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所说的年关,多指贫苦百姓。
今年许多六七品清流京官恐怕也要过年关了。
因为国库空虚,钱财不多,从永兴元年开始,所有京官的俸禄只发一半,另一半改用粮米折抵俸禄。
一开始各级官员觉得还行,因为毕竟人是要吃饭的,多余的也可以卖给米行折现,再拿着银子去市场购买生活物品。
凡事都有一个规矩,物稀则贵,流入市场的粮食一多了,粮价自然就跟着降了,再加上南洋的粮米源源不断的从海上运来,渐渐的,官员手中的粮米只能低价折现,甚至卖不出去。
老百姓吃饱了饭就行,可做官的不行,他是个官,他出门得坐轿子,做事得要有跟班,回家得要有下人伺候,在官场来往得要有应酬。就算他甘守清贫,没有迎来送往,也不宴请官场同僚,他每年还有一项固定的花销,做一件像样的官服,这最少要十两银子。
大周和明朝不同,官服要由官员自己制作或购买,官服上象征等级的“补子”则由织造局统一制作,朝廷免费发给各级官员。
京城生活本就不易,这下子更艰难了!
京官俸禄发放每年分为两次,即春秋两季,大致是三四月发一次、九十月发一次,每次领取半年的俸禄。
由于李承阳造反,江南几省的税银没有送进京,户部没钱发俸禄,京官们的俸禄一直拖到了年底,好些官员只能去借,甚至去贷。
今儿是补发俸禄的日子,因此雪再大,户部广盈库外一早就排起了长队,所有人的眼睛全都望向广盈库依旧尚未打开的仓门,好多人已经等了一上午了,早已饥寒交迫,却依然强撑着,这个年过不过得去,就全指望今天的欠俸补发了。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广盈库紧闭着的大门终于打开了,望着空荡荡的库房,众人先是一怔,望了一眼站在库房门口的户部左侍郎刘雍,接着望向他身后的一堆堆钱袋子,都想象着里面装满了银钱。
为了防止官员们冲进来,仓门只开了一半,并摆了一张沉重的桌案,各部官员的名册就摆在桌案上。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望向了刘雍,补发欠俸何须户部左侍郎出面,一定有事,而且是坏消息。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刘雍被这么多人望着,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打颤,将内阁和贾政问候了一遍。
刘雍咽了一口唾沫,大声说道:“每人补发欠俸十二吊铜钱,所有人都一样。”
顿了顿,“三品以上官员不补发欠俸。”
果然,人群立刻炸了锅,无数颗头拥了过来,无数双愤怒的目光全从仓门外望向刘雍:
“这才八两银子,甭说过年了,还债也不够!”
“你们户部也忒黑了吧!我的欠俸可是二十五两!”
“你们自己难道也只有这么点吗?”
刘雍望着那无数双愤怒的目光:“我说了,今年三品以上官员不补发欠俸。过了年,朝廷会想办法将大家的欠俸都给发了。”
许多人又嚷了起来:
“不要跟我们提三品以上的官,他们哪个指望这点俸禄生活!”
“不要拿这个由头来糊弄我们这些小官!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昨天国库进了一笔银子,一共是五十万两,对不对?”
“说,朝廷的钱都被你们户部弄到哪里去了?”
官员们开始涌动了,黑压压地向仓门拥了过来,几名书吏、库工连忙用身子抵住桌案。
“回话!”
“回话!”
人群又起了吼声。
刘雍叹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一团雪球砸在了他的头上!
众人都是一怔,接着又嚷了起来:“不回话就打他,管他是谁!”
刘雍本来还气虚的,这时见他们竟这般无礼,脸上便也不好看了,厉声地说道:“本官现在就一个人站在这里!敢造反的就把我拖出去!”又对那些书吏、库工喝道:“都让开!”
涌动的人群竟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整个广盈库死一般的沉寂。
刘雍望着他们:“内阁说了,只要宁王打赢了叛军,江南的税银就可以进京”
这时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吼了一嗓子:“朝廷如此对待贾家,宁王未必会与叛军决战,贾政可代表不了贾家!”
刘雍脸一沉,两只眼闪着光在人群中搜索:“谁在说话?刚才是谁在说话?”
说话的人显然气虚了,不敢再接腔。
“哼”了一声,刘雍:“我知道大家日子过得苦,可眼下朝廷确实有困难,大家体谅一下,再坚持坚持,过了年就好了”
就在这时,人群后传来了跑步声夹带着“干什么?伱们都要造反吗?”的吵嚷声。
提着宝剑的戚建辉大步走在前面,户部的一队护军挎着刀分成两排紧跟在他的身后小跑着奔了过来。
戚建辉走到人群前,目光在这些六七品官员的身上扫过,冷笑了一声说道:“每名官员补发十二吊铜钱是内阁和宫里定下的,你们要么签字拿钱走人,要么自己脱了身上的官袍。大周朝想做官的人多的是,不缺你们!聚众对抗就是造反!”
说到这里,他大声吼道:“来呀,帮他们把队排好!”
众护军一声吼应,接着奔上前驱赶围堵在仓门口的官员。
众官员原本平息下来的怒火瞬间又燃了起来,纷纷涌上前来,露出同仇敌忾的面孔,口吐震耳的骂声,甚至有人向护军仍雪球。
推搡中,一名官员被护军的刀鞘砸倒在地。
犹如水珠溅入滚油锅里,激起了众怒,有人大声吼了起来:“这个家伙不给我们活路,打死他!”
“打他!”
立刻便有无数的官员拥了上来将那些护军按倒在地,一顿乱打!
又一群官员拥向了戚建辉,戚建辉毕竟勋贵武将出身,一个箭步躲了开来,眼见事情闹大了,转身就跑。
这时,刘雍站上了桌案,大声吼道:“住手!都住手.”
“不让我们活,谁也别想活!”
“打他!”
一群官拥向了刘雍,将他拽了下来,乱撕乱打!
刘雍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劲儿,挣脱了向仓门内跑去,许多官员怒吼着追着他去打。
“快把桌案搬开!”一边跑,刘雍一边对仓内的库工大声喊道。
还是一名书吏机灵,将那扇仓门打开了,刘雍慌忙躲了进去,可愤怒的官员也冲了进去。
刘雍无奈,只能继续向里面逃去。
众官员眼见追不上他,便有人顺手拿起地上的钱袋子向他抛去,差一点就砸到了他。
其他人见状纷纷拿起地上的钱袋子向刘雍抛去,顿时钱袋子如雨点般向刘雍砸去。
一只钱袋子恰好砸在刘雍后脑勺上,一个趔趄,刘雍倒在了地上,接着钱袋子如雨点般砸在他的头上身上。
大大小小的钱袋子很快如小山般堆砌在刘雍的身上。
“住手!”不知谁吼了一声,众官员这才缓过神来。
“刘大人?”
一名官员上前一步,又大声对库工们说道:“还不快将刘侍郎从钱堆下面救出来!”
那些库工这才纷纷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刘雍身上的钱袋子挪开。
众人的眼睛都直了,只见刘雍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头部位置地面上积了一滩血。
“杀人了~”众人一哄而散!
广盈库里只剩下刘雍静静地躺在地上,可怜堂堂户部左侍郎竟被钱给砸死了.
第446章 京城乱1
天空中纷纷扬扬飘下雪来。
雪地里,一个老妇人提着篮子低着头快步走出胡同,和对面的人撞了个满怀,老妇人趔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刚要破口大骂,突然认出对面雪地上坐着的人是在国子监当官的王老爷。
“哟,这不是王老爷吗?”
“.完了!完了.”
这时,王老爷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说,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家里走去。
老妇人目送着他消失在大雪中,嘟哝了一声“撞客了?”径自走进了漫天大雪中。
尽管多数清官、忠臣都以悲剧收场,但国子监太学博士王嗣忠仍以清廉自守,以忠臣自励,甚至以天下为己任,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然而清官总是斗不过贪官,忠臣斗不过奸臣,君子斗不过小人,好人斗不过坏人。
不愿意同流合污,就只能被打压,被排挤,成为一个真正的清流。
自从踏入官场,王嗣忠从未像现在这般绝望,哪怕皇室只剩下一个病秧子小皇帝,他也觉得还有希望,甚至幻想小皇帝登基后励精图治,清扫朝堂上的奸臣,重用真正的清流忠臣。
王嗣忠走到一处门口挂着“王府”灯笼的宅门口站定了,踉跄着推开那扇已经漆皮剥落的院门。
所谓的王府,其实是租的三间带着一个窄窄小院的民房。
一路上脚步急促,踏进院门,王嗣忠的脚步却放慢了,显得有些沉重,短短的几步路就有些漫长。
王嗣忠一步一步向北面正屋走去,屋内清晰地传来纺车转动的声响,他走到门边站住了,听着那声响,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三间房,正中一间客厅,客厅东面是卧房,西面那间房既当书房又当饭厅,还是六品安人王夫人做针线活的地方。
窗下,王夫人一条矮凳坐在纺车前正摇动转轮专注地纺着纱线。王嗣忠的小女儿正蹲在母亲身边,专注地望着从母亲手里那团棉花慢慢变成一条,又慢慢在转轮上变成纱线。
王嗣忠的脸上浮出了丈夫和父亲应有的爱怜,接着,他轻咳了一声。
女儿转过头来,立刻一声惊呼:“爹回来了!”小腿飞快地向王嗣忠跑了过来。
王嗣忠掸了掸身上的雪,一手抱起了女儿,这才向妻子走去。
王夫人已经站了起来,见王嗣忠空着手回来,眼中刚露出的一点光亮又黯淡了下去,一瞬间她又恢复了笑容,对王嗣忠:“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说完,又对女儿说道:“让你爹歇息。”
女儿听了,好懂事地点了点头。
王嗣忠并没有放下女儿,紧望着妻子,这一刻他心中蓦地涌出了一片爱怜,妻子本是诗书世家的闺女,却跟着自己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王夫人听了,脸上露出了羞涩:“说什么呢。”说着,走向一旁的小饭桌给他斟茶。
王嗣忠抱着女儿:“你有七年没有回娘家了吧?”
王夫人愣了一下,说道:“差不多吧。”
王嗣忠一笑:“回家的路还记得吧?”
王夫人放下水壶,望着他:“记得,怎么了?”
王嗣忠笑了笑:“记得就好。”说着发现女儿趴在怀里睡着了,深深地望着女儿,好一阵子才对王夫人说道:“我要写一道本章。”
十几年的夫妻,王夫人心中莫名地浮出了一阵不安,两眼深深地望着王嗣忠。
王嗣忠却将头转向了窗户,望着窗外纷纷飘落的雪花:“雪是好雪,要是下的都是银子就好了。”
王夫人一笑:“下银子才是大灾呢。不是被银子砸死,就得被逼死。”
王嗣忠闻言心中一叹,明白妻子是在说朝廷贪官污吏横行,要是真的下银子,这百姓就真的没了活路。或许,这大周的气数真的尽了!
王夫人伸出双手慢慢从王嗣忠手里把女儿抱了过去,转身走向卧房。
望着妻子的背影,王嗣忠眼中湿了,他不敢想象,这个家没了他之后会成什么样子,可是他不死,全家都得遭殃。人死,债消!
王嗣忠走到书案前坐下,操起了笔,摊开空白的本章疾书起来。
写完认罪的本章,王嗣忠将之供于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