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说罢,亲手将宝剑递给许显纯。
“许卿,你和你父亲都是大明忠臣,是真正的心腹,今日朕将这把雄剑赏赐给你,你,能把握得住吗?”
许显纯大喜:“臣,臣把握得住,把握得住!承蒙圣上赏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日后,东缉事厂内厅。
魏忠贤手持香火,对着岳武穆像虔诚拜了三拜。
“咱家刚才皇城回来!皇帝大骂平辽侯!去年擅自发兵占了文登,占了便占了,又去曲阜杀人!还杀了衍圣公!屠了人家满门!上月没有兵部诏令,又跑去打赫图阿拉,皇帝震怒,要问咱家的罪!”
“厂公息怒,不必和这武夫动气,他闯下这么多祸事,说他不造反都没人信了!公公何必再替他说话!”
许显纯笑吟吟的捧上热茶,递到魏忠贤手中。
厂公怒气冲冲,把茶杯重重砸在桌上,想起皇帝那恶毒的眼神,现在都还都觉不寒而栗。
九千岁回头看了眼,许显纯脸色惨白。
“脸,怎么了?”
“风刮得,外头风沙大······”
“怎么又是黄色?”
“天冷打得蜡。”
魏忠贤没再询问,握住茶杯,掀开盖子,许显纯恭恭敬敬站在旁边,瞟着茶杯看。
忽然,九千岁又想起什么,又把茶杯重新放下。
“李夔龙回东厂没有?”
许显纯身子微微晃动,连忙道:“回九千岁,不曾见到李千户。”
“沈炼呢?”
“还在诏狱审左光斗同党。”
魏忠贤哦了一声,再次举起茶杯。
“皇帝今日召咱家去乾清宫,质问咱家,是不是收了刘招孙贿赂,问衍圣公古董现在何处,查造谣的贼子,你查得怎样了·····”
许显纯跪下道:“卑职正在查,已有眉目了····好像是方阁老的幕僚···”
“方阁老?”
魏忠贤细细打量许显纯一番:“咱家几个义子都派去了南直隶,前几日南直隶有个御史,收了刘一璟的银子,弹劾平辽侯手下商户在江南欺行霸市,还倒卖古董,说什么像是衍圣公的珍藏····咱家的意思,那御史就不要活了。”
“哎!这平辽侯,抢了衍圣公不说,还公然售卖孔家家产····这不是让咱家难堪嘛,当年可是纳了投名状的!”
许显纯附和道:“九千岁待他恩重如山,他这厮,打白莲教,打建奴,都不知厂公会一声,真是狼心狗肺····”
魏忠贤神色阴冷,许显纯不再说话。
“当今圣上天纵英武、神明自佑,方阁老要下台了,新首辅和咱不对付,做事都小心些!不让人抓住把柄!”
“知道了,厂公!”
许显纯瞟了眼桌上茶杯,放缓声调:“厂公,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沈炼的事?”
“厂公明鉴,他在永平和左光斗勾勾搭搭,为了左贼女儿,竟打伤厂公麾下得力番子,回来终日酗酒……”
“咱家知道这些,他也是个养不熟的!”
“厂公,还有一事,上次去杨涟府上抄家,沈炼借口不去,是去见刘招孙卫兵,就是给刘一璟送钱的那三个人。”
“平辽侯还给刘一璟送钱?”魏忠贤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正是!卑职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确实让番子们看见了。共有三人,有个是刘綎的家丁头子。”
“裴大虎。”
魏忠贤脸上表情难看。
“许显纯,咱家待沈百户如何?”
“厂公待沈炼恩重如山,比亲儿子还亲,给他铺桥搭路,让他立功,处处偏袒他,这沈炼恣意妄为,在南北镇抚司不知得罪了好多人,·····”
魏忠贤长叹一声:“恩重如山谈不上,有好事都是先让他去,让他立功捞钱,可惜就是毁在女人身上,咱家劝过他,不可有妇人之仁,没想到,最后还是让女人把自己毁了!”
“厂公?”
许显纯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做出个杀头姿势。
“他是我兄弟,不能杀,先免去官职,等候发落!”
“卑职这就派人去抓。”
魏忠贤不耐烦道:“下去吧。”
说罢,抓起茶杯,许显纯拱手行礼,盯着茶杯,缓缓退出大厅。
议事厅内又只剩下魏忠贤一个人,厂公眯起眼睛,一边细细品茶,一边回忆起极遥远的事情,眼神不停变动。
“啊!”
忽然,九千岁大叫一声,小腹一阵剧痛,他低头望了望茶杯,眼神渐渐涣散,正要呼唤义子上前,才想起一众义子都不在身边。
嗓子如刀割一般,火辣辣的竟然发不出声音,最后眼前昏黑,一头栽倒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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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昌二年二月十八日清晨,经历漫长寒冬的北京城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天亮时分响了几声春雷,接着扯起漫天丝丝细雨,等雨停了,太阳照在长安街青石板上,天气开始变得稍稍暖和。巡夜的更夫皂隶搓着手站在早市前吃面饼。各处城楼五更鼓敲过之后,沉睡一夜的京城忽然喧哗起来,喝道声、避轿声、马蹄声、唱喏声嘈嘈杂杂。通往皇城的各条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匆匆抬过。泰昌朝的京城百姓们知道,今儿又是例朝的日子。
新皇帝、新气象,京师百姓都知道,泰昌皇帝和他爹神宗皇帝相差不啻千里,若非刮大风下雹子,那些平日锦衣玉食的章服之侣介胄之臣,每天都要去紫禁城早朝,真是苦不堪言。
大内刻漏房报了寅牌,只见皇城午门内东南角的内阁衙门,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司阍缓缓推开。
内阁首辅方从哲与次辅刘一璟从门里走出来,悠扬而又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参加朝见的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已来到皇极殿外序班站好。
和煦的阳光照射着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闪耀着皇家威严。
司礼监秉笔大太监许显纯在一群人簇拥下,走到近前,方从哲见状,连忙上前行礼:“许公公?还是山东那档子事?”
许显纯瞟他一眼,刻意举起兰花指(因为成为太监不久,兰花指动作还不是很标准):“方阁老,都啥时候了,还山东山东,陛下在为辽东揪心,赵靖忠说,圣上昨夜一宿没合眼!”
方从哲倒吸一口凉气,魏忠贤突然暴毙,平辽侯又在辽东擅开边衅,不管是山东辽东,祸事儿都和自己有关,想到不久前他还在朝中为平辽侯说话,不由胆战心惊。
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今日早朝的议题,便是商议如何处置这位恣意妄为的平辽侯。
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本首辅、司礼监、平辽侯配合密切的三驾马车,转眼便废了两架,现在就剩方从哲一个,以泰昌皇帝的性格,多半也要清算自己。
次辅刘一璟轻咳两声,不阴不阳道:“平辽侯战功赫赫,刚在山东平定闻香教,如今又马不停蹄跑与和建奴死磕,扫穴犁庭,方阁老,当今圣上明察秋毫,平辽侯的功劳,圣上必定看得清楚啊。”
方从哲呆若木鸡,半晌才道:“本官今日早朝,便是要向陛下请辞······”
第196章 铁马冰河(一)
“这次攻打后金,都以为是扫穴犁庭,没,没想到现在成了生死之战。”
康应乾望着坠入河水的战兵,脸色惨白,声音颤抖。
铁马冰河,黄粱一梦,最后一败涂地。仗还没开始打,第五千总部便伤亡殆尽。
失去战兵保护,那些过了河的炮兵骑兵,结局也已注定。
康应乾满脸羞愧,要不是他和邵捷春几人贪功冒进,频频催促进兵,大军也不会陷此绝境。
眼看辛苦打拼两年的基业,就要全部覆灭,康应乾如何不痛心疾首。
大败之后,康应乾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即便他能逃回关内,山东,京师官员也要置他死地。
开原军圈地抢钱,屠戮衍圣公,康应乾都在背后出谋划策。
等刘招孙破败,不等皇帝魏忠贤对付他,就是山东那些失去土地的缙绅,便能将康应乾生吞活剥。
“下官罪该万死,当初该听孙大人劝说,不该如此冒进!”
刘招孙望着正在快速裂开的冰层,神色平静道:
“事已至此,不必多言!你我的罪,等打完这仗再清算!不过,今日死的是黄台吉,不是我!”
康应乾心中稍安,灰暗眼眸闪过一抹亮色。
各营辅兵已经出动,开始在桥下铺垫草料,防止行军滑倒,一些辅兵运来木板,对桥面进行修补。
西岸等待已久的骑兵,呼啸着踏过冰河,增援东岸骑兵营兄弟。
两里之外炸点裂痕急速朝这边袭来,冰面碎裂只在转瞬之间。
“各营战兵加快速度,辎重、粮草、火炮丢在西岸,不得携带!半个时辰内,全部渡河!逾期者,斩!”
周围将官领命而去,邓长雄觉得有些不妥,低声劝道:“刘总兵,辎重火炮还好,粮食本来就不足,要是·····”
刘招孙驱马前行,大声道:“不胜则死,粮食是留给活人吃的。”
他望着这个性格沉稳的大将,忽然想起什么:
“邓千总,你率一千战兵,留守西岸,提防祖大寿他们偷袭。”
此时战兵过河,便是九死一生,而留在西岸,活命概率更大。
邓长雄知道平辽侯是想给开原军留下一点血脉。
不过,最后时刻,他不愿苟活:
“平辽侯,自从跟着你,打仗从没输过!萨尔浒时,杜松死了,李如柏逃了,咱们跟着你打镶蓝旗!鞑子四个旗上万人马围攻开原,被咱们打残,浑河血战,你把奴酋都杀了。这回,我们还能赢!末将不想在西岸当个逃兵,死也要死在东岸,和你死在一起!”
刘招孙见他果决之态,伸手拍拍邓长雄肩膀,慨然道:
“好!那便一起过河!咱们死在一起!”
康应乾扬起马鞭,也要追随过河。
他宁愿随刘招孙死在辽东,也不想落在厂卫手里。
康应乾身上披戴好铁甲,背上挎了张大弓,刘招孙愣在当场。
从未见过康监军如此血勇:“康监军,你留在西岸,防止辽镇偷袭,东岸大军覆没,你便带他们回开原,保护诰命夫人,去天津,杨经略或能保你性命!”
康应乾摇头道:“你们都死了,我一个糟老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必担心,老夫弓马娴熟,二十年前在登州做海防道,手刃过倭寇,现在老了,近战不行,帮你们射几个鞑子,不在话下!杨镐自身难保,诰命夫人和安远将军也是如此,当全力一战!若是战败,你,我,这上万大军,还有杨镐、杨青儿,金虞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刘招孙默默点头。
康应乾猛地在自己马屁股上刺了一刀,胯下战马吃疼嘶鸣,跃过冰面,向东岸狂奔而去。
刘招孙也策马向东岸奔去。
堆积成山的辎重粮草野战炮被抛弃在了西岸。
两个千总部各抽调五百战兵负责看守,骑兵营留下五百骑兵,分布在方圆十里警戒。
祖大寿就像是群食腐的秃鹫,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尸体倒下,他们总能第一时间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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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招孙腰背挺直,策马走在冰封的河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