务繁忙,琏二哥若有正事,但说无妨,若只是闲谈——”忽似笑非笑一睨,“改日再叙如何?”
这话似一盆雪水浇在贾琏头上,他腮帮子紧了紧,复又挤出笑脸:“原不该这时来打扰妹夫,只是……只是听闻今日妹夫拿了总商刘仲方?此人倒与我有几分交情。”言罢,拿眼瞅着姜念。
“哦?”姜念忽然轻笑,指尖“嗒嗒”叩着案面,“刘仲方一个扬州盐商,琏二哥初来乍到,怎会与他有交情?”
贾琏被问得心头一跳,不便说与刘仲方美妾雨梅的勾当,只得支吾道:“这个……此事说来话长,只求妹夫念及咱们的情分,宽恕刘仲方。”说到这里,他向前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刘仲方说了,只要妹夫宽恕他,他愿孝敬五万银子!”
“啪!”姜念突然拍案,惊得贾琏倒退了两步,“荣府老太太此番派你来扬州,原为护送林妹妹、侍奉林姑丈,你却成日不见人影,当我不知你与刘仲方那个叫雨梅的美妾勾搭成奸么?”
贾琏面皮登时紫涨,心中暗恼:“老太太派我来,原为林家家私!偏你弄来个劳什子神医!你好歹是我妹夫,竟这般当面教训我!”
却是不敢将这番话说出,也不敢再帮刘仲方求情了。
当即,贾琏灰头土脸地离了盐院,并不回那包下的客栈,而是坐着马车,往小秦淮河畔驶去,来至河畔一处精巧宅院。
这所宅院是刘仲方的,近几日其美妾雨梅住在此,与贾琏在此私会。
有青衣小厮在门前探头探脑,见贾琏下了马车,忙不迭打千儿道:“琏二爷可算来了!咱们姨娘催问了几遍,等得心焦呢。”
贾琏跨入院中,直入内院,掀开卧室的软帘,顿觉一股甜香扑面。只见雨梅斜倚在榻上,身着杏红纱衫,衣领半敞着,显露雪白的颈子,正懒懒地拈着盐水花生往朱唇里送。
“我的爷!”雨梅见贾琏进来,忙丢了花生壳儿,起身相迎,“事情如何了?”
贾琏坐在榻上,抓起茶杯“咕咚咚”灌了大半杯茶,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撂:“休提了!那姜念端的是冷面冷心,好歹是我妹夫,竟不讲情面,不愿宽恕刘仲方!你家老爷此番怕是在劫难逃了,以我那妹夫的性子,多半要抄家了!”
雨梅登时吓得脸色发白:“抄……抄家?若真如此,岂不是连我也要遭殃?”话音未落,已软绵绵跌进贾琏怀里,葱管似的指甲掐着贾琏的前襟,“若真到了这步田地,二爷好歹念在一夜夫妻百日恩,救我一救。”
贾琏顺势将雨梅搂住,这妇人身上也不知熏的什么香,甜丝丝往人骨髓里钻。他一时色胆包天,道:“凭他姜念如何铁面,到底要顾几分我的情面,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保你周全便是。”
雨梅十指如藤蔓般缠上了贾琏的脖颈:“二爷说话可要算数!我这般薄命人,全指着二爷垂怜了!”
这妇人原是扬州瘦马出身,深谙风月,转瞬之间,已把贾琏勾得魂飞魄散,只恨不能化在这温柔乡里。
……
……
过了两日,已是正月二十三。
这日上午,扬州城笼在蒙蒙烟雨之中。
雨丝密匝匝像是织就了一张灰网,将盐院衙门洇得发暗。
忽见二百来个盐商、盐户人等,聚在了衙门外,初时不过窃窃私语,渐渐竟呼喝起来。
这些人都与沈家有关,显是受人教唆而来。
此时,庄述礼等多个总商,正在会馆商议着如何对抗姜念。忽闻得沈家的人在盐院外闹事,庄述礼冷笑道:“既是沈家起了头,咱们便都凑一凑这场‘热闹’罢!”
众总商纷纷教唆各自旗下的盐商、盐户人等,一起去盐院闹事。
不过一个时辰,盐院外已是人声鼎沸,黑压压挤了上千人。有那胆大的,竟捡了石头,往官兵身上掷去。
衙门内,姜念不慌不忙,命人传所有总商来盐院议事。
没过多久,庄述礼、汤承瑜等十八位总商皆聚集于盐院大堂——原本扬州有二十总商,沈传恩逃了,刘仲方被抓了。
庄述礼等十多个总商,见大堂内外立着数十军士,心下先怯了三分,面上却强撑着愤懑之色。
庄述礼阴阳怪气道:“姜大人好大阵仗,调京口军来扬州,知道的说是整顿盐务,不知道的还当是闹了兵变呢!”
旁侧,一个叫卢焕炎的总商立刻接茬:“大人已扰得两淮盐务乱了套,如今盐院外聚集千人抗议,如此下去,两淮盐务大乱,后果不堪设想啊!”
姜念端坐案后,任这些总商你一言我一语,待他们安静下来,忽然冷笑一声:“诸位说够了?”不待回应,又突然喝道:“带人犯刘仲方!”
但见蒙雄押着个蓬头垢面、身上带伤的中年男子进来,正是刘仲方。这刘总商早没了往日绫罗裹身的潇洒,见到姜念,竟腿软得跪倒在地。
姜念忽起身走到刘仲方身边,沉声喝道:“现已查明,总商刘仲方贩卖私盐、亏空盐课、行贿官员、侵吞灶产、蓄养私兵、操纵盐价甚至买凶杀人,犯下多桩大罪,天理难容!”
说罢,姜念突然命蒙雄及亲兵将刘仲方按倒,他亲自拔刀而起,但见寒光如匹练划过,一声闷响,刘仲方的人头已滚落,恰滚到庄述礼的脚边,惊得这位扬州第二大总商忙不迭起身避开。
“外头闹事的人——”姜念甩去刀上血珠,声音轻得像在讨论今天的雨势,“是谁教唆来的,立刻撤干净!我给你们两刻钟,这两刻钟我避入内宅,不会过问谁出去撤了人!两刻钟后,外头若还有人闹事,我便拿人审问!无论审出了你们当中有谁教唆……”刀尖点了点地上的头颅,“这就是榜样!我也不瞒你们了,此番我欲铲除三家总商,沈家,刘家,还差一家,别愚蠢地撞到我的刀口上!”
堂内一片死寂!
庄述礼盯着刘仲方的头颅,喉头滚动了一下,双手不觉攥住也不由发颤,暗骂道:“这姜念——真真是胆大妄为!好个活阎罗!”
第213章 酷吏姜念,何惧之有
姜念似阎罗临世斩首威慑后,便离开了大堂,避入了内宅。
大堂内,庄述礼等总商面面相觑,有人暗使眼色,有人悄声议论,终究还是纷纷撤走了各自旗下在盐院外闹事的盐商、盐户人等。
若姜念仅是当面斩首刘仲方对这些总商进行威慑,这些总商多半不会如此顺从。要知道,这些总商每一个都有强大的靠山,有些总商的靠山涉及都中的王公大臣。
妙就妙在,姜念故意指出,此番他欲铲除三家总商,沈家、刘家已占了两家,还差一家了。这种情况下,没有哪个总商想沦为第三家,纵有万般不甘,也只得暂且咽下这口气。
于是,两刻钟后,当姜念由内宅重返大堂,依然聚集在盐院外的盐商、盐户人等,便仅剩下二百余人,几乎都是沈家的人。
庄述礼、汤承瑜等十八位总商依然聚集于大堂。
姜念高坐堂上,惊堂木一拍,声若雷霆:“这三日,本钦差已细查账务,初步估算,扬州盐课竟亏空三百万两有余!沈、刘二家皆会抄没,所抄家产抵补欠课,饶是如此,远不足数!”
姜念目光如刀,扫视堂下众总商:“在座十八位总商,每家欠多少盐课,本钦差心中已大致有数。给你们一次机会,此刻各将认赔数目密写呈上,签上姓名,若与实欠盐课相当,往事不究,可安然无事。若谁的认赔数目与实欠盐课差额大了,本钦差便会将人拿下严审严查,除了严查其亏空之事,还会严查其是否有贩卖私盐、行贿官员、侵吞灶产、蓄养私兵、操纵盐价、买凶杀人等事,一旦查明,严惩不贷,沦为本钦差铲除的第三家总商!”
姜念此言一出,堂下十八总商神色各异,有暗咬银牙的,有垂首思量的,亦有额角沁汗的。
汤承瑜心下暗赞:“这位姜大人虽年轻,行事却如雷霆霹雳,却又暗藏机锋,非但手段狠辣,更兼智计深远,真真了不得!怪道圣眷隆厚,已是三番担当钦差!”
庄述礼虽恨得牙根发痒,却也暗自惊心:“好个年轻钦差!先斩刘仲方以立威,再设‘第三家’之局,逼得人人自危,如今又令我等自己认赔,端的高明厉害!”
当下十八总商各领纸笔,分坐堂下,左右皆有官兵监视。
庄述礼提笔踌躇,狼毫悬于纸上,思来想去,终落了个“十万两”,自忖:“这数目虽不及实欠盐课之半,但在众人之中,必属上乘,料这姜念不至拿我开刀了。”
汤承瑜却是另一番计较,细细盘算历年账目,终写了“九万两”,恰与其实欠盐课相当。写罢轻叹一声,暗念:“姜大人既已许诺‘首总’之职,目下我自当照实认赔才好,所幸我实欠盐课,在众总商中不属多的。”
不多时,十八张“认赔状”呈于姜念案前。
姜念逐一看过,五万两以下者仅有五人,余者皆惧沦为“第三家”,故不敢过于敷衍。
姜念却陡然拍案,厉声道:“这些总计不过百万之数,看来有些人还心存侥幸啊!莫非事到如今还以为本钦差在与你们玩话?庄述礼、乐必高……卢焕炎……”姜念一连点出九人姓名,声如寒刃,“尔等所写数目与尔等实欠盐课明显不符!本官再予尔等最后一次机会,即刻重写!若再敢心存侥幸,休怪本钦差严查严惩了!”
于是,庄述礼、乐必高、卢焕炎等九名总商再次领了纸笔,个个如赴杀场。
庄述礼执笔时竟有点手颤,墨汁污了纸张,只得重铺一张,思来想去,笔下“十五万两”四字写得力透纸背,心中暗恨:“这十五万两银子,虽仍不及我实欠盐课之数,却也是剜心割肉了!”
卢焕炎则仍心存侥幸,第一次仅写了“二万两”,眼下这第二次也只写了“三万两”,仅添了一万两,暗骂:“这年方十七的狗屁钦差欺人太甚,不如赌这一把!”
至此,十八位总商认赔的数额,总计已有了一百五十万两之数。
姜念预计,有了这一百五十万两,加上他从沈家、刘家及陶永贵、俞敷锡、赵儋、罗襄等处抄家所得,此番五百万两可期矣!
饶是如此,姜念不会就此收手!
为了保障他接下来在扬州稳定两淮盐政,他有必要进一步加强自己威严的形象。
他盯着堂内众总商,正颜厉色道:“适才本钦差说了,你们每家欠多少盐课,我心中大致有数,若认赔数目与实欠盐课差额大了,便会将人拿下严审严查!”
说到这里,姜念拿起一张“认赔状”,目光如刀逼向在座的卢焕炎,喝道:“卢焕炎,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本钦差三番两次给你机会,你却仍只认这三万两?你在自寻死路!来人,拿下这卢焕炎,严查其欠课及其是否有贩卖私盐、行贿官员、侵吞灶产、蓄养私兵、操纵盐价、买凶杀人等事!”
沈传恩是扬州最大的总商,刘仲方是排名前五的总商,为稳定大局考虑,姜念要铲除第三家总商,须捡个软柿子捏才好,不宜再冲着排名靠前的大总商了。
当即,蒙雄领着亲兵如狼似虎扑上。
卢焕炎的面色不由变得青白,一边嚷着“冤枉”,一边试图挣脱,眼见着实在挣脱不得,且要被押下去了,他才真真惶恐起来,朝着堂上端坐如仪的姜念嘶声喊道:“姜大人开恩啊,我愿重写……”
姜念冷哼一声:“机会给过两回,是你自己不珍惜,再想重写可是不能了!押下去!”
话音未落,卢焕炎已被拖出堂外,靴底在青砖上刮出刺耳声响,留下一道歪斜的泥痕。
堂内众总商见此情形,个个噤若寒蝉。
庄述礼素与卢焕炎交好,甚至可以说,卢焕炎素对庄述礼马首是瞻。饶是如此,庄述礼眼下也不敢为卢焕炎说话,知道纵然自己说话了也无用,反倒可能连累自己。
姜念起身走到堂下,环视一周,沉声道:“今日诸位认赔数目,三日内须得来盐院缴清,否则……”
说到这里,“哼”了一声,也不顾众总商的反应,肃穆地走出了大堂。
……
……
姜念转入签押房,很快,经他遣人传唤,齐剑羽、汤承瑜二人来至签押房外。
姜念先唤汤承瑜进来,也不赐座,只将一双凤目冷冷盯着。汤承瑜躬身而立,姜念开口道:“你既将为首总,也该显些手段给我瞧瞧才是。外头还聚集着二百余名沈家的盐商、盐户人等,由你即刻去遣散。你,可能办到?”
汤承瑜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大人放心,我这便去办妥此事。”
没有推辞,也没有留下余地说可能办不好。
姜念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意欲如何办此事?”
汤承瑜恭声道:“小人在扬州还算有几分薄面,外头那些沈家的盐商、盐户人等,不过是怕断了生计,我会承诺照拂他们,且说与他们,沈家犯的是抄家大罪,若再执迷不悟受沈家教唆闹事,便是自寻死路。如此晓之以利,亦晓之以理,他们自会退散。”
姜念嘴角微扬:“好个晓之以利,亦晓之以理!且去罢。”
待汤承瑜退出,齐剑羽入内。
姜念面色转和,微笑道:“沈传恩那厮狡猾,你没拿到他,非你之过,我自当向圣上分说清楚,多半不至于似前番你没拿到沈传魁那般抵消了功劳。”
齐剑羽单膝及地:“谢大人照拂!”
姜念神色肃穆起来:“可恨那沈传恩漏网之鱼,还敢兴风作浪,教唆沈家的盐商、盐户人等聚众闹事!你即刻去抄了沈家,且调查教唆者何人,最好能拿到此人!”
齐剑羽恭声领命:“卑职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