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巡抚既是大齐臣子,何必口口声声前朝,动辄以前明类比,若你眷念伪明,现在就可去投奔左良玉。”
刘武元被张溥怂的哑口无言,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只得忿忿退下。
江西掌印都司柳同春气愤不过,一把推开刘武元,上前道:
“吾乡风俗,男十岁,勿内宿;女七岁,勿外出,圣天子既有言在线要遵守旧制,这缠足便不能改。”
南康府知府胡有升道:
“对极,正所谓一弯软玉凌波小,两瓣红莲落步轻。以妓·鞋行酒,脱妓鞋,置酒杯其中,使坐客传饮,名曰鞋杯,此为人生一大乐事也(事见《渔矶漫抄》,又见沈德符《敝帚斋余谈》。)”
另一位讲究风雅的江西官员出来道:
“福建漳州之女,皆为小脚,必倚杖而能行,遇有婚嫁丧事,若女子前往,必须每人皆持一杖,相聚成而林,知道这是为何吗?”
钱谦益张溥都不说话。
那官员接着道:“皆因原先漳州民风粗野,女子好,淫,不守妇道!朱文公(朱熹)出任漳州知州时,有感于仕女伤风败俗,遂制定法令,命令女子必须缠足,以此让她们不得顺利行走,这才有了今日漳州淳淳民风!难道,你们连朱文公都不能容忍,连圣贤之言都要违背吗!”
搬出朱文公来,钱谦益张溥顿时被震住,一时竟无言以对。
刘招孙见两位臣子被说的哑口无言,放下茶杯,询问此人是谁,东方祝低声道:
“圣上,这是倪元璐,字汝玉,号鸿宝,乃是浙江绍兴府上虞人,本是南京国子监祭酒,率兵救援九江时,被我军擒获,投降已有多日。”
太上皇微微颔首,没想到在南昌还能碰见赫赫有名的明末内阁大人物。
在原本历史上,崇祯十七年北京沦陷后,倪元璐上吊殉国,给崇祯皇帝和大明王朝殉葬。
这样一位人物,或多或少也有点风骨,没想到竟然投降了自己,可见南明气数已尽。
“对付他,还得靠大祭司,大祭司。”
大祭司弗朗西斯科立即上前,毕恭毕敬,等待太上皇下令。
“大学士和翰林院修撰都不行了,该你上了,去告诉这些儒生们,坚持信仰的代价是什么。去吧,”
弗朗西斯科点点头,碧蓝色的眼眸中闪现出智慧的光芒。
他立即从太上皇身后走出,走到一群大齐文官面前,抬头望向倪元璐,用不甚流利的河南话道:
“尊敬的绅士先生们,中世纪理学的信徒们,本人是齐国大祭司佛朗西斯科,诸位可以称呼我老福,本人掌管我国各类宗教事务,包括但不限于程朱理教,以及这个······”
葡萄牙人想了一会儿,才想好措辞:
“以及你们信仰的这个三寸金莲教。”
一众江西官员像傻了似得,呆呆望着眼前这个金发碧眼一口河南话的红毛夷。
虽然知道此人乃是太上皇左膀右臂,地位与大总管东方公公不相上下,然而出于天朝对外番蛮夷的本能鄙视,有些官员还是忍不住骂道:
“蛮夷之人,如何知我天朝国情,你不配与我等士大夫坐而论道!”
“下去!圣人之生也天行,你一个红毛夷!哪里知道圣人的事情,下去!”
老福对江西官僚们表现出来狂妄挑衅,并没有感到一丝生气,他仍旧站在原地。这时钱谦益开口道:
“大祭司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诸位当慎言,虽是议事,也不可辱没斯文。”
倪元璐也道:“圣人有言,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不必在乎人家的发肤颜色,不必在乎人家的口音,只要说的是圣人之言,便要认真听。”
老福对倪元璐拱拱手,对他身上表现出来的礼仪大为感动。
他面朝众人,继续道:
“在我的家乡,异教徒会被烧死。在这里,违反太上皇法令者,也会被杀死。我查过详细资料,你们口中的朱文公,就是死去多年的朱熹,他的家乡徽州府,据当地县志记载,仅仅是一个休宁县,从明朝第一个皇帝朱元璋开始,到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检,两百年时间,有“节妇”、“烈妇”四百多人。”
众人脸上露出满意笑容,看眼前这个红毛夷,也觉得顺眼了很多。
有明一代,地方官员政绩考核的标准之一就是辖区内节妇数量多寡。
什么是“节妇”呢?简单来说,便是女子不幸夫亡,以身殉,经者、刃者、鸠者、绝粒者。
“始终没有结婚的,超过二千多人。诸位绅士大人,你们是否知道,这些行为,都与齐国鼓励人口生育的国策违背。”
“还有,这位朱熹的老家婺源县,“节烈”、“节妇”、“节孝”等牌坊有百余处,从宋朝到现在,“贞节烈妇”超过七千多人。朱熹为官的福建南部,其中同安、晋江、尤溪三县,未婚妻为丈夫守节、夫亡殉节的,也有近千人,(《福建通志》)”
弗朗西斯科最后总结说:“你们口中的这位朱文公,已触犯我国多条法律条文,我不知道他算是什么圣人?如果他活在大齐,会被关押起来,流放到汉城····”
做男妓这句话,老福没有说出,他或多或少知道这些人的脾气秉性,害怕过分刺激这群人,会对自己不利。
周围忽然变得死一般沉寂,趁着官员们积攒大招的时候,大祭司决定先放大招。
他从身上的黑袍中取出本账簿,轻轻翻开两页,对着账簿上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回头望了眼太上皇,然后将手指放在账簿上,充满虔诚祷告:
“你我脚下的帝国,全都仰仗辽东之王,蒙古的统治者暨草原守护者,朝鲜国王的舅舅,永生者,倭国的主人,私产废除者,十三省份的统治者,澳洲的拥有者,东半球秩序的守卫者,库页岛的主人,烈火风暴中降生的万王之王,大齐帝国太上皇。仰仗太上皇陛下一手缔造!”
“帝国现有十三个省份,包括新近归附的江西一省,江南两省。全国人口为八千五百余万人,其中,辽东三省,河南,山东两省,因长期战乱,男少女多,江南江西各省,男女各占其半。”
“如果现在,你们允许女人继续缠足,允许这种不人道的习俗继续存在,允许这种骇人听闻的刑罚继续戕害我们的姐妹,抛开用女人小鞋子饮酒的这种奇怪艺术品味是否合理不谈,抛开你们所谓的传统和文化不谈,如果真的那样做的话,太上皇的八千万臣民,会有一半人沦为残疾!我们国家的女人,她们的一生,将生活在以卧室为中心的三百步的狭小范围内,从裹脚到去世。如果那样的话,帝国未来将一片灰暗:国家贫困,兵源不足,劳力不足,工坊没有女工,学堂没有女学生,残废的妇女无力教养子女,溺婴之风会不停出现·····最终,大齐和她的子民,会被敌人称为“东齐病夫”。”
佛朗西斯科一口气说完,因为情绪太过饱满,泪水打湿了那本账簿。
一群官员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一个个伸长脖子,像被提住脖子的鸭子。
刘招孙见时机成熟,起身离开龙椅,目光徐徐扫视众人道:
“大学士与大祭司刚才所言,大家都听到了,他们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辽东女子早就不缠足了,江南江西女子,也可以。”
江西官员面面相觑,最后大家都望向袁继咸,袁督师硬着头皮上前道:
“陛下良苦用心,臣亦能体悟,不过,若真要废除,也须假以时日,可先从士大夫上层开始,推行教化,徐徐图之,再让百姓效法。须知当初这些蠢夫愚妇,也是模仿南唐后主李煜,李煜给舞女窅娘制作六尺金莲,用珠宝绸带缨络装饰,命窅娘以帛包脚,使脚纤小屈上作新月状,再穿上素····”
刘招孙挥手打断:“朕不管缠足源自何处何时,也不管他源自宫廷还是乡野,袁督师之计,旷日弥久,令人心昏然,不知需要多久?十年?二十年?”
“莫非等到三十年后,要广德皇帝问朕,当初为何不禁缠足,以致国家凋敝,无人可用?”
太上皇想到满清的剃发令,于是斩钉截铁道:
“时不我待,耽误一刻,便少千百个女劳力,大齐未来征战四方,战场不能没有女人。朕之所以能打败那么多敌人,无非是把男人当牲口用,把女人当男人用。”
袁继咸哑然。
“只怕会激起民变。”
“那就变吧,朕从不怕背叛,敢有阻挠者,斩!传令江西各州府,禁止缠足,留足不留头,留头不留足!”
注:
1、《万历野获编》中记载:“明时浙东丐户,男不许读书,女不许裹足。”
第605章 临川三日
南风四月,旌旗招摇。
大齐太上皇英姿勃发,顶盔贯甲,骑着骏马,在众多随从及禁卫军的簇拥下,由南昌东门德胜门出发,前往府城东郊祭祀。
各色车马,侍卫仆役,浩浩荡荡,组成一道黑色洪流,由南昌府城一直延伸向高田龚村。
禁卫军身穿戎装,披坚执锐,骑马走在武定皇帝銮驾前面。
太上皇身边簇拥章东、裴大虎、林宇、刘兴祚、钱谦益、张溥等一众心腹。
队伍后面跟着帝国的宦官和文臣,文官们衣着华贵,上有纹理,却没有皇帝戎装华贵,没有龙纹。
“陛下,惠登相隐瞒临川火药数量,让军需官向南昌索要粮草,还暗中派人和福建海贼联络,怕是要反了。”
“走近些说,朕没听清。”
章东放松马缰绳,胯下战马如释重负,很快跟上了前面那匹装饰华贵的坐骑。
刘招孙骑在马上,徐徐望向周围,他惊讶的发现,这里山川草木与二十多年前相比,竟没什么变化。
刘招孙十岁那年,义父刘綎被万历皇帝贬去了总兵官衔,回老家南昌龚村赋闲。他也跟着来了江西,刘招孙还记得那时经常和义父的门客,去龚村村头的河边,钓鱼摸虾。
回到现实,眼前皆是飘摇的黑色旗帜和雄壮的战马,祭祀队伍的前锋抵达龚村,尾巴还在德胜门盘亘。
太上皇搔了搔头上那顶造型夸张的金丝翼善冠,习惯性将帽檐往下压了压,这是他每次战斗前的动作。
“天要下雨,娘要出嫁,想反水,由他去吧。”
身披鱼鳞甲的章东,答应一声,没再说什么,正要掉马离去,又听太上皇道:
“惠总兵多半还在犹豫,让你的人帮他一把,坚定他造反的决心。要反,就早点反,下个月是慈圣太后的三十三岁寿辰,朕不想拖到那时候再杀人,不吉利。”
刘招孙说出不吉利三个字的时候,脸上露出迷信的神色。
章东点点头,蓑衣卫头目当然知道“帮惠总兵一把”是什么意思。他勒住缰绳,调整马速,不让自己马匹超过太上皇一头:
“陛下,临川豪绅大户,还有几十个生员,不仅继续缠足,还打死了一个派去的民政官,惠登相在临川也不过问,臣担心这些人勾结串联,再鼓动无知百姓,势必……”
“哈哈哈,临川,朱文公老家,圣人到底是圣人,和衍圣公有一比,都是英雄好汉,朕喜欢!”
太上皇发出渗人的冷笑,吓得胯下那匹血统高贵的御马打了个响鼻。
刘招孙抚摸马鬃,一边安抚坐骑,一边杀气腾腾道:
“贼人少,就少杀,贼人多,就多杀。对付那些顽固不化的逆贼,大不了,朕也来个临川三日。”
章东不知道满清剃发令和扬州十日,所以不了解临川三日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看太上皇反应,便知不是什么好事,遂不敢多问。
“章东,你跟朕多少年了?”
章东脱口而出道:“陛下,前明万历四十七年跟着陛下杀建奴,有十八年了。”
“十八年,章东,你今年四十了吧?”
望着章麻子脸上刻满的皱纹,因为皱纹太多,已经看不清他麻子长在哪里了。
“陛下记性真好,刚满四十。”
刘招孙想起那句名言“相信后人的智慧”,望着驿道两盘不断被超越的树木:
“一代人做一代事。我们这代人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事,不能留给后人做。后人的智慧,未必比得过前人,朕如果不做,以后刘堪会骂朕。”
章东若有所思。
“待会儿到了龚村,到了义父坟前,你和朕一起,给老爷子烧点纸钱,这世上老爷子还认得的人,就剩下你和我了,乔监军在沈阳生死不明……去把邓长雄和钱谦益叫来,朕有话给他们说。”
章东答应一声,连忙掉马退回到后面队伍。
刘招孙目送章麻子远去,叹了口气,微微闭上眼睛,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前面走下驿道,进了村子,队伍有些拥堵。
他的思绪却是格外清醒,惠登相反水的消息其实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禁缠足令在江西竟然如此难以推行。
这段时间他在反思,是不是对明国降官太过宽容,相比以前的严刑峻法,现在未免矫枉过正。
思绪纷飞之际,一阵铃铛声在耳畔响起,睁开眼,是钱谦益骑着毛驴来了,邓长雄跟在后面。
钱谦益患有风痛之疾,不能骑马,碰不得凉水。他在江南时习惯骑驴,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进入大齐,刘招孙曾特意下旨,恩准大学士可以骑驴,尽管骑驴有碍观瞻且有违礼法。
“大学士,临川的事,你知道吗?”
钱谦益从容道:“章将军刚才都告诉臣了,陛下准备如何处理?”
“朕想先听听你的主意。”
大学士左手抓住毛驴缰绳,右手抚摸胡须,思索片刻,便有了答案。
“臣以为要杀,而且要大开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