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河血战后,黄台吉从一个被俘开原兵口中,大致了解到刘招孙的防御规划,再加上从白杆兵、浙兵阵地学到的防御手段,黄太吉将赫图阿拉城内工事进行彻底改造。
三千名汉军乌真哈超,手持燧发枪,静静立在战马墙下,等待进攻命令。
一墙之隔的东岸喊杀震天,然而,这些和他们都没有关系。
作为后金汗重金打造的燧发枪兵,他们的目标是那些没有火铳掩护的长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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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
赫图阿拉汗王殿,全身披甲的黄台吉抬头望向眼前老人,和颜悦色道:“快快请起,烦请代本汗向你们大柜问好。”
眼前这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便是悟空教的(白莲教一支)二柜。
悟空教活动于辽南一带,老奴时代,奴酋迷信萨满,对汉人各种邪教残酷镇压。
黄台吉继位后,为了对抗刘招孙,及时调整政策,拉拢辽南各支白莲教。
悟空教便是其中最有影响力的一支。
大柜唐山早年是个云游道人,帮死人叫魂,后因作奸犯科被官府逮拿。
出狱后,唐山自称得了神通,能知晓前后五百年事,信者能除百病,还可得长生,随着辽东形势败坏,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
“告诉你们大柜,让他立即在抚顺起事,抚顺兵力被刘招孙全部抽调到了赫图阿拉。你们不管是放火还是杀人,要让抚顺乱起来。断绝刘招孙粮道。事成之后,本汗允许悟空教在辽东传教。”
二柜眯缝眼睛望向后金汗,小眼珠不停转动。
“大汗明鉴,咱大柜是个生意人,火中取栗的事,大柜不会干,你说能杀了刘招孙,凭什么信你?开原军这次倾巢而出,你们自身都难保·····”
旁边侍立的戈士哈面露凶光,拔出腰刀就要砍人,被黄台吉喝住。
黄台吉伸手指向苏子河方向,耐心解释道:“过河的开原军会死在东岸。刘招孙会失去火炮,失去粮草,最后像杜松一样。”
“你想知道杜松是怎么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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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登县城,县衙大堂二进小院。
身怀六甲的金虞姬坐在椅子上,抬头望向东北天空。她身前摆放着张案几,案几上放着笔墨纸砚。
丫鬟伏在案几旁,小心翼翼研磨,等她研好,见金夫人正在出神,低声道:
“夫人,可以写了。”
金虞姬如梦初醒,起身来到案几前,铺开一张整洁白净的宣纸,纤纤细手握住毛笔,在墨池中蘸了蘸,提笔在纸上写下“夫君安好”四个字,想起昨晚做的那个噩梦,竟有些出神,墨汁顺着狼毫泼洒在宣纸上,印出两朵暗黑梅花。
“夫人,夫人。”
丫鬟如烟低声喊了两声,金虞姬朝她做了个止声手势,街上隐隐传来孩童读书声。
读的是李白的古诗《公无渡河》。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
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
金虞姬忽然想起自己昨夜做的那个噩梦:须发花白的老人,不听家人劝阻,执意下水渡河,结果被水淹死。
她一把抓住丫鬟肩膀,惊呼起来: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不好,官人在辽东有危险了。”
第192章 孙传庭觉察危机(一)
第五千总部开始渡河后,孙传庭默默离开众人。
二月的赫图阿拉寒风凛冽,他在棉甲下裹了层皮袄,彻骨的寒意还是侵入肺腑。孙传庭将脖子缩在棉甲中,不顾康应乾等人鄙夷眼神,在亲兵护卫下策马向北前行。
“孙都察这是去哪里?”
孙传庭头也不回道:“苏子桥!”
赫图阿拉西、北两面环水,东、南两个方向则为山岗,平日仅有一座木桥与抚顺方向通行,这座桥梁便叫做苏子桥。
三天前,夜不收抵达赫图阿拉,发现苏子河皆已结冰,冰层之厚,足够通行马车火炮。夜不收回去禀告后,刘招孙决定大军从冰面过河。
浑河血战的画面犹在眼前,没人愿意从桥面过河。
等刘招孙率众人抵达战场,发现木桥早被建奴拆毁,桥面只能供单马通行。西岸开原军数量超过万人,全军过河,至少需要半天时间,火炮是不用想过去的,好在对面建奴早已溃逃。
不过这苏子桥就成了鸡肋的存在。在孙传庭坚决要求下,平辽侯勉强派出一百辅兵,砍伐木材,加固桥面,以防所谓的意外发生。
相比浑河,苏子河要窄很多,眼下正是枯水期,两岸相距不足两百步,弓箭火铳皆能覆盖。
第五千总部前面的旗队已经上岸,后面的旗队还没开始渡河。
“奈何乎!骄兵悍将,吾固知大军往而不返也!”
孙传庭仰天长叹。
崇祯十六年(1643年),说出这句话后,孙传庭出潼关与李自成决战,最终战死,半年后,大明王朝覆灭。
历史总是惊人相似,如今,孙传庭竟然说出了同样的话。
“孙都察,到了!”
亲兵拉住缰绳,孙传庭将马停住,费力从皮袄取下个椰瓢,放在手里摇了下,还有些酒,仰着脖子灌了两口,身子暖和起来。
苏子桥下,各营抽调而来的一百二十名辅兵在把总指挥下,大声喊着号子,把一根粗重的松树吊起,固定在桥面上。
和昨天相比,战场没什么变化,西岸那两根被拆除的桥墩现在还是空空荡荡。桥面被抽走的木板也没补上,露出的大窟窿足够陷下去一辆马车。
“把军令当儿戏?怎可如此行事?”
孙传庭厉声叱骂,这时发现负责修桥的蒲把总正从冰面上踉踉跄跄过来。来不及站稳,便向孙传庭行礼。
“孙都察,您怎么来了?东岸竟然还有建奴!”
孙传庭指着缺失的桥墩,大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刘总兵让你们修桥,就是这样修的吗?!”
蒲刚是第二千总部第三旗队的旗队长,历经浑河血战,打仗凶猛,鬼点子多,是邓长雄麾下的得力战将。不过此人有个缺点,就是爱喝酒,喝酒之后还喜欢打架。
这次从开原出发前两天,蒲刚和其他几个旗队长一起喝酒,醉酒后因为争论浑河血战军功,和第一旗队的程亮大打出手,好在被其他人及时拉开。邓长雄知道后,撤去他旗队长的职务,昨天听平辽侯说需要一个军官督促修桥,就打发这蒲刚来了。
“孙都察明鉴,周围附近山上的树木被鞑子砍光了,砍不了被他们烧了,兄弟们忙活半天,才找到几棵松树。”
孙传庭心中一惊,黄台吉早有准备,以有心算无心。如此坚壁清野,不给开原军留一草一木,便是想要让大军从冰面过河。
东岸到底有什么陷阱。
“建奴如此算计,这一仗怕是不好打,没有树,就不修桥了?去,传我命令,把牛马车都拆了,用木板搭桥!”
蒲刚满脸惊诧:“孙都察,卑职该带兵过河的,修桥不是咱的本分,再说,那些辅兵不会让咱拆马车的···”
孙传庭怒视蒲刚,一字一句道:“此桥为生死线,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大军安危!蒲刚,不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带多少兵!现在被派到这里,归本官管辖,就要听从将令。”
“现在是辰时,一个时辰后,若河面还不能通行,你,我,还有眼前这数万大军,都得死无葬身之地!不过大军覆灭前,本官会先杀了你!”
蒲刚被这话一激,血勇上来,一把扯下绑缚,咬牙绑在胳膊上,大声道:“既然此桥这般重要,都察何不早说?!今日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把桥修好,若误了军机,不用你动手,蒲某人自行了断!”
蒲刚说罢,吹响竹哨,辅兵们立即聚拢过来,蒲把总指着两里外岸边密密麻麻的牛马车,咆哮道:“手里的活儿都放下,随我过去找木材!”
孙传庭望着众人远去背影,神色稍缓,对身后四名亲兵道:“随本官回去,康应乾他们肯定不让拆。”
亲兵答应一声,策马护卫孙传庭。
忽然,几人身后,苏子桥那边传来几个辅兵惊叫声。
“鞑子过河了!鞑子过河了!”
孙传庭大惊,连忙勒住缰绳,朝那边望去。
卫兵打马上前,挡在孙传庭前方,两人张弓搭箭,两人举起短铳,警戒四周。
远处传来人马惊呼声,孙传庭心道要糟,喝令卫兵立即去给平辽侯报信,卫兵犹豫了一下,连忙掉马而去。
五六骑后金兵已冲到西岸,为首一将,身材高大,容貌雄伟,披甲立于马上,正朝这边打量。
剩余两名卫兵射出重箭,却被敌将用小盾挡住,还要再射时,桥面有人喊道:“我等乃投诚辽民,不得射箭!让刘总兵前来说话!有要事禀告!”
见卫兵无动于衷,对面接着喊道:“我们伴当只有六人,诚心反正,不是鞑子细作!”
孙传庭细细打量一番,见那边几个皆是轻装,没有佩戴铠甲兵器,听口音,也不像建奴。
他策马上前,喝令卫兵停止放箭,走了两步,对着那人大声道:“本官乃抚顺兵备道孙传庭,有话对本官说便是了,敢问这位义士,高姓大名?”
那首领翻身下马,就要跳到岸上,卫兵拔出腰刀要去阻拦,却被孙传庭斥退。
“罪人刘兴祚,有要事禀告。”
孙传庭大吃一惊,他曾听章东他们说过刘兴祚的情况。此人本是开原人,万历四十年,因被开原守将凌辱,率全家投奔后金。
刘兴祚不仅才干出众,且“伶俐善解人意”,深得老奴器重与赏识,迎娶努尔哈赤女儿,成为和李永芳佟养性一样的额附。
老奴在位期间,刘兴祚是所有汉官中官职最高的,也是汉官中升的最快的。努尔哈赤曾把自己穿过的貂皮袄赏给他,以示恩宠。
这样一位后金高层人物,现在却要主动来投,孙传庭颇觉诧异。
孙传庭扶起刘兴祚,上下打量这位后金额附一番,笑道:“好,平辽侯这会儿应该已经渡河,刘义士先随本官回大营歇息····”
刘兴祚急道:
“什么!渡河?不能渡河!千万不能渡河!”
孙传庭听这口气,知刘兴祚掌握有机密内情,连忙道:
“为何不能?”
刘兴祚一把拉住孙传庭,急切道:“黄台吉在对岸埋伏下火炮,战兵渡河便会遭到炮击!”
“火炮?多少门?”孙传庭好奇问道。
“不下百门!”
孙传庭大吃一惊,这样重要的情报,情报局章东他们竟然一无所知!
他满脸疑惑道:“不可能!建奴没有铜矿,缺少火药,如何制造这么多火炮?”
“一些铜是从朝鲜买回来的,还有些是辽西走私的。”刘兴祚上气不接下气,再次发出警告:“不止是火炮,赫图阿拉埋伏有大队兵马,都配备有燧发枪,此外,还有白莲教准备劫断你们粮道,祖大寿率一万辽兵已经动身,准备抄后路……”
刘兴祚缓了口气,总结道:“黄台吉说,刘总兵会和杜松一样,都死在赫图阿拉!”
孙传庭呆在当场,虽然早有准备,然而没想到事态竟如此严重:“辽西祖大寿也来趁火打劫?”
“祖大寿和黄太吉关系非同一般,辽镇的人都知道。!”
刘招孙忽然问道:“杜松,怎么死的?”
“萨尔浒时,杜松不听部将劝谏,执意分兵渡河,把辎重火炮都留在身后,过河后又分兵去攻打界蕃城!他所率八百家丁遭两黄旗、正红旗围攻,杜松突围时被代善一箭射死,让黄台吉砍了脑袋。”
孙传庭望着刘兴祚,诧异道:
“你是如何知道的?”
刘兴祚急道:“我就在旁边!孙大人,十万火急,不说这些了,赶紧让大军停下!否则平辽侯真是下一个杜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