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彬思量再三,终于含恨忍辱,轻轻跪地,向林黛玉低声道:“姑娘恕罪。”
说罢不待姜念、林黛玉回应,忙不迭爬起来,带着家丁灰溜溜钻入人群。
林黛玉惊魂未定,见姜念这般雷厉风行地护着她,心中既喜又惊且佩,想要道谢却又不好意思,见姜念转头看向自己,反倒低头避开,盯着自己鞋上绣的折枝梅纹。
姜念见她这般情状,唇角微扬:“林妹妹继续在前引路罢。”
林黛玉心里又不由郁闷起来,抬头飞了个眼风,含露目里几分嗔怪几分羞涩,朱唇轻启,声若蚊蚋:“我……我不想走在前头了。”说罢自己先红了脸,好在有面纱遮着。
姜念又唇角微扬:“既不想走在前头了,便跟在我身边,只是须得乖巧听话,可明白?”
林黛玉又抬头飞了个眼风,随即低头不语。
姜念语气沉了下来:“可明白?回答我!”
林黛玉气得绞紧了帕子,终是忍辱“嗯”了一声。
当即,林黛玉跟在了姜念身边,一同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紫鹃凑到林黛玉耳边,悄悄笑道:“姜大人还是体贴姑娘的,方才那巴掌打得可真解气,更解气的是让那登徒子给姑娘下跪道歉了呢。”
林黛玉也不回应,只羞恼地“哼”了一声。
很快,一行人来到了辕门桥。
辕门桥乃是这个时代扬州的商业中心,此处绸缎庄、酒楼、茶肆、钱庄、首饰铺林立,富商宅邸、会馆也云集,平日就人流如织,更别说元宵夜了。
只见此处,街道两侧灯棚灯山争奇斗艳,多由盐商安排。
绸缎庄里,杭绸苏缎流光溢彩;酒楼檐下,八仙过海走马灯转个不停;茶肆之中,说书先生惊堂木拍得震天响;钱庄门口,伙计高声吆喝兑换银两的行情;首饰铺里,摆着各种光彩耀目的金银珠宝……
辕门桥紧邻着教场,这教场是由练兵场演变而来,目前是大型公共空地。
此时,这教场成了百戏杂耍、小吃摊贩的聚集地。
有一伙杂耍艺人正在叠罗汉,最顶上一个垂髫小儿单脚立着转碟子;有几个江湖卖艺的表演着胸口碎大石,围观百姓纷纷喝彩;有个耍猴的,披着红褂子的猢狲正骑着山羊转圈;有皮影戏演着“嫦娥奔月”,白布上倩影婆娑……还有花鼓、魔术、口技、武术等“百戏”表演,
偌大教场被挤得水泄不通。
林黛玉、紫鹃、雪雁、小南都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林黛玉原已觉得疲惫,双腿双脚走起来已是吃力发软,此刻却被这热闹景象所染,竟似忘了疲乏。
忽听紫鹃在旁道:“姑娘快看那边!”
林黛玉顺着紫鹃的手指望去,只见一队舞龙的往这边来,那金龙足有几丈长,在火光中翻腾跳跃,煞是壮观。
这时,文载璋故意对姜念道:“大人快看,这里有舞狮的,咱们瞧瞧!”
说着将姜念引到一座华丽的酒楼前,酒楼名为“明月楼”。
朱漆雕栏映月华,琉璃瓦上泛青光。楼前悬着十二盏灯,照得“明月楼”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檐下挂着铜铃,夜风拂过,叮当作响。
明月楼前正有人在舞狮,那狮子通体金红,由两个壮汉操纵,时而摇头摆尾,时而腾跃翻滚。狮口一张,竟吐出一副对联:“一轮明月,千里同辉。”
姜念此刻却无心关注这舞狮表演,他已看见,酒楼门口的台阶上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便是扬州第一大总商沈传恩。
四十多岁面容儒雅的沈传恩,今晚没再故意穿官服,而是身着靛蓝织金缎袍,腰间悬着和田玉佩。
舞狮刚结束,沈传恩便快步走到了姜念跟前,拱手作揖道:“姜大人,巧遇巧遇!”
姜念眼角余光瞥见文载璋神色有异,心下暗忖:“当真是‘巧遇’么?或是这个文师爷暗中安排的吧?”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礼笑道:“沈老爷好!怎的在此处?”
沈传恩微笑:“这明月楼正是鄙号产业。今夜除舞狮助兴外,特设灯棚一座。”说着侧身一指。
姜念望去,果见楼前布置着大灯棚,哪怕这条街道上灯棚灯山争奇斗艳,这个大灯棚也煞是显眼。
正寒暄间,沈传恩忽向身后招手:“乖女儿,快来见过姜大人。”
只见一位女子款步上前,对姜念盈盈下拜:“给姜大人请安。”声音娇脆,如雏莺初啼。
姜念定睛细看,见这女子云鬓堆鸦,金步摇轻颤;柳腰束素,翡翠镯生辉;身着杏红织金袄,下系湖绿百褶裙,行动时暗香浮动。面上虽罩着层面纱,但这面纱轻薄,能透过面纱大致分辨她的容貌。
是个绝色佳人!
“这是义女照影,收养膝下多年。”沈传恩对姜念笑道。
林黛玉在旁看得真切,见鱼照影眼波流转,直往姜念面上瞟,心中莫名一阵烦躁。
紫鹃也看得真切,心中暗道:“这商贾之女轻浮呢!”
姜念淡淡道:“沈老爷好福气,有这般伶俐的义女。”
沈传恩似未察觉,热情相邀:“姜大人既来了明月楼,可否赏光瞧一瞧我这里的灯棚?”
第206章 一夜鱼龙舞(中)
面对沈传恩的盛情相邀,姜念笑道:“我倒正想见识一番的。”
当即,两人移步至明月楼前的大灯棚。
只见灯棚下琳琅满目:有绢纱糊的美人灯,画的是西施浣纱;有竹骨扎的走兽灯,做的是麒麟送子;有精巧的楼阁灯,层层叠叠。最夺目的当属中间一盏鳌山灯,足有一丈多高,上缀许多小灯,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当姜念赏灯的时候,四周围满的路人们则纷纷看着鱼照影,一些男子更是看得眼直,却又惧于权势,不敢近前——鱼照影的面纱实在轻薄,此时立在辉煌灯火下,更能分辨出她的绝色容貌。
林黛玉在旁瞧得真切,心中暗忖:“这商门女子好生轻佻,面纱薄如蝉翼,与不戴何异?莫不是故意引诱臭男人?若我也戴这般轻薄的面纱,路人或也爱瞧的……”
想到此处,忽觉不妥,忙掐断了念头。
忽又想到了什么,林黛玉转头对身后的紫鹃悄声问道:“你可认得这位沈老爷是何人?”
紫鹃悄声回道:“适才听大娘说,这位沈老爷是扬州最大的盐商。姑娘为何问这个?”
林黛玉道:“我就随口问问罢了。”
她可是知道,姜念此番整顿盐政,这位沈老爷就是首当其冲要整治的人。
念及此,再看姜念与沈传恩谈笑风生地赏灯,她不禁暗笑:“这臭姐夫当真会做戏,心里盘算着收拾人家,面上倒显得亲热。”
正思量间,忽听沈传恩笑问姜念:“姜大人接下来欲往何处游玩?”
文载璋不待姜念开口,抢先道:“沈老爷,咱们大人要沿小秦淮河乘画舫去天宁禅寺上香,再沿北护城河去红桥赏景。”
“巧极!”沈传恩笑道,“寒舍就在保障湖南岸,画舫过了红桥便是。我正欲沿小秦淮河乘画舫回寒舍的,倒是与姜大人同路,不知可否与大人同行?一路上也好为大人解说风物。”
本来姜念只是有点怀疑沈传恩与文载璋暗中勾结,现在他见这两人一唱一和,心下更怀疑今晚这“巧遇”是沈传恩与文载璋联手做的局。
他面上不露分毫,只笑道:“如此也好。”
一行人离了明月楼,逶迤向小秦淮河行去。
街市上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
忽见一老翁扛着稻草把子走来,上头插满冰糖葫芦,那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糖衣,在灯火映照下犹如玛瑙缀珠,煞是诱人。
沈传恩眼珠一转,驻足对鱼照影笑道:“乖女儿可要吃糖葫芦?”
他是想着,鱼照影若吃糖葫芦,便要揭起面纱,如此可让姜念进一步分辨鱼照影的绝色。
鱼照影是个伶俐的,会意娇声道:“女儿倒是想吃,只是……”她眼波往姜念身上一溜,“姜大人在此,怕吃相不雅,惹人笑话。”
沈传恩顺势问道:“姜大人可介意?”
姜念唇角微扬:“自然不介意。”
沈传恩又瞥了眼林黛玉,对姜念问道:“冒昧问一句,这位姑娘是?”
“此乃林侍御的千金。”姜念语气平淡。
沈传恩笑道:“原来是林侍御的掌上明珠!失敬失敬!”又殷勤问道:“不知姜大人与林姑娘可要尝尝这糖葫芦?”
姜念看向林黛玉。
林黛玉隔着面纱轻哼一声:“我不吃。”
其实她早想吃糖葫芦了,眼前的糖葫芦晶莹剔透的样子,又勾得她食指大动。只是她不愿受这臭商贾恩惠,加之不便在街上当众揭起面纱吃东西,这才违心推拒。
不料姜念忽然对蒙雄吩咐:“将这小贩的糖葫芦尽数买下。除了林姑娘不用,余者每人一串。”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林黛玉。
林黛玉一怔,手指不由绞紧了帕子——这臭姐夫分明是故意的!
蒙雄领命就要掏钱,沈传恩急忙拦住:“使不得!区区糖葫芦,理当由在下尽地主之谊,何况还是小女先提起……”
姜念抬手止住他话头:“沈老爷见谅。本官作为钦差,清廉要紧,纵然是区区糖葫芦,也该我请客为好。若沈老爷执意相赠,那我们的人便不吃了。”语气虽淡,却不容反驳。
沈传恩脸上笑容一僵,旋即恢复如常:“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即,蒙雄将那稻草把子上的糖葫芦尽数买下,当街分发。
鱼照影得了一串糖葫芦时,沈传恩忙使个眼色:“还不谢过姜大人?”
鱼照影对姜念盈盈下拜:“多谢姜大人厚赐。”
起身时眼波流转,在姜念脸上打了个转儿,才娇羞地低头。
众人皆得了糖葫芦,连姜念、沈传恩都各拿了一串,连紫鹃、雪雁及两个林家仆妇都各分了一串,却偏偏独林黛玉没得。
紫鹃将自己那串递上:“姑娘且尝个鲜罢。”
林黛玉怄气道:“谁稀罕这个。”
话音未落,忽闻“咔嚓”一声脆响。转头看时,却是鱼照影掀开半截面纱,朱唇轻启,贝齿咬破糖衣。灯光下,但见那朱唇泛着蜜色光泽,吃相既娇且媚。引得众男人纷纷驻足,连姜念也不禁多看了一眼。
林黛玉心头火起,暗骂道:“好个不知廉耻的!这般作态,与那青楼女子何异?”
正恼着,忽见姜念举着糖葫芦在她眼前晃悠:“林妹妹当真不尝?”
“谁要吃这个!”林黛玉瞪圆了含露目,“大庭广众之下啃这劳什子,成何体统!”
鱼照影闻言眉头微蹙,旋即舒展,反倒咬得更欢实了。
姜念也不勉强,自顾自咬下一颗山楂,嚼得咯吱作响。
林黛玉见状,眼眶不由泛起了泪光。
偏生那人装作不见,只与沈传恩说笑前行。
众人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走向小秦淮河。倒是又辛苦了紫鹃,这丫鬟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忙着给林黛玉拭泪,还要低声劝慰。
不多时来到小秦淮河边,文载璋指着泊在岸边的一艘画舫,道:“姜大人,这便是我预定的画舫。”
众人望去,虽说那画舫朱漆雕栏,却不过丈余长,勉强容得数人,坐不下姜念、林黛玉一行人。
姜念挑眉:“只这一艘?”
文载璋搓着手,故作窘态:“我不知大人今晚携这许多随从。”
姜念问道:“现下可还能另雇?”
“这……”文载璋为难道,“元宵佳节,画舫怕是早被预定一空。”
沈传恩适时插话:“姜大人若不嫌弃,寒舍两艘画舫正泊在此处。”
说着一指,但见两艘画舫并排而泊。
由此处沿小秦淮河往天宁禅寺,再经北护城河往红桥,又过红桥往沈园,期间要穿过不止一座石拱桥,且小秦淮河河道狭窄,北护城河也有狭窄路段。
因而,眼前的两艘沈家画舫,也都不甚大,但比文载璋预定的那艘大不少,每艘可容十数人。而且,其中一艘画舫甚是华丽,朱漆雕栏,锦幔低垂,船头“沈”字灯笼照得水面金波粼粼,还有几个沈家下人在甲板上肃立。
姜念笑道:“也好,如此倒是麻烦沈老爷了。”
沈传恩忙不迭拱手:“姜大人肯登我的画舫,实乃蓬荜生辉,岂敢当‘麻烦’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