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招孙感觉很失败。
康应乾听了怒道:“不可纵容刁民,否则其他人会有样学样,到时几百万银子都不够花!”
鹰派代表邵捷春道:“刘大人对这些流民再好又能怎样?一时不遂他们心意,转头便会算计我们。”
连乔一琦也劝刘招孙道:“百姓只看眼下,不知长远,当年太祖迁徙江南富户至凤阳,给他们减免三年赋税,那些人得了好处,嫌路途遥远,就编曲儿咒骂太祖,今日开原给他们饭吃,救他们性命,明日一点不遂他们心意,他们还会骂咱们。”
平辽侯对众人点点头,对这些观点表示赞同。
“诸位言之有理,对这些刁民,不能心软。”
“关内百姓,对辽东本就有所误解,若让刁民背后诋毁,其他人就更不愿去辽东了。”
“吃了粥的,符合条件的,都装船运回辽东,把这些流民留在山东,不被饿死,早晚也会沦为盗贼。此事由第一千总部负责,要用武力,单靠训导官一张嘴,是不行的。”
往后的几个月,渤海风浪难行,而且粮食也快吃完,总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做慈善。平辽侯命令战兵强行押送这些流民,渡海赴辽。
三万八千多流民,一万人留在文登屯田。文登周边刚遭受屠戮,人口损失惨重,尤其是城中大户,悉数被闻香教灭门。
文登县内,数十万亩良田空置出来无人耕种,田地归于文登营名下,其实就是平辽侯的私产,足够容纳上万民户耕种。
剩余的两万八千人,被第一千总部战兵押送,渡过渤海,分批运往金州。到达金州后,这些流民再次被分为五部分,被送往抚顺铁岭清河开原宽甸等城。
从文登到威海卫,渡海到金州,一路舟车劳顿,风餐露宿,两百多个流民在途中病死,渐渐地,流民中开始对平辽侯产生抵触情绪。
不出乔一琦预料,一个月后,一支被流民魔改的凤阳花鼓,很快在辽东五城流行,曲子名为《木兰辞》,据说是这样唱的:
说开原,说开原,
开原本是好地方。
自从来了刘侯爷,
十年就打九年仗。
大户人家掏银子,
小户人家死光光;
奴家没有兄长死,
代父从军走四方!
想打官司有知府,
想写状子邮四方,
只要走了刘侯爷。
我不枉在世上当场婆娘!
正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刘招孙对流民怀柔政策并没有换取刁民尊重。
孙传庭返回辽东后,随即对传唱歌谣者进行逮拿,凡是有牵连的人,或被投入矿场,或被当众斩首。
第175章 最后的衍圣公(一)
“妾听乔监军说,抚顺铁岭叛乱,死了好多人,这几日心里乱糟糟的。”
“乔一琦真是嘴碎,胡说八道!夫人不必担心,不是什么叛乱,几个流民乱敲花鼓造谣。我已让孙传庭带兵回去,定能妥善处置。”
“那便好·····官人,以后,要多行善事,少杀人。”
“我知道,明日去曲阜,便是行善事。我走的这几日,你在文登安心养胎,不可再舞刀弄枪。”
文登县衙三堂,先前知县家眷居住的厢房,现在成了平辽侯和夫人住所。两人聊了会儿,刘招孙给金虞姬盖好被褥,起身吹灭烛火,安抚娘子睡下。
金虞姬有孕在身,很快便昏沉睡去。
刘招孙轻轻抱住娘子,抬头望向窗外街道细微的灯火,肚子里的小家伙猛地踢了下平辽侯。
“是个男孩儿吧,将来可不要再穿越了。”
小生命一点点成长,穿越者感觉自己的生命,变得更加完整,内心深处多了块极柔软的地方。
“多行善事,少杀人。”
金虞姬沉入梦乡,他小心翼翼起身,走到窗前,眺望西南,心中喃喃:
“衍圣公,你还好吗?我要去看你了。”
~~~~~
衍圣公,很好。
曲阜孔家。
六十四代衍圣公孔衍植望向站在面前的一排瘦弱女孩子,从旁边俏丽丫鬟手里接过杯龙井,漱了漱口,面色不悦。
“今年为何这么多?我朝以孝治天下,本官正值丁忧,怎可亲近女色!”
家丁头子连忙躬着身子,满脸谄笑道:
“老爷有所不知,六七月间,兖州闻香教作乱,俺们曲阜也遭了灾,好多田亩被毁。佃户们没粮,交上来的女子就比往年多,这些都是挑选过的,模样身段上好。”
孔衍植稍稍有了些兴致,拿起桌上的拂尘,腆着大肚子走到女孩前面。
家丁头子连忙大声喝道:
“见了衍圣公老爷,还不跪下行礼?想挨棍子不成!”
一众瘦削女孩子怯生生跪下,都不敢抬头。
眼前这个肥胖油腻的孔老爷,平日只在她们梦里出现,噩梦里。
孔衍植淫笑着点点头,目光落在中间一个女孩儿身上。
那女孩皮肤黝黑,头发蓬草一般,眉宇间却有几分姿色,一双眼眸好似秋夜寒星。
她像小兽似的蜷缩在人群后,没向自己行礼。
衍圣公也不恼怒,口中喃喃道:
“瘦了些,养一养也能用。”
家丁头子上前两步,对那女孩怒道:
“你如何不跪!”
“俺爹是你们害死的,俺要报仇!”
说着就扑过来,一头撞开孔府家丁,上口就要咬衍圣公脖子。
衍圣公大吃一惊,连忙推开女孩。
“打死她!不,先别打死!”
家丁头子猛揣女孩膝盖。
咔嚓!小腿折断。
女孩倒在地上,哀嚎着,仰头怒视众人。
“扫了老爷的兴致,小人该死,小人这就把这疯婆娘埋了!”
衍圣公轻捻胡须,摇头晃脑道:
“慢!”
家丁头子微微一愣。
却听老爷接着道:
“绿云影里,把明霞织就,千重文绣。宋人称竹为绿云。此女宁折不挠,有些宋人气节,本官甚是喜欢。既然性格和那竹子一样,便赐名绿云。带下去,关到地牢饿几日,等想明白了,再来服侍我。”
~~~~~
曲阜东南十里,刘家村,刘家村的村民全都是衍圣公孔府的佃户。
被孔府逼死的刘老三是,刘老三的女儿——被衍圣公打断腿的刘月儿也是。
曲阜孔家延续千年,在历朝历代持续赏赐加封下,孔家势力如日中天,也只有江西张天师一脉,勉强可以和他们匹敌。虽然这两家都是一路货色。
皇帝轮流坐,朝代随便换,曲阜孔家却是铁打的营盘,千年不倒。
孔家不倒的秘诀其实也很简单,大致有两点。
其一,以倒应不倒,如此才能永远不倒。
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每当改朝换代时,曲阜孔家都能第一时间向获胜的一方(或者是他们认为的获胜一方)表忠心。不管对方是蒙古人、满人或是日本人,甚至是德国人(19世纪末德军占领青岛,衍圣公立即在孔府挂德皇肖像)。
其二,孔家对曲阜周边佃户拼命压榨,用整个曲阜的民脂民膏收买各路势力,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孔圣人的后代早已把曲阜附近的良田侵占一空。
生活在“至圣先师”的阴影笼罩下,刘家村里没有私塾,没有房屋,村民都住在窝棚里。
刘家村村民到底在这里生存了多久,已经没人知道,不过刘月儿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衍圣公的佃户。她家的人不算多,老爹和一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然后就没有了。
刘月儿的娘,前年冬天得了伤寒,没钱买药,挺了两日便死了,死后裹了张草席埋到地里,几天后一场大雨,刘月儿看到娘的脚指头······
山东人口稠密,曲阜更是如此,周边坟地都被别人占尽。
村北有座大山,村子里人叫不上名字,后来刘月儿才知道,那山叫做孔林,不到大灾之年,村民绝不敢上山采果子打猎,更别说埋死人。
这座方圆几十里的大山,连同周边几十万亩良田山林,都是孔家老爷的私产。
孔老爷便是衍圣公,据说这位老爷宅心仁厚,遇到村民私自进山采猎,只是把人腿打断,第二次才会打死人。
~~~~
今年春天闹闻香教,一直闹到夏天,闻香教的大柜是个识字的人,对孔圣人很尊重,没让手下来抢孔府,就在大家心里一块石头放下时,天儿又变了。
九月间,从登州那边来了群当兵的,打得闻香教哭爹喊娘,一路向北逃来。
一股闻香教乱民逃走时经过刘家村,刘家村遭了殃。
闻香教乱民抢了刘家村几家农户的粮食,杀了两户人,后边追兵赶来,他们不敢停留,匆匆往西逃走。
村子里传来女人的哭声,被抢走粮食的那几家人,交不起租子,估计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整整一个夏天,刘月儿跟着爹爹和兄长,在烈日下收割庄稼,把麦子捆绑好,顶着大太阳肩挑背扛,把一挑挑粮食从地里收回来,放在晒谷场上晾干。
她被晒得全身黝黑,原本就不高的个子,更像个猿猴。
闻香教乱民闯入村子的时候,刘家的粮食刚好收起,藏在了地窖,没被闻香教发现。追兵催命似得跟在屁股后面,只抢了几家粮食便匆忙逃走。
闻香教乱民走后,那支让他们胆寒的追兵紧随赶来。
刚被闻香教祸害,又要遭兵灾。
刘家村村民们蜷缩在各自家里,女人把身上涂满污泥,男人们透过门缝,小心翼翼打量外面路过的军队。
村东大路忽然响起没听过的哨子声。
接着,身披铠甲,手持长枪的士兵,排成整齐队列,一队接着一队从刘家村旁边走过。
大路扬起滚滚烟尘,战马嘶鸣,鼓声响起,场面比过年赶集时还要热闹。
过了一会儿,从队伍中走出几十个士兵,士兵们都抱着鼓囊囊的布袋,朝村子这边走来。
“爹,他们要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