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第38节

  不过鉴于英明汗努尔哈赤之前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蒙古人在向马林刘招孙他们信誓旦旦盟约的同时,也派人和后金大汗取得了联系。

  他们将明军的兵力和武器装备全部告诉给女真人,并表示必要时候可以替大金国当先锋,攻击开原周边一些小墩堡。

  这些都是即将到来的大战中存在的变量。

  李克泰等几位投奔过来的辽镇参将判断,蒙古人会帮助明军攻击后金,他们给出的理由是,李成梁在世时,辽镇和这些小部落相处颇为融洽。

  在刘招孙看来,现在需要将这些蒙古人考虑到敌对阵营中。他对这些草原部落没有任何信任,后金在辽东几次成功闪电战,背后都有蒙古人的身影。

  辽东战马多屯集于辽阳、沈阳城中,守城辽镇将领皆表示辽沈无险可守,战马断不能增援开原。所以眼下开原守军战马匮乏,茅元仪这样的幕僚,只有骑骡马的份。

  杨镐以总经略的官威去压他们,不过根本没用,辽镇那些将官们现在谁也不怕,就等着努尔哈赤早日攻打开原,将刘招孙他们斩尽杀绝。

  刘招孙的出现,让辽镇与朝廷,辽镇与客兵,以及辽镇之中的各种深层矛盾提前凸显出来。

  相比之下,战马只是旗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问题。

  最后说破了天,丁碧他们表示只愿接受现银买马。

  他们给开原守军开出的价格是:一匹马,三千两银子。

  这已经不是买不买马的问题,而是是否资敌的问题。

  驻守辽沈的将官皆与南兵有隙,丁碧虽然不是其中的核心之一。

  大概是因为铁岭距离开原太近,开原兵力之盛,让他感觉害怕,他担心刘招孙报复,就早早放弃了铁岭,率家丁和营兵逃入沈阳城,说是要增援辽沈。

  就这样,原本历史上明军在辽东最坚固的辽沈两城,现在却成了辽镇投降势力的聚集地。

  “红夷大炮,老子到开原再造,老子现在最恨的,不是奴酋努尔哈赤,而是李如柏,李如柏这个狗贼!老子要一炮轰杀辽镇!杀光这群丘八!”

  茅元仪忽然提高嗓门,一改往日温文儒雅的形象,狠狠抽打那匹含情脉脉的骡马,丢下一脸茫然的乔一琦,朝守备大人刘招孙的背影,绝尘而去。

  开原城南,靖安堡。

  刘招孙与马林、贺世贤等一众将官,在各人家丁护卫下,策马由南门进入堡。

  靖安堡周长三里,有南北二门,城墙为土筑,有民屯十四个,有杨木答兀屯、王朵罗只屯、黄泥冈屯、王贵屯等。

  设沿边墩台三座,有广顺关门台、河奇台、新架子台;腹里墩台十二座,有长岭台、松山墩、王贵台等。

  守堡官是开原副将于化龙的旧部,是一个身材矮胖的千总,名叫王连,堡内官军五百。

  王千总听闻几位上官前来,早早在南门等候,于化龙向刘招孙介绍了此人,王千总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守备,又听闻这就是击溃镶蓝旗,斩杀阿敏的刘招孙,不由呆了片刻,才向上官行礼。

  刘招孙对这靖安堡颇感兴趣,便对王连道:

  “王千总,靖安堡乃奴贼必争之地,大军还在休整,不如你带本官四处走走,说一说这里的形势,”

  王连连忙点头答应,金应河对这个号称明国最大墩堡的靖安堡也颇感兴趣,便跟上来听王千总介绍。

  靖安堡内,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街贯穿整个墩堡,街道两端是两座厚厚的堡门,外面还有护城河。

  堡内车马行人川流不息,蒙古和女真的商贩往来不绝,沿街叫卖,一群小孩跑过三个武人身前,嘻嘻哈哈追逐一个蹴鞠去了。

  所见皆是一派祥和热闹景象,甚至比北直隶一些小城还要繁华,眼前所见,和刘招孙想象中兵荒马乱根本不一样。

  “王千总,此地不曾有过战火么?”

  三人登上墩台高处,向远处眺望,王连这个胖子不停的擦拭额头汗珠,看来平时也是养尊处优惯了。

  “怎的没有打仗?嘉靖年间,叶赫部和哈达部在此发生过多次激战,建州女真对哈达也发动过多次战争,”

  “哦。”

  刘招孙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化外之地,到了荒蛮国度。

  “后来朝廷在广顺关设女真马市,大人请看,位置就在广顺关西清河南。”

  刘招孙顺着王千总手指望去,只见靖安堡北方两里之外,清河河水缓缓流淌,如玉带环绕墩堡,渡船还在来回摆渡。

  “车马行人不易涉渡,这便是靖安堡的天然障塞。”

  刘招孙若有所思的望着这条河宽且深的防御带,心中默默规划出开原防御图。

第45章 八旗

  开原城北,靖安堡墩台。

  刘招孙张开大弓,慢慢地将弓弦拉起,抬头静静地望向东北天空。天际之处,海东青正追逐一只落单大雁,鹰击长空,动若闪电。

  刘招孙手中这张大梢开元弓,乃是刘綎家传,是义父留给自己的念想。

  弓力可达两石,弓弦上撘的长箭也是特制过的铁镞重箭。平日,刘招孙只用它来杀人,没曾想今日却要猎鹰。

  黑色海东青,神明如电,远在数里之外,便已觉察到刘招孙杀心。

  它唳叫数声,丢下受伤哀嚎的大雁,穿越幽冥,俯冲而下,利刃般的鹰爪破空而来,直指刘招孙双目。

  刘招孙平静地等待着,将大拇指轻轻压在中指上,汗水浸透了铜制的扳指。

  身材矮小的王千总,呆呆的望着守备大人,大气不敢出一下。

  墩台悬楼上的其他人,皆被这猛禽气势震慑住,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只有金应河不动声色,冷冷从背后取下弓箭。

  辽人皆知,海东青在空中可擒杀天鹅,在地面上可啄死野狼,有“万鹰之神”之称。

  面对海东青,寻常猎户亦不敢等闲视之,因为稍有疏忽,便可能被这猛禽啄瞎眼睛,害了性命。

  好端端的在巡视墩堡,为何要招惹这猛禽?

  这……这守备大人要干什么?

  “此乃肃慎图腾,也是女真神物,杀它,振我军心士气!”

  不等刘招孙说罢,海东青已到墩台上空,惊起堡内鸡鸭乱叫。

  两支重箭一先一后,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冲出墩台,直上云霄,齐齐向海东青射去。

  眼看就要射中那猛禽,海东青忽然鹞子翻身,堪堪躲过一支重箭,另一支箭擦着它翅膀掠过。

  一阵唳鸣,受伤的万鹰之神,趁着黄昏薄雾,朝东北天际遁逃。

  刘招孙望着远去的海东青,眼中神色复杂。

  海东青逃离明军麋集的靖安堡,飞越松辽平原,飞入茫茫长白山。

  万里寒空只一日。

  长白山边缘,莽莽森林。

  一只野狼嗅到空中危险,长啸一声,仓皇逃走。

  越过森林,越过碧波粼粼的苏子河,云雾缭绕的寂静远山若隐若现,巍峨山城出现在视野中。

  霭霭兴王地,风云莫可攀,潆洄千曲水,盘迭百重山。

  后金天命四年三月二十,都城赫图阿拉,汗宫大衙门。

  作为赫图阿拉乃至大金的权力中心,汗宫大衙门是后金大汗治理国政、发布政令、接待使臣、赏赐贝勒大臣的重要场所。

  一个月前,当大明扬言要用四十七万明军,四路进兵,投鞭断流,踏平赫图阿拉时,大家都慌得很,英明汗却一点也不慌,他在此召集四大贝勒和汉臣商议对策,决定“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后金大军最终击杀杜松,击溃马林,断了万历老皇帝扫穴犁庭的妄想。

  此战后金收获巨大,除东路明军侥幸逃脱,其他三路共计被俘两万五千人,骡马两万余匹,各式火铳弗朗机一万余支(台)。

  大胜之后,后金乘势占据浑河、清河中下游流域,将宽甸、清河堡纳入版图,新增人口十二万,势力空前大增,一时之间,后金大军威逼开原、铁岭,虎视辽阳、沈阳。

  与此同时,蒙古瑷兔、苏不地等部落纷纷派出使者前往赫图阿拉,向大汗庆贺,顺带探一探女真人的虚实,在确定明军惨败、建州大胜后,这些草原部落立即发挥了墙头草的优势,向后金高层表示愿意结盟,共同对付明国。

  不止是东边的蒙古,西边的虎墩兔(林丹汗)、炒花(卓里克图洪巴图鲁)也向后金表达了结盟的心意。

  其中,虎墩兔更是用实际行动响应后金军在辽东的军事行动,他们多次向明国皇帝要钱要粮,扬言若是明国不给的话,蒙古铁骑便从西边夹击大明,说不定就是万历朝的土木堡扣关,气得万历老皇帝咬牙切齿。

  萨尔浒战后,汗宫大衙门内,各方使者络绎不绝。

  除了善于骑墙的蒙古人,汗王殿中,还活跃着朝鲜人、倭人乃至明国人的身影。

  连续好多天,慈眉善目、乐于沟通、具备亲和力的英明汗努尔哈赤,正襟危坐在他的御案上,和各路使者们敞开心扉,长时间交谈,帮助大家解疑释惑。

  对辽镇那些远方亲戚,英明汗是这样说的:

  汝若战,则吾兵所发之箭,岂有目能识汝乎?中箭则必死!

  若出降,吾兵亦不入城,汝所属军民皆得保全!

  英明汗还拿出他的汉人女婿李永芳的事迹,给犹豫不决的辽镇忠臣们举例说明,以打消他们的疑虑:

  若(你们)不战而降,必不扰尔所属军民······尤超拔(提拔)之,(大汗与你)结为婚姻,岂不美哉?

  对于那些还未归附的地方豪族代表,努尔哈赤表示,不要担心你们房产会成为我的,你们都是大汗的子民,一律平等。

  总之,后金军攻占辽东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解放大家的。

  当然,对于某些势力,大汗也不乏威逼恐吓之词。

  比如他警告从汉城密行前来议和的朝鲜使者说,大金诸生勇士(真夷战兵)在浑江斩杀五千朝鲜兵,算是对姜弘立这个叛徒的惩罚(姜弘立曾答应配合后金击败大明),朝鲜若再敢援助明国,汉城便将不保,大汗会亲自将李晖脑袋砍下,当夜壶用。

  总之,萨尔浒后,在英明汗的各种操作下,后金势力进一步扩张,已经兵不血刃,占据了很多地方,收下了一众小弟。

  大金上下军民振奋,连包衣阿哈们都表示要努力发光发热,多喂马劈柴,奉献自己所有,让主子们早日占领辽东。

  不过今日,汗王大殿中,气氛却有些凝重。

  御案上,端坐着金国大汗努尔哈赤,御案底下放着五个座位,从西往东,依次坐着正红旗主和镶红旗主代善、正白旗主皇台吉、镶白旗主杜度、正蓝旗主莽古尔泰、镶蓝旗主阿敏。后排站着阿巴泰和德格类两个小旗主。

  万历二十九年,大汗设立黄、白、红、蓝四旗,万历四十三年,为进一步分化旗权,增强汗权,又增设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四旗。

  四年过去,八旗制度已颇为完善,努尔哈赤自领最强大的正黄、镶黄两旗,其他几位贝勒统治各旗,各旗相互牵制,彼此独立,共同组成了后金最高权力中心。

  女真以西为贵,大殿西墙放置着一尊萨神位。

  头戴神帽,身穿神裙,腰系腰铃,手拿神刀神鼓的萨满巫师,和着原始节拍,在大汗和众贝勒面前做起了萨满仪式。

  女真信奉萨满,权贵尤其如此。

  类似今天这样的祈祷仪式,从五世祖董山那个时代起,便开始在爱新觉罗家族中盛行。

  当各位贝勒聚精会神,聆听萨满神谕时,坐在次位的皇台吉竟然嘴角上扬,隐隐有些不屑。

  黄台吉今年刚满二十七岁,是努尔哈赤的第八子。不同于其他兄弟的粗鲁无礼,黄台吉眉清目秀,行动稳健,举止端庄,丝毫不见女真人身上自有的各种陋习。

  他热衷学习汉文化,而且聪明伶俐,耳目所经,一听不忘,一见即识。

  并且和其他贝勒兄弟不同的是,他还识字。这样的仪式,从记事起,黄台吉已参加过无数次,现在越来越觉得厌烦。

  他不明白,为什么十几万人的前途命运,要让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来决定。

  虽然最后决策是由活人(大汗与几大贝勒)决定,不过这些只会跳舞的萨满确实令人讨厌。

  “只能有一个声音让大家听到,不是神。”

  黄台吉心里默念。

  风吹过,大殿东南角,索罗杆发出低沉的呜呜悲鸣(女真神物)。八贝勒抬头望向几位如痴如醉的兄长,继续思索大金的未来。

  “如果我当大汗,一定要驱逐这些妖人!”

  漫长的萨满仪式接近尾声,萨满舞步越来越快,表情狰狞,最后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片刻之后,她又清醒过来,瞳孔发散,手指在盛满沙子的木盆内乱画,这个简单的肢体动作仿佛耗尽了她的生命力。

  再次昏倒后,两个戈士哈匆忙进来,将这女人抬下去。仪式终于结束,黄台吉如蒙大赦,转身望向几位贝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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