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让他们提前自裁,少受很多苦,又善待家眷,已是皇恩浩荡!”
“乔监军知道此事吗?”
东方祝抹去泪水,抬头回道:
“回万岁爷,奴婢今早亲自告诉他,康首辅等人被押上刑场前,便已服毒自尽。”
“那,乔监军是怎么回你的?”
刘招孙望着前面须发皆白的监斩官,想起乔一琦也快到花甲之年了。
东方祝吞吞吐吐:“奴婢不敢说。”
太上皇淡淡一笑,“他说什么了?”
“乔大人说,辽东是修罗场,大齐是屠宰场,京师是砂砾场,还说,还说陛下是凉薄之人,等这次监斩完,他便要辞官回家,回苏州太仓养老,远离这生死场。”
刘招孙沉默良久,才对东方祝道:
“行刑完毕,请乔大人留下,朕有话对他说。”
半个时辰后,老迈不堪的监斩官乔一琦,在章东吴霄搀扶下,颤巍巍站在御座前。
“给乔大人看座。”
东方祝连忙搬来张太师椅,要扶乔一琦坐下。
“不必了。”
乔一琦看都不看刘招孙一眼,拄着拐杖拱手道:
“臣至微至陋,过蒙太上皇拔擢,如今老迈,愚昧顽钝,恐不能胜任新朝雅政,愿乞归乡终养。请陛下矜悯愚诚,成全·····”
刘招孙强压住泪水,招呼乔大嘴坐下:
“乔监军,你说大齐是屠宰场,说朕是凉薄之人,说的都对,只是,朕的故事还没结束,大齐国祚仍旧绵长,距离亡国还要很长时间。如今老康为国捐躯,卢象升独木难支,朕和大齐都需要你,所以,只能委屈你先留北地,以后再回江南享福。”
“如果臣也以死相逼呢?”
刘招孙拍了拍乔一琦肩膀,笑道:
“你死了,也不能回太仓。”
乔一琦恼羞成怒,挣扎着站起,作势就要朝瓮城垛口撞去,林宇挡在了老人前面,
“乔监军就不问问为何?”
“为何?”
乔监军一边推开林宇,气喘吁吁问道。
“因为,朕,很快便要兵发江淮,荡平江南,你的老家苏杭,也非桃源之地,那里很快就要遭受战火,纳入大齐版图。”
乔一琦松开林宇,急道:
“康应乾死前,让陛下不要乱为,眼下他尸骨未寒,你就又要兴兵,现在山东白莲教在闹,湖广流民在闹,你还嫌不够乱·····”
吴霄连忙上前,轻抚乔一琦后背,乔一琦剧烈咳嗽。
“山东白莲只是疥癣之疾,内阁已有平定之策,湖广才是腹心大祸,南明背信弃义,朕亲征江南,借道湖广,力求毕其功于一役。”
乔一琦听了这话,兀自嘟嘟噜噜:
“内阁有什么良策?卢象升他只知清除旧臣,独揽大权而已·····”
刘招孙搀扶乔一琦,两人顺着瓮城台阶,走下广积门。
吴霄林宇跟在身后。
两人边走边低声道:
“乔监军,听过团练没有?给予地方练兵赋税之权……”
“不就是晚唐吗?陛下是也要大齐如晚唐,遍地藩镇?!”
第585章 南征
太初四年底,大齐高压极圈统治下,被压制下的各种矛盾,终于集中爆发。
从沈阳到徐州,从内庭到边关,从军队到民政,从浑河到淮河,南北多警,遍地烽烟,偌大帝国,再无一处安宁。
受沈阳内乱波及,金应河和郑一石兵团被重新整顿。
大军分驻朝鲜、山西,河南、蒙古各地,截止十一月底,帝国引以为傲的十一大兵团十万大军,真正能调动的兵马不过在辽东的区区两万人。
最要命的还不是兵力上捉襟见肘,而是资源的严重匮乏。
在长达十年的持续高烈度战争下,齐国国力早已严重透支,如今一旦失去湖广和南明补给,帝国各条补给线忽然变得岌岌可危。
问题一直在内部。
以卢象升为首的新内阁,虽没有像陈新那样主张全盘改革,但都一致认为,大齐现有的高压模式,已经难以维系。
卢象升建议,请求减免辽东,山东等地农户的余粮征集,缩减至武定元年的水平。
如果削减至武定元年征收标准,只能收到一半粮食。
维系帝国根基的十一个兵团很快就会缺粮少食的,崩溃在所难免。
除非,朝廷能在明年夏收之前,解决掉山东白莲教和湖广流民问题,而且要在两场军事行动中获得收益(至少不能再继续放血),否则,谢阳等人推断,关内和辽东届时将会崩溃。
奢谈改革是痴人说梦,时间已经不够,以战养战,成为续命的唯一可能。
山东、湖广两个战场,孰先孰后,以哪个战场为主?
考验帝国决策者战略定力的时候,到了。
卢象升提醒太上皇,那日陈新之所以敢在大正宫大放厥词,是因为他在山东有广泛的民意支持,或已于豪左勾结,诛杀此贼,山东必更加混乱,再行平叛,得不偿失。所以·····
“陈新虽死,然朝野上下,还有很多人想要改革,这支势力,陛下不可不察!臣以为,可借此贼之死为契机,在齐鲁推行改革,把烂摊子丢给地方豪强,陛下也好集中精力对付湖广。”
刘招孙沉思良久,觉得卢象升所言不差,只是好奇问道:
“以前山东各地豪强,都已被朕悉数消灭,哪里还有豪强?”
卢象升耐心解释道:
“蔓草难除,除草而不掘地,草焉能尽死?齐鲁之地虽为孔孟之乡,民众渴慕入仕之风,冠绝天下,陛下这些年派去的大小官吏,阳奉阴违,橘生淮南入乡随俗,俨然豪强,早就把大齐制度掏空了,不过是无数个小号的陈新。”
刘招孙犹豫不决,他虽不懂历史,多少也知晚唐藩镇割据的危害,唐朝最终灭亡便是由此。
“不怕重蹈晚唐旧事?”
卢象升胸有成竹道:“陛下这样担心,便是楚人刻舟求剑,何也?皆因我朝与晚唐不同,我朝军队人事财政大权,皆在陛下掌握之中,所缺者,唯粮草耳,若能集中兵力平定江淮,便可起死回生,全盘棋活。山东不过一隅之地,若干豪强坐大,到时陛下一纸诏书,大军压境,过河拆桥便是。”
太上皇不解道:“过河拆桥?那些豪强硕鼠,肯为朝廷做嫁衣吗?”
卢象升笑道:“怎的不会?臣听闻,陛下当年可是与白莲教打杀过的,如何不记得白莲教义了?”
刘招孙回忆起当年登陆山东,征讨闻香教的情景。
“无非是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红阳劫尽,白阳劫生,诸如此类的妖言妄语。白莲与和陈新一派水火不容,除非豪强甘愿就戮,否则必定结寨团练自保。”
“就怕他们以邻为壑,乱贼祸害周边省份。”
“陛下让河南、北直各地加强自保便是。”
刘招孙喟然长叹:“如此,只是苦了山东百姓,”
卢象升慨然道:“若非如此,南北糜烂,到时苦的就不只是山东百姓乐,陛下只将此事归于臣身上,苦一苦百姓,罪名臣来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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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两人经过反复商议,决定集中力量解决湖广问题,山东白莲教便交给地方处置,让有力者招兵买马,自行操练御敌,为朝廷杀贼。
此方案受到群臣反对,此举相当于自动承认了地方豪强的合法地位,从根本否定了《齐朝田亩制度》的合法性,必然动摇国本。
刘招孙力排众议,强力推行,并让六部官员立即草拟相关细节。
为了防止群臣掣肘征讨江淮,太上皇索性更进一步,将作战目标定为征服江南,扫灭南明。
战意既定,辽东、河南、北直隶各地再次进入战备状态,背插小旗的骑兵在各个村庄、屯堡、城镇中奔走,大声呼喝,向帝国百姓传达大军即将南征的命令。
民政被要求要在两月之内,必须准备好五万石军粮,一万石草料,以及两万人所需的棉衣皮靴等物。
东方祝来到民政衙门宣旨时,发现衙门里空空荡荡,只有谢阳他的卫兵。
大战在即,负责粮草凑集的民政衙门却如此冷清,太监不觉有些诧异,于是问道:“谢大人,刘司长呢?还有其他人。”
谢广坤抬起头,东方祝见他头发已经全秃,这才忽然想起,谢阳的得力助手刘月儿,上个月在丈夫杨通坟前自缢而亡,留下个六岁的儿子。
“镇抚兵人手不够,商会民政的人,都去征粮了,这里就本官一人。”
“哦,听说靖安堡一个农妇拒不交粮,昨日被你们打死了,可有此事?”
东方祝不无八卦问道。
谢阳没有吭声,民政两个卫兵不怀好意的望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阉人。
东方祝倒没在意这些,他刚刚从海军衙门宣旨过来,这几天忙着到处宣旨,可谓席不暇暖,累的不行。
他一把拖过条方凳,也不管上面还有灰尘,一屁股坐下,抱起桌上的茶壶咕嘟嘟喝起来。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谢广坤幽幽声音。
“公公,那是刘司长生前的凳子······”
东方祝啊呀一声,跳将起来,抬头望见刘月儿还在衙门飘荡。
他背脊一阵发凉,丢下圣旨,不及寒暄,便逃离了民政衙门。
腊月二十日,九大兵团开始抽调兵力,过山海关,绕开山东全境,沿北直隶驿道迅速南下。
太初四年除夕,各部人马在河南信阳集结,稍事休整后,便沿长江南下,进入江汉平原。
大战在即。
乔一琦又开始忙碌,继续担任大齐第一监斩官。
从十一月中旬开始,一批反对南征的大齐官吏,连同参与叛乱的将官,以及被扣押多年的郑芝龙家族,上千人悉数在广积门前斩首。
浑河被血水染红。
监斩台上的乔一琦,在投掷斩首令牌时,脸上的神情开始渐渐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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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弘光十八年(1642年)十二月初三日,弘光皇帝朱常灜在南京皇极殿召集他的群臣,商议对齐战事。
与通过这几年休养生息,南明朝廷鉴于近来北方发生的种种变化,尤其是徐州齐军的来降,南明君臣们意识到,他们北方的邻居,确实遇上了麻烦。
大明对暴齐,是战是和?是全面北伐还是见好就收?这便是今日朝堂需要讨论解决的问题。
殷鉴不远,上一个主张北伐的刘宗周早化作枯骨,而对北伐最为执着的平虏将军吴三桂,也已尸骨无存。
所以,是战是和,群臣都不敢再轻易发言。
首辅阮大铖环顾四周,见他的一群幕僚都低着头,一如既往和稀泥道:
“陛下,臣以为,战不如和。”
朱常灜对战和两端拿不定主意,齐国虽然可能出现内乱,但这些年与刘招孙多次交手,明军几乎全败,双方对垒,连次平局都没有,对齐军的恐惧已经深入弘光皇帝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