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善仍旧是意犹未尽,这也难怪,大贝勒最喜欢看萨满仪式,每次都要看到萨满彻底昏迷才会尽兴。
莽古尔泰神情漠然,喉头蠕动,好像有话要说。
年龄最小的杜度神色平静,低头望着脚下地面,不知在想什么,他是废太子褚英的长子,褚英和舒尔哈齐一样,都是被大汗幽禁而死。
二贝勒阿敏满脸惶恐,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将手指上的玉扳指取下了又戴上,戴上了又取下。
按照惯例,萨满仪式结束后,神谕结果只有大汗才知道。
人神并行不悖,几位贝勒需先自行商议,然后告知大汗,再综合萨满的神谕,最终定下对策。
此刻御案之上的英明汗沉默不语,只等几位贝勒商议,李永芳范文程等人,正满怀激动的等待在大殿之外,这种极神圣的场合,他们这些投降汉臣是没有资格参加的,须等到主子们商议不定时,他们才有资格谏言。
不知沉默了多久,坐在黄台吉旁边的莽古尔泰终于开口,他声音雄厚有力,瞬间穿透整个大殿。
“要我说,继续追打叶赫,大汗当年砍了叶赫头领半个身子,我请父汗准我带兵,我去海西也把布扬古身子砍下一半!带回赫图阿拉!”
浑江之战,镶蓝旗被明军重创,叶赫部乘火打劫,追击阿敏数十里,若不是莽古尔泰及时援助,后果不堪设想,正蓝旗在冲突中也受到了一些损失。
莽古尔泰平日与阿敏关系不错,又被叶赫杀了十几个旗丁,还有一个巴牙剌,心中很是恼怒,这些天,无时无刻不想着去海西报仇。
大贝勒代善睁开眼睛,对莽古尔泰微微点头,从萨满巫师的舞姿中回到现实。
“三贝勒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叶赫人反复无常,能帮明国,也能帮大金,现在是用人之际,浑江那支明军可是厉害,看把镶蓝旗都打成什么样子!还连累你们正蓝旗,所以要说我,咱们还是得拉拢叶赫,对付明国。”
代善说完,转身望向黄台吉,想听听这位唯一识字的贝勒,看他怎么说。
莽古尔泰一脸怒火,他不敢公然顶撞代善,只好把气撒在黄台吉身上。
“老八,每次萨满通神,你都像有心事,盯着外面看,你说说,这次咱们先打开原还是先打叶赫?”
黄台吉轻蔑的瞟了眼这个蛮横无礼的兄长,把头扭到一边。
黄台吉和莽古尔泰一直不对付,他们都是汗位的有力竞争者。
此外,无论从气质还是性格上,两人都格格不入。
温文尔雅、喜好安静的黄台吉很反感这个莽撞无礼,自私残暴的兄长。
“我赞成大贝勒意见,暂不攻打叶赫,乘胜进军开原·····”
莽古尔泰打断黄台吉,不等他这位八弟说完,便转身去问杜度。
“小贝勒,你呢?”
正在神游的杜度忽然被莽古尔泰问话,身子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我,我听几位叔叔的意思·····”
莽古尔泰不依不饶,再次打断道:
“大汗让你坐在汗王衙门议事,这里有你位置,你就要说话,什么听叔叔的,叔叔若是个书呆子!你也听他的?”
莽古尔泰边说边说朝黄台吉瞟了一眼,他声音很大,连殿外的李永芳都听见了。
抚顺驸马皱紧眉头,低声叹息:
“主子们要和气为贵才好啊”。
不过莽古尔泰显然是不准备和气的,今日来汗王殿衙门之前,他便得到消息,大贝勒和皇台吉准备借着贝勒议事,重提半个多月前的旧账,以浑江战败的名义向两蓝旗发难,打压阿敏,顺带削弱正蓝旗势力。
“快说!你是如何想的?正白旗想不想去打叶赫?”
杜度知道敷衍不过,假装沉思了一会儿,抬头飞快看几位叔叔贝勒一眼,终于开口道:
“我听说夜袭二叔的那伙南蛮子,都跑到了开原,召集了些兵马,准备在那里坚守,若是放任这伙南蛮子不管,一则损我大金兵威,二则让明国援兵聚集辽东,可,可能不利于我大金。”
莽古尔泰瞪了杜度一眼,想要开口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恨恨的回到自己座位上。
在场坐着的五位贝勒中,除了二贝勒阿敏,现在是三比一,代善、皇太极、杜度都支持进攻开原,只有莽古尔泰一人支持进攻叶赫。
这种情况下,二贝勒阿敏发不发言已经无所谓了。
不过,几位贝勒出于尊重或是同情,还是朝他望去。
浑江战败后,阿敏率镶蓝旗退回赫图阿拉。
也是在这汗王殿大衙门,阿敏被各位旗主集中批判,旗主们围着他批斗了好几日。
萨尔浒之战,后金大胜,各旗人马都是斩获颇丰。
正黄旗、正红旗把杜松脑袋砍了,其他几个旗俘虏明军不计其数,只有镶蓝旗在浑江让明军揍了一顿,虽说总共就损失了一千多甲兵,不过对八旗来说却是奇耻大辱。
须知从老汗起兵以来,大金还从未遭受过败绩。
事后大家得知,击伤镶蓝旗的南蛮子竟是明军四路大军中实力最弱的一支,是刘綎率领的东路军。
东路军兵力少,火器匮乏,大贝勒代善还在这支兵马中安插了朝鲜细作。
即便是如此,镶蓝旗还是被他们打败,在浑江溃不成军,丢下上千具尸体仓皇逃走。
若不是莽古尔泰援助,二贝勒今天怕是不能在这里和大家议事了。
莽古尔泰为阿敏求情,坚称镶蓝旗在浑江至少斩杀明军万人,是因为叶赫突然出现才不得不撤离。
后来,大汗派人前去浑江查看战场,只发现上千具被割去首级的后金兵尸体,明军的尸首,一具也没有,连他们的埋葬之地都找不到。
努尔哈赤本不想过分惩罚阿敏,自从他将弟弟舒尔哈齐折磨死后,对侄子阿敏便有一丝愧疚之情。
不过,这次镶蓝旗正蓝旗联合起来欺瞒自己,却是大汗不能容忍的。
阿敏被罚了七个牛录,分给其他各旗,二贝勒的两个贴身戈士哈,也因护主不利,被当众处死。
经过此事后,原本势力最弱的镶蓝旗,和其他各旗的差距进一步扩大。
回到赫图阿拉后,阿敏郁郁寡欢,开始想很多事,他晚上做梦,再也不会梦到美丽的博尔基吉特或是其他女人。
他身边的戈士哈走了好几个,愿意继续追随二贝勒的牛录额真也很少。
阿敏知道代善皇台吉一心想吃掉镶蓝旗,这些人就像恶狼,瞅着你伤口流血,就要上来咬一口。
刚才几位贝勒发言时,阿敏一直沉默不语,他对叶赫人不感兴趣,一直在想着如何攻打开原。
莽古尔泰在浑江只损失了十几个真夷,而他,如果再不反击,很快就要失去镶蓝旗旗主位置了。
见众人都要让他说话,阿敏沮丧的神情微微有些变化。
“我要杀光这伙明军,杀了刘招孙!大汗!”
阿敏忽然从椅子上坐起,跪倒在御案前,激动道:
“让我带镶蓝旗勇士去开原!这次一定不给大金丢脸!杀了刘招孙!杀光南蛮子!”
几位贝勒望着情绪激动的阿敏,代善和皇台吉交换眼神,黄台吉指了指脑袋,暗示说这位堂兄弟精神状态不太稳定,代善笑着点头。
莽古尔泰突然被盟友背刺,又让代善他们看笑话,怒气冲冲。
年龄最小的杜度充满欣赏望着跪在大汗前面的阿敏,神色变动,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被折磨致死的父亲。
众人默默等待,等待老汗发言。
第46章 努尔哈赤
御案之上的英明汗扬起脸,神色平静的望向这些争论不休的贝勒们。
已是花甲之年的努尔哈赤身形挺拔,鼻梁隆起,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保持着当年龙虎将军的坚毅。
此时此刻,后金汗刚剃过的头顶微微泛光,脑后的小辫垂在胸前右边,披发右衽。
萨尔浒之战的大胜,让居于一隅之地的努尔哈赤渐渐萌生吞并辽东的雄心。
他左手轻轻抚弄座椅上的把手,右手翻动着厚厚一沓从沈阳发来的密信。
目光扫过,从信札中抽取一封,拆开看时,是铁岭参将丁碧写来的。
努尔哈赤很快将信读完,再次抬头望向各旗旗主,开口道:
“明军进驻开原铁岭,刘綎义子在城中蛊惑人心,明军正在屠戮女真,此事尔等可知?”
代善、黄台吉、莽古尔泰相互看一眼,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表情。
丁碧是大金重点收买的辽镇将领,在此人协助下,辽东几个军事重镇都已安插好大金内应,只要大军逼近,便可兵不血刃,将其纳入大金版图。
丁碧在铁岭经营多年,如何就被这伙大明客兵轻而易举赶走?
几位贝勒都知道,大汗英明神武,对辽人颇为仁慈,不忍杀戮。若没有了这些内应,只能强攻破城,到时不知要死伤多少人。
“阿玛的意思,开原不打了?”
莽古尔泰面露喜色,他阿玛常说,若非内应协助,不可轻易攻打明国坚城,以免折损,看来今日父汗终究是站在了自己这边了。
努尔哈赤哼了一声,目光落在五阿哥身上,冷冷道:
“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朕问你,本汗十三副铠甲起兵,披荆斩棘,创立八旗,何为八旗?”
正在得意的莽古尔泰没想到父汗会这样问自己,叫他正蓝旗旗主,分明已有不满之意。
莽古尔泰诚惶诚恐,不知如何回答,跪倒在地,金钱鼠尾辫后面,已是汗涔涔一片。
努尔哈赤目光徐徐扫过众人,不怒自威,一众贝勒纷纷低头。
雄浑有力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八旗以牛录为单位,牛录即为大箭,一箭易折,十箭难断!分你们牛录,就是要尔等勠力同心,如此方能所向披靡!”
努尔哈赤转眼望向代善,叱咤道:
“既为大阿哥,便要做几位小贝勒榜样,若再敢蓄意挑拨离间,你当知如何?”
代善连忙磕头称罪,悻悻的回到自己位置上。
努尔哈赤环顾四周,从御案上起身,望向窗外一只翱翔的海东青,平静说道:
“眼下所虑者,非一城一池之明军,而是辽东汉人之民心。”
“本汗在天命元年便说过:吾国何故分主人、奴仆,大人、小人?若有人怨恨其国,来投我等,且尽心效力,我等必不使其为奴仆、小人!”
努尔哈赤说到这里,瞥了眼殿外还在等候的包衣奴才,摸摸自己鼻子,继续道:
“然汉人亦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辽镇之中,愿与大金交好者,大有人在,然冥顽不灵,妄图抗拒大金者,为数亦不少!”
“辽人凡两百七十万众,皆悍勇善战之辈,一旦警醒,我大金皇图霸业,终是泡影!”
“二十年来,本汗对辽人,分化之,收买之,击杀之,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以至有萨尔浒大捷,有大金今日之形势。”
努尔哈赤说到这里,语调忽然提高许多,目光变得凶残起来。
“刘綎义子刘招孙,不过区区一把总耳,以小兵抗拒我大军,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于浑江阻击镶蓝旗,重创阿敏,堕我大金士气!又以招魂、发饷等伎俩,蛊惑人心,辽中愚民,皆为其裹挟。刘偈屏Υ笤觯烧蚰阎啤U獯尉垢冶鄙峡惶粜拼蠼穑说仍羧耍绮辉绯匚医鸸母勾蠡迹 �
“所虑者,乃是人心向背,本汗可以不要开原,不要铁岭,但万不可使辽人有一丝反抗之心,传本汗令!”
听到大汗要发布王令,几位贝勒纷纷抬起头来。
“正红旗旗主代善!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正白旗旗主黄台吉!镶蓝旗旗主阿敏!”
四人立即抬头望向后金大汗。
“命尔等率本旗勇士,会同蒙古瑷兔、苏不地部族,携带火器,攻开原、铁岭,破城之日,城中军民全部屠戮,贼首刘招孙,押至赫图阿拉,千刀万剐!”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午时初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