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第530节

  “陛下,钱大学士所言,实乃误国误民!陛下请看。”

  “这是臣在苏州的友人,昨日寄回的邸报,一篇墓志铭,详细记录了苏州民变的过程。”

  刘堪有些不悦,挥手对方喜宁道:“拿来,朕看看。”

  二月底发生在苏州的吴民暴动,给新政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后来统计人员伤亡,百姓伤亡近千,派往苏州的督查,竟有十人遇害。后来朝廷调拨南直隶第一兵团三千人马,才将民变镇压。

  经此一事,南京方面与苏州府达成妥协,清丈亩和商税改革,在苏州府,被暂时延后····

  “太仓不可纵容,否则又是苏州那般,臣虽是江南子弟,为了大齐,臣也要说一声,南人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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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志铭详细记述了苏州“百姓”是如何与官员发生冲突,以及七名义士,为了反对苛政(新法),英勇赴死的过程。

  刘堪读完,脸色铁青。

  “岂有此理!黑白颠倒,混账!这是谁写的!”

  张溥小声道:“回陛下,是一个叫钱蒲的苏州生员。”

  钱谦益接过邸报,逐字逐句读完,翻译为白话文如下:

  墓中的七个人,就是当初为对抗奸人苛政,激于义愤而死的。到了现在,本郡有声望的士大夫们向有关朝廷请求,请求隆重安葬他们;并且在他们的墓门之前竖立碑石,来表彰他们的事迹。啊,也真是盛大隆重的事情呀!这七个人的死,距离现在建墓安葬,时间不过十一个月罢了。在这十一个月当中,大凡富贵人家的子弟,意气豪放、志得意满的人,他们因患病而死,死后埋没不值得称道的人,也太多了;何况乡间没有声名的人呢?唯独这七个人声名光荣显耀,这是为什么呢?

  我还记得那天,督查郑御史狐假虎威,以伪诏恐吓苏州百姓(郑志东,被弹劾贪污百万银两,于苏州变乱中殉国),下令苏州织造局停止织布,命令钞关停止收税,命令缙绅织工凑集三百万两白银,作为罚金。那天,苏州哭声震天动地,穿着黑色制服的差役们举着火铳上前,怒斥道:“你们侵吞国家赋税百余年,如今为何还不交钱?”百姓再也不能忍受,于是将差役打倒在地,乱棍打死。当时以大中丞职衔作苏州府巡抚王德华是郑御史的党羽,敲诈苏州百姓,就是由王主使的;苏州百姓正在痛恨他,这时趁着他厉声呵骂的时候,就一齐喊叫着追赶他。这位大中丞藏在厕所里才得以逃脱。不久,他调来第一兵团战兵,以苏州人民发动暴乱的罪名向朝廷请示,追究这件事,杀了七个人:

  颜韦佩、杨如捻、牛杰、沈沉、周武元,金龙晨,卜海文。

  七人临刑的时候,神情慷慨自若,大笑饮酒,呼喊着中丞的名字骂他,谈笑而死。砍下的头放在城头上,脸色一点也没改变。苏州茶商唐振刚,也是一名义士,他拿出了三百两银子,为七人收殓合葬。

  唉!当郑御史为祸的时候,能为威武不屈的,大齐之大,又能有几个人呢?但这七人生于民间,从来没受过诗书的教诲,其中还有两个是残疾人,却能被大义所激励,蹈死不顾,又是什么缘故呢?前些时日,假托的皇帝名字,以变法为名,横征暴敛的奸臣,很多了。奸佞小人郑御史和他的同党得势猖狂,横行江南。天下为之侧目。可是,只有我们苏州府百姓,奋起抗击,诛杀奸佞,终于使苛政不能实施。郑御史和他的同党被义民震慑,他们篡夺帝位的阴谋,终于没能兴起。后来,郑御史被百姓包围,畏罪吊死在府邸,不能不说是因果报应,也是这七个人的功劳呀。今天,我们为七位义士修建坟墓,在大堤之上立碑刻名,有志之士经过这里没有不跪拜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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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象升今年三十有二,年纪轻轻便已位列阁臣,出将入相,这在历朝历代都极为罕见。

  他现在的地位仅次于乔一琦,行事果决,思虑周全,既有孙传庭的狠辣,又有康应乾的权术,属于大齐第三代内阁的核心人物。

  因为与少年刘堪性情契合,所以格外受到广德帝器重。

  刘堪调抬头望向卢象升,怒道:“朕要恢复父皇当年的文字狱,杀一批人!先从这个《七人墓碑记》的钱蒲杀起。”

  卢象升默默将这封文采飞扬的邸报展开,又看一遍,沉声道:

  “陛下,诚如钱大学士所言,时机尚不成熟,钱家乃苏州大族,还不能动····”

  “不能动?!他这般公然颠倒黑白,把郑志东比作酷吏,指桑骂槐,羞辱朕与父皇,嘲笑大齐君臣,留着他作甚!”

  刘堪拍案而起,哗啦一声,将御案上的奏章全部推倒在地。

  “陛下息怒。”

  方喜宁上来将地上散落的奏疏捡起来放回御案。

  刘堪情绪稍稍恢复,挥手道:“大学士与卢爱卿留下!其余人,退朝!”

  小宦官立即放下手中活计,跟着几个宫女退出大殿。

  等所有人都走后,刘堪望向两人,急道:“父皇给予朕生杀大权,奈何事情会成这样!”

  卢象升安慰道:“圣上勿忧,事情一步步来,便如大学士所言,先派遣训导官吧。”

  刘堪沉吟片刻,问道:“那张经略勾结倭寇之事呢?是否召他回京?”

  钱谦益语重心长道:“陛下,万万不可,张经略国之干臣,太仓变法势在必行,此时决不能退一步,若一退,他便如其父张居正一样,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不要理会那些弹劾奏章,下诏嘉奖张经略推行新法有功,其余事情,一概不提。臣与卢大人再给张经略写信,让他在太仓安心做事,自己反驳那些弹劾他勾结倭寇的奏章,只要外面知道圣上还在支持张允修,那些背地里想要扳倒张经略的人便不能借力,不能借力,他们的阴谋就不能得逞,太仓就乱不了。”

  卢象升充满敬佩的望向钱谦益,也觉得此人老成谋国。

  “臣只是担心,陛下年少,爱惜羽毛,恐……”

  钱谦益欲言又止。

  刘堪抚掌大笑:“朕不是前明朱由检,父皇经常教导:些许浮名,于天下社稷何用!张允修是个好汉子,他在前面为大齐赴汤蹈火,朕当然要挺他!”

  注:

  1、国语《祭公谏征犬戎》

第627章 张居正之子

  广德二年三月,太仓州城如一锅沸水,翻滚煎熬。

  大齐与前明,中央与地方,北人与南人····各种矛盾在这座东南大都市交织混杂,纠缠不清。

  三月中旬,随着张允修强力推进清丈亩新政,太仓豪族大户核心利益受到严重威胁,局势越发动荡不安,明里暗里各种对新法、针对督查的打击报复行动,层出不绝。

  大齐极圈主义与前明奴隶制之间的根本性矛盾,在广德二年的春天,在江南腹地,终于被彻底点燃。

  自二月十一日清丈田亩开始,截止三月二十日,张允修领导的太仓清丈亩,取得了初步胜利。

  这群不要命的大齐官吏,奋战四十余天,在太仓(及周边府县)清退田亩一千四百余顷(1顷120亩),追缴田税、商税、钞关税折算白银六十三万五千两,惩处隐匿田产、偷税漏税者共计三百零二户,抄家所得布匹丝绸粮食无数。

  从清退田亩和追缴欠税所得上看,逮住的只是小鱼小虾。

  真正的大鱼还没捞到。

  比如太仓王家,三大家族,还有织造局、钞关的老爷们·····

  如果将这些硕鼠全部清理干净,所得田亩税银,将是上面的十倍不止。

  仅仅是对付那些小虾米,就让张允修伤亡惨重。

  一百二十名督查,死了二十六个。

  其中:

  五人被刺客当街刺杀,凶手非疯即癫,或在被捕前便已自杀。

  三人失踪,多年后,在太仓州学后院,一群整修花园的工匠,挖出了三人尸骸。

  四人赶赴吴县办案,晚上在会馆下榻,竟然被火烧死,吴县给张经略的说法是:当晚“鲸油泄露,大火蔓延,施救不及。”

  还有四名督查,被水淹死。

  四人在从嘉定县返回太仓途中,乘坐乌篷船,行至娄江江心,舱底突然漏水,片刻之间,一船人连同船工,以及刚刚清丈完毕的嘉定田亩图册,全部葬身鱼腹····

  有十人上疏请辞,连夜逃回南京。

  还有三人,不知为何吓成了疯子。

  至于在清丈亩途中被打行蝲唬殴打致伤的督察,更是不计其数。

  此外,弹劾张允修的奏章,以平均每天125.5份的速度,密集发往南京紫禁城,好像江南的宣纸很便宜似的。

  奏章的内容,千篇一律,无一不是在向小皇帝威胁施压:

  若放任奸佞张允修等人继续为害太仓。太仓,就会变成下一个苏州。

  持续数日的苏州暴乱,造成的损失,超过百万两,大批织机被焚毁,大片茶园被毁掉。

  至于暴民抢掠烧杀造成的损失,更是天文数字······

  套用《七人墓碑记》义士颜韦佩的话说,“茶叶珍宝丝绸,宁愿毁掉,也不可交给奸佞,不可让北人以为我江南无人!”

  太仓的地头蛇们,笃定齐国小皇帝承受不了苏州那样的巨额损失,以此威胁,想以此拿捏住朝廷。

  之所以如此丧心病狂,原因一点也不复杂。

  张允修主持的清丈亩行动,虽没有《齐朝田亩制度》那样彻底,但也准确打击到了土豪劣绅的七寸,断了这些硕鼠的命根。

  太仓四大家族连同织造局钞关的老爷们,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恨不能将张允修食肉寝皮,据说王衡开了五千两的赏银,向打行蝲唬悬赏张允修的人头。

  张居正的小儿子很清楚,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每天至少有一百万种死法在等着自己。

  奈何,他和他父亲张居正都是一个脾气,只要认准脚下路,只会一条道走到黑。

  当年张居正夺情,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带着翰林、宗伯以下数十人,闯入张府求见。

  张居正披麻戴孝,拒不见客。

  王锡爵闯入张府丧次,当面恳求放过应言获罪的御史。

  张居正说:“是皇帝发怒,要廷仗他们,我无能无力。”

  王锡爵说:“即便是圣上发怒,也是皇帝为你而发怒啊。”

  已经位极人臣的张居正,忽然跪下,解下佩刀,递给王锡爵,大声叫道:

  “皇帝要留我,你们要赶我,新政需要我,朝臣不容我,我该何去何从,来!来!来!给你刀子,你把我砍了!便一了百了了!”

  王锡爵哪见过这阵势,吓得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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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初年,家父为推行新法,与王荆石(王锡爵)斗法,如今,老夫为推行新政,又和王荆石儿子斗,造化弄人!无过于此!只是家父与王锡爵,只是是非之争,无伤大雅,今日我和王衡,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哎····”

  “张经略,当年张首辅厉行新法,才有万历中兴,经略必和令尊一样,为我大齐开万世太平!”

  三月十六日,太仓州经略衙门。

  “谢你吉言。”

  苏杭经略张允修与大学堂讲师戴笠,一起走向衙门门口。

  李自成率卫兵警惕注视四周,提防随时可能发生的刺杀行动,众人身后的经略府院墙被临时加高加固,地上还残留着施工留下的瓦砾。

  大门口停放着一口薄薄的柳木棺材,这口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棺材,在这场生死博弈中也未能幸免于难。

  原本漆黑的棺板,被人泼了层红漆,如盛开的血花,与墨黑中格格不入。

  显然,这几朵梅花,并不是棺材铺的匠人们所为。

  “若不能胜他,老夫最后死在太仓,也会血溅五步,把血洒在他王家大门上!让王锡爵看看,他教出来的不肖子孙是何禽兽面目!”

  戴笠敬重望向张允修。

  张经略边说,边把手伸向那口斑驳陆离的薄棺,伸向他的归宿。

  正在巡视的李自成忽然回头,看见这幕,急忙叫道:“大人,不可!小心油漆有毒,”

  年轻力壮的戴笠,连忙一把拉过张经略。

  “新政未成,经略若有不测,我等愧对天子!”

  张允修无奈摇摇头,看向李自成,问道:“李将军,近日可有什么发现?”

  李自成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落在街市那边几个偷偷摸摸的打行身上,听见张经略询问,连忙安排手下继续监视,自己来到张允修身边。

  “回经略,前日正午两个蝲唬翻墙进院,准备投毒,被卫兵当场杀死,昨晚有人在院墙后面纵火,然后就是这口棺材,被人半夜泼了漆,末将人手不够,不便派人出去追查·····”

  张允修拍拍李自成肩膀,微微笑道:“李将军,战兵现不足两百,贼人遍地皆是,敌众我寡,吾皇忙着苏州平叛,你我可能命丧于此,后悔来太仓吗?”

  李自成拱手道:“某一介武夫,能跟着经略干这样的大事,杀这些蛀虫,为吾皇分忧,以后必青史留名,虽死无憾。”

  张允修抚须大笑,对着街市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大声道:

  “哈哈哈!以前他们杀本官的部下,现在把矛头指向老夫,哈哈哈,他们急了,等不及了,急着要杀老夫。老夫何惧之有!老夫死了,我大齐还有无数忠臣良将,他们杀得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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