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女人惨叫声,秦建勋骂道:
“这群背时砍脑壳儿的渣渣,拖着不去辽东打鞑子,留在重庆祸害百姓!”
万历四十七年春,石柱白杆兵与永宁猡猡兵同时被朝廷征召援辽,白杆兵跋涉千里,如期抵达战场。猡猡兵却是一拖再拖,一直盘踞重庆,等各路人马全部北上,奢崇明乘机叛乱。
白杆兵之所以在浑河伤亡惨重,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因为奢崇明为了一己之私计划叛乱,故意拖延行军。
如果两万猡猡兵能按时北上,在浑河与浙军、白杆兵等强军汇合,与建州八旗全力一战,浑河战场最终胜负还很难说。。
月色下,一个人影踉踉跄跄朝秦建勋走来,醉汉背对着篝火,趴在一颗大乌桕树上撒尿。
秦建勋轻轻吹响口哨,猡猡兵听到哨声,顿时惊醒,不及穿裤子就朝篝火那边狂奔。
他张大嘴巴,刚要呼叫,前排白杆兵扣动弩机。
嗖!嗖!
几支短箭急速射出,划破黑暗,撞入那人背心。
五六步内,短弩轻松穿透叛军身上皮甲,将那人射死。
篝火旁边,一个身材极为强壮的猡猡头领听见背后响动,猛地抓起篝火旁放着的狼牙棒。
他约莫三十出头,是永宁土司麾下最强壮的双目凛然,朝藏匿在夜幕中的白杆兵望去,嘴角抽动,对身边两个猡猡兵道:
“阿达拉,德哈,召集旗中(注释3)勇士,杀白杆兵了!”
秦建勋指向篝火前黑黢黢的帐篷,拔出苗刀,对身后白杆兵道:
“猡猡兵火药就在帐篷里,三十个人过去点火,三十个人去烧船,剩余人跟我去杀猡猡兵!”
秦建勋眼前浮现起父亲大伯在浑河战场上惨死画面。
父亲和大伯在浑河惨死,奢崇明绝对脱不开干系。
今日便把国仇家恨一起报了。
猡猡头领拎着把人腿粗细的狼牙棒,后面跟着十几个强壮的永宁土司兵,他们逆着火光,大步朝白杆兵走来,土司兵全身被火光照成血红色,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仙人板板的,杀光他们!”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苗刀撞向狼牙棒。
秦建勋虎口一阵发麻,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连续后退几步。
他刚要举起短弩,四周传来密集的爆炸声,岸边的火药被白杆兵引爆。
猡猡头领抡起狼牙棒一路猛砸,狼牙棒虎虎生风,进攻凌厉刚猛,秦建勋被他震得虎口酸麻,只是举刀格挡,连连后退。
一声爆炸从身后响起,正在搏命的这对土司兵被冲击波掀起,随风飞去。
嘉陵江火光冲天,密集的船艇一艘接一艘被焰火吞没,发出噼里啪啦的木材爆裂声,船中昏睡的猡猡兵纷纷惊醒,尖叫着跳入冰冷刺骨的嘉陵江中。
火光照亮佛图关南坪关上仓皇奔走的土司兵身影。
望龙门码头上,无数兵刃碰撞折断,杀入对方身体。
两支互为仇雠的土司兵,在地狱夜火映照下,不死不休交换生命。
注释:
(1)旧时对彝族的称呼。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云贵交趾》:“爨蛮之名,相沿最久,其初种类甚多。有号卢鹿蛮者,今讹为猡猡。”奢安之乱中,奢崇明叛军主力为猡猡兵。
(2)四川、重庆流域一种小船,缚布为帆,船体较小。
(3)永宁、(恩)施南等地土司,土兵军事建制为旗,每旗十数人至数十人不等。
第188章 土地公,土地公,何不守辽东!
教坊司富乐院。
沈炼披戴两层铠甲,蹬蹬爬上二楼,环顾四周,没发现镇抚司番子踪迹,他心中稍定,快速走过昏暗长廊,两侧厢房里传来阵阵丝竹之声,妖童歌女翩然起舞。
京师教坊司永远是这样热闹,可惜以后再看不到了。
搁在往日,沈百户必要上前和乐户们调笑几句,然而今天,他一言不发,上楼后径直朝东面厢房去了。
心心念念的采莲丫头就在东边厢房,沈炼回望一眼,确认身后无人跟踪,他很快走到那间厢房前。
门上挂着个莲香线囊,散发着淡淡清香,每次闻到这香味,血腥之气便涤荡一空,恍惚又回到很久以前,那时他还没来京师,只是个寻常少年。
屋内传来哀怨埙声。
“真是不巧。”
沈炼喃喃自语,他站在门口四处张望,抬头望见厢房牌匾上刻着“铜雀台”三字。
沈炼心中诧异,他来教坊司少说也有数十次,从没注意到上面还有这块牌匾。
等了会儿,不见有人出来,他心中焦虑,顾不得多想,猛地推开门,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他没有立即进屋,只是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屋子里空荡荡的,屏风前摆着张八仙桌,采莲独坐在镜前,正在梳妆打扮,沈炼走进屋,脑袋探到外面,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跟上来,转身快速关上门,急急道:
“收拾一下,赶紧走,随我出城!”
“快走!”
沈炼说着,箭步上前,抓住采莲玉手,不由分说便朝门口拽去,采莲抬起头,黯淡的眼眸闪过一抹亮色,呆了半晌,才低声道:
“沈郎开好礼部赎身文书了?”
沈炼摇头。
半年前,厂公说帮沈炼搞定此事,说是一句话便让礼部下文书放人。然而,“一句话的事情”,一直拖到现在。
“没文书,你敢不敢走?”
采莲一把抱住沈炼,双眼迷离,边哭边道:“妾等沈郎一年多了,日盼夜盼,大人总是在忙,忙着到处抄家,杀人。妾只愿早日逃离这铜雀台,和沈郎一起浪迹天涯。”
她本是安南外番,不似汉女般矜持内敛,脱口而出道:“沈郎在京师有那么红颜,为何只带我走?”
南镇抚司番子很快就会赶来,曾天星正在全城搜捕自己。
他心急火燎,采莲眼眸清澈如秋水,静静望向自己。沈炼此刻心中终于沉静下来,如那哀怨雄浑的埙声,一切都让东厂杀神感到灵魂安定。
“因为我喜爱你·····喜爱听你吹埙啊,上元节那晚听见你的埙声,我就迷上了。”
沈炼思绪飘出很远,斩杀骆思恭那晚,他望着骆家小女孩在自己面前自刎,血水溅落在锦衣卫眼珠中,他几乎成魔。
若非那曲凄厉哀婉的埙声,自己现在应该和东厂五彪混在一起,杀人如麻,浑浑噩噩,最后堕入魔道。
采莲满眼惊喜:“妾也是这样,那晚见你飞鱼服绣春刀,便觉亲切·····”
采莲泪眼婆娑,擦干泪水,喃喃道:“可惜家人,只剩下我一个。都不记得家乡样子了。”
“以后,我就是你家人。”
沈炼边说帮她收拾衣物。
采莲吞吞吐吐问道:“沈郎,这次离开京师,多少女子和你一起?
沈炼大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加上你,只有两个,大乔疯了,被锦衣卫吓疯的。还有我娘。你放心了吧!”
采莲大笑。
来不及多解释,沈炼望着安南女子身上马面裙,急道:“脱衣裳,快!”
采莲俏丽脸蛋涨的通红,她虽久在教坊司,平日却是青竹管弦,从未让男人碰过。
每隔五六日,有时是半月,沈百户便来教坊司一次,独自坐在窗前,听采莲吹奏土埙古音,偶尔会和她聊起以前在行伍中的趣事。却从没碰过自己。
采莲娇羞的脱去外面裙袄,沈炼脱了锁子甲,解下披风,将贴身穿的鱼鳞甲取下套在女人身上。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点头笑道。“还好你个头高,稍稍有些大,不过能挡轻箭就可以了。”
“你从后面走,我若死了,去东直门旁丁字街,找到门前有大桃树的人家,正屋床底下藏有银子。拿了银子,亥时去永定门等着,有人带你出城!”
“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会射箭,不会你添乱!”
沈炼呵呵一笑。“我在京师得罪仇家,这仇家必要我死!”
“有九千岁在,谁敢动你?”
沈炼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从容道:“是魏忠贤要杀我。”
采莲哦了一声,眼神涣散。
“魏忠贤不是和你拜了把子吗?你们还在岳飞面前起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沈炼帮她把甲胄戴好。
“厂公以为世人都负他,东林党,楚党,浙党,连平辽侯也负他。嗯,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就像戏台上的曹操,宁可负天下人。不让别人负他!他连平辽侯都要杀,何况是我。我不想再乱杀人了,因为这个,东厂要杀我。”
“今后,我不要再做他的刀。”
沈炼边说对自己点点头,仿佛和曾经的自己达成了某种和解。
“今后,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目光汇聚到眼前:“不说了,东厂、镇抚司、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来了,走吧!”
他背上包袱,牵着安南女子的手,两人一起走出房门。
赵奉銮带着司乐,挡在长廊前面。“沈百户,要到哪里去?”
沈炼笑道:“带采莲姑娘出去玩玩,今夜月亮很好,一起去东门赏月。”
赵奉銮望了眼窗外,正是申时初刻,冬日暖阳。
旁边一个司乐低声道:“大人,沈炼就这样出去,礼部饶不了咱们!”
“本官自有打算,休得多言!”
司乐还要上前阻拦,被赵奉銮喝住:“沈百户公干在身,不得阻拦!”
说罢,老赵上前拉住沈炼袖子,朝他手中塞了件东西,低声道。
“沈百户,上次你帮我杀了仇家,为赵家报仇雪恨,无以回报!你们去赏月吧,早去早回,兵马司的人在九门戒严,水门那边兵士少一点……”
沈炼双手抱拳:“沈某身边酒肉朋友无数,算起真朋友,你老赵算半个,往日多有叨扰,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沈百户,保重!”
司乐把头扭到一边,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沈炼拉上采莲,快步朝楼下走去。
赵凤銮站在身后,望着两人背影,招手让司乐上前,对他耳语几句,司乐连忙从后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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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刚走下楼梯,大门被从外面撞开。“哪位上官,火气这般大,东西砸坏了可是要赔的!”
一群南司番子,各人手执小盾铁锤。
赵奉銮撩开官袍上去迎候,下面喊道:“奉皇上和九千岁旨意,擒拿逆贼沈炼,闲杂人等都让开!否则,格杀勿论!”
正在宴饮游玩的达官显贵四散逃去,番子们挡在门口,挨个检查后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