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亦举杯应和,手中玉杯却微微发颤,杯中红酒荡起涟漪。
三人仰颈饮尽时,但见喉结滚动,好似毒蛇吞食。
窗外,雨势渐急。
忽有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雷声隆隆,似上天发出的警告……
……
……
姜念原打算作个闲散姿态,元宵夜携了林黛玉赏灯游玩后,接下来数日还要携林黛玉遍访扬州名胜。
然林黛玉实在娇弱,元宵夜不过走了几里路程,竟累得接下来两日腿脚酸疼,有气无力。
偏生姜念又察觉文载璋乃沈传恩的眼线,他暗地里又已与沈传恩交锋。这般情势下,便放弃了携林黛玉遍访扬州名胜的计划。
幸而于他整顿盐政的大计无甚妨碍。
已是正月十八。
这日扬州城细雨如烟。
位于盐院附近的文昌阁,笼罩在氤氲水气之中。
此阁建于前朝万历年间,迄今已历一百四十载风雨。阁高三层,八角飞檐,横跨汶河之上,与西侧府学并立,成“左阁右学”之制。
阁中供奉文昌帝君,香火不绝。平日里士子祈愿、文人雅集、市井游赏,好不热闹。阁前更自发形成书肆、笔庄、香烛铺子等小市,端的是一处“阁镇中衢,文运昌隆”的所在。
姜念携了林黛玉登临三楼,凭窗远眺。只见楼外烟雨空蒙,将扬州城笼在一片迷离之中。
林黛玉不觉忘情,轻启朱唇道:“这扬州尽收眼底,烟雨中的景致真真是好的。”
话音未落,忙看向身边的姜念。因姜念身量颇高,林黛玉只得仰首而视。却见姜念“唰”地一声展开手中檀香木折扇。
林黛玉不由蹙起了两弯罥烟眉,嗔道:“这天气尚带寒意,又兼细雨霏微,高处风紧,你倒摆弄起扇子来了!”
姜念低头望着林黛玉,手中檀香木折扇仍自轻摇,笑道:“这扇子原是林妹妹所赠,我自然要时时把玩,方不负妹妹美意。”
他已向紫鹃打听明白,此扇乃贾敏当年亲手送给林黛玉,扇面上的水芙蓉还是贾敏一针一线绣就。林黛玉此番归扬,重见此物,不免睹物思人,因而元宵夜特意带在身边,不想竟被他“强夺”了去。
林黛玉道:“我分明说过,这扇子只是暂存在你处,你……你须得还我才是!”说着,一双秋水明眸含嗔带怨地睇着姜念。
姜念却将扇子“唰”地一收,复又展开,笑道:“我也说过,要妹妹还礼与我,这扇子权当是谢礼了。哪有送了人的东西再要回去的道理?若这般小气,可就不似妹妹平日为人了。”
林黛玉听了,不觉腮边飞红,轻哼一声,扭过脸去望着窗外烟雨扬州。
过了半晌,不见姜念动静,她忍不住又转回头来,却见姜念目光沉沉,直望向南边天际。
姜念心中正盘算着:“镇江兵马不日便要渡江来扬‘作战’了!”
扬州城南临长江,对岸便是镇江。
他已密遣任辟疆、戴士蛟二人前去调遣镇江驻军……
眼前这朦胧烟雨,在他眼中似已化作千军万马的肃杀之气!
林黛玉见他出神,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
姜念回神,玩心顿起,凑到林黛玉耳畔低声道:“我在想,林秘书生得这般标致,将来不知要便宜哪家公子,娶回去做媳妇呢!”
林黛玉登时从耳根红到腮边,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姜念道:“你……你胡说!好好儿的又拿这些混账话来欺负人,我……我……”
话未说完,眼圈先红了,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姜念却浑不在意——林妹妹与他相处,哪回若不落泪,反倒稀奇了!
他继续目光沉沉望向南边……
烟雨楼台观胜景,金戈铁马暗中藏。
佳人含嗔羞转面,公子筹谋望大江。
第210章 风云变色,军队渡江
正月十八这日,扬州城浸在烟雨中,整座城池笼得朦胧胧的。
两淮盐运使衙门内宅的书房里,盐运使俞敷锡与扬州同知赵儋正对坐密谈。
俞敷锡手捧定窑白瓷茶盏,盏中君山银针根根倒立。
赵儋捻着几茎稀疏的山羊须,声音压得极低:“那姜钦差圣眷正隆,此番若真要较起真来彻查盐务,如何是好?”
俞敷锡呷了一口茶,才道:“莫要多虑!他毕竟年少,仗着圣眷胡闹罢了。林如海在扬州经营这些年,可曾掀起什么风浪?难不成这位所谓的钦差,初来乍到就能兴风作浪了?”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靴声囊囊。
师爷白懋进来,肩头还沾着雨星子,对俞敷锡恭声道:“禀大人,那姜钦差带着林侍御家的小姐,正在文昌阁游玩。”
俞敷锡闻言,对赵儋露出讥诮笑意:“瞧瞧,终究是年少心性。”
赵儋与俞敷锡细细商议一番后,方告辞离去。
而赵儋刚走,俞敷锡脸上强撑的笑容顿时如蜡般融化。
他独自立在书房檐下,望着烟雨,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方才在赵儋面前故作镇定,此刻却觉得后背似有冷汗——那姜念虽年少,却曾两任钦差,一次剿灭周三魁震动山东盐务,二次覆灭罗教震动江南,背后站的又是泰顺帝,叫他如何不惧?
“唉!”
俞敷锡叹了口气,自己撑着伞,行至嫡子俞彬的院落前。忽见一群下人围在院外探头探脑,见他来了,如惊雀般四散。
院内景象令人心惊:一个年仅十多岁的女子,只穿着素白中衣跪在青石板上,雨水将薄衫浸湿,紧贴在瘦弱的身子上。一个满脸横肉的仆妇正挥舞马鞭,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小蹄子,看你还敢逃……”
廊檐下,俞敷锡的正妻阎氏歪在椅上,翘着腿嗑瓜子,俞彬坐在一旁。
被打的女子名叫胡依云,本是扬州民女,去年被俞彬霸占为房里人,不过半年光景,已折磨得形销骨立。因元宵那晚俞彬在姜念跟前吃了瘪,这三日变本加厉地拿她出气。方才她拼死逃跑,被抓了回来。
“这是作何!”俞敷锡沉声喝问,惊得那仆妇的马鞭一顿。
阎氏忙起身迎上来,指着胡依云道:“这小蹄子适才竟要逃,所幸被拿了回来。”
胡依云在雨中膝行数步至俞敷锡跟前,仰起惨白的脸,雨水混着泪水往下淌:“求老爷开恩!我再留在这儿,会被大爷折磨死的!”
“反了!”阎氏尖声喝道。
俞敷锡皱眉走到廊下,对俞彬厉声道:“孽障!跪下!”
俞彬不情不愿地跪下,阎氏急忙拦在中间:“老爷何必动怒?”
俞敷锡虽素来娇惯俞彬这嫡子,此刻也不禁怒从心起,沉着脸道:“元宵夜你才得罪了那姜钦差,我叮嘱你安分,你竟还这般胡闹!”
阎氏堆着笑脸:“老爷息怒。彬儿年轻气盛是有的,可对老爷的孝心天地可鉴。这三日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是谨记老爷的教诲。”说着斜眼瞥向雨中跪着的胡依云,声音陡然转冷:“倒是这小蹄子不知好歹,竟想逃出去败坏咱们家的名声!”
一阵冷风卷着雨丝袭来,将胡依云散乱的青丝吹得贴在惨白的脸上,她对俞敷锡哭求道:“老爷明鉴,我实是被大爷折磨够了,这三日大爷更是变着法儿折磨我,你瞧!”说着亮出脖子上的淤痕,“我不想死在这里!老爷,你好歹是朝廷命官,求您发发慈悲,放了我吧!”
“作死的小蹄子!”阎氏厉声打断,“想出去?做梦!谁知道你会不会跑到那钦差跟前嚼舌根!”
这话似惊雷般劈在俞敷锡心头。他眼神一凛,转身大步进屋,阎氏连忙跟上。俞敷锡压低声音道:“把这小蹄子看紧了!切莫让她跑了!”
阎氏会意,笑道:“老爷放心,断不会叫她跑了的。”
说完,她转头看向门外的胡依云,脸上笑意瞬间化作狰狞,眼神似毒蛇盯住猎物。
……
……
扬州城南长江北岸,设有瓜洲营。此营隶属漕运总督麾下,任务以漕运护卫为主,也涉及江防、缉私。
正月二十,晴空如洗。
瓜洲营守备陶永贵正在签押房内翻看账册,忽见一个亲兵慌慌张张闯进来急报:“禀守备,京口副节度使霍大人、御前二等侍卫任大人要见您,已进来了,咱们的人不敢拦的。”
陶永贵一怔,心下暗惊:“这二人怎会联袂而至?难不成扬州近日来的那位姜钦差要调京口军?不好,大事不妙!”
正惊疑间,门外已传来靴声囊囊。
但见霍天培身着正二品副节度使的官袍,方脸上目光如电。任辟疆则着御前侍卫装束,腰间刀鞘寒光凛凛。二人身后跟着十名亲兵,俱是披坚执锐。
陶永贵强自镇定,挤出笑容迎上前:“卑职陶永贵参见二位大人!”
任辟疆并不还礼,冷眼如刀:“陶守备,你可知罪?”
陶永贵但觉后颈汗毛倒竖,面上却作茫然状:“卑职愚钝,不知何罪之有?”
任辟疆抖出一纸公文:“钦差姜大人手谕,瓜洲营守备陶永贵勾结盐商,放行私盐,贪赃枉法,即刻拿问!”
陶永贵略一怔,突然厉喝:“无凭无据,岂可拿我!来人……”
话未说完,任辟疆已是一声断喝:“拿下!”
几名霍天培的亲兵如猛虎扑食,瞬间将陶永贵按倒在地。
几名陶永贵的亲兵则欲解救,霍天培忙一声暴喝:“我乃京口副节度使,此番奉钦差钧旨办案,尔等敢抗命,以谋逆论处!”
几个陶永贵的亲兵面面相觑,终究没有谁敢动手。
一旦动手,罪名太严重了!
……
……
两淮巡盐御史虽位列要职,麾下却无直辖兵权。
姜念此番若要调兵,原可动用盐捕营、漕标扬州府城分防部队、扬州府衙及瓜洲营四处人马,主要是两淮盐运使俞敷锡麾下的盐捕营。然据林如海密报,俞敷锡、漕标扬州府城分防守备、扬州同知赵儋及瓜洲营守备陶永贵等人,皆与盐商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故而此番姜念特地从镇江调兵。
镇江与扬州隔长江相望,水路距离仅数十里,调兵便宜。镇江驻有京口副节度使霍天培,麾下二千兵力,隶属于江宁节度使唐吉纳管辖。
在大庆,但凡节度使、副节度使麾下的军队,官兵多半属于“袁军”,即祖辈曾随大庆太祖打过江山的,相对而言更忠诚。
瓜洲营守备陶永贵突被拿下,营中难免骚动。因有霍天培、任辟疆虎威震慑,不多时便平息了风波。
一个名叫刘勍的千总,暂代了瓜洲营守备之职。
瓜洲营稳定后,京口军便可安稳渡江了。
五百京口精兵乘着多艘战船,战船首尾相接,宛如一条黑龙出动,弓弩刀枪甚至火器,陈列船舷,船队破浪而行,渡了长江便沿着大运河直往扬州城,透着千军万马的肃杀之气。
沿岸百姓见了,纷纷驻足观望。
一个头发斑白的老渔翁眯眼叹道:“这阵仗,多年没见喽!”
铁甲无声渡大江,风云暗涌动维扬!
……
……
保障湖畔沈园。
沈传恩正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握着一个鼻烟壶。大总管晏修垂手立在跟前,低声道:“码头废宅里的私盐已装船大半,今晚便可运出扬州。只怕……”
话到此处突然噤声。
“怕什么?”沈传恩手中鼻烟壶“咔”地一合。
晏修咽了口唾沫:“只怕那姜钦差得了风声,来拦截咱们。”
沈传恩冷笑一声:“此事做得隐蔽,他如何知晓?纵使他得了风声……盐捕营、漕标分防部队、府衙、瓜洲营,哪处不是咱们的人?他能翻起什么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