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金虞姬,想到自己也要为人父,眼泪哗哗流出来。
袁可立连忙站起,安慰道:
“早闻平辽侯爱民如子,开原军救治百姓,老夫都看见了。所谓王师也不过如此!辽镇那些丘八,不提也罢。登州有开原军援助,是百姓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金虞姬递来手帕,刘招孙擦了眼泪,仍是一脸懊恼不已表情。
布尔杭古低声解释,刘总兵不胜酒力,每次宴饮,三杯必醉。
说罢便将酒意阑珊的平辽侯搀扶下去。
厅内只剩乔一琦、孙传庭与登州一众文官,还有张潮和章东。
乔一琦使个眼色,孙传庭起身离座,按官场礼节对袁可立行了礼:
“袁巡抚,下官抚顺兵备道孙传廷,这次随刘总兵援助登州,今日斩杀闻香教暴徒,下官负责监军。”
袁可立脸上悲戚之色消失不见,他恢复肃然,招呼孙传庭坐下。
“听闻孙大人在抚顺屯田,招徕流民,成绩斐然。”
孙传庭谦虚几句,见登州一众文官都望向自己,也不再废话,开门见山道:
“刘总兵悲天悯人,今日见百姓罹难,伤痛难忍,身体不支,登州事务,下官为诸位言之。”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正交口称赞刘总兵的知县们纷纷闭口,朝孙传庭投来警惕目光。
袁可立神色不变:“孙大人但说无妨。”
孙传庭再次行礼道:“今日之战,开原军一举击溃闻香乱民,斩杀两万之众,可惜我们骑兵不够,最后有两千闻香余孽逃入山地,还有五千人流窜到栖霞、招远等县,到时不免又是一场杀戮。威海卫本地卫所兵不堪战,文登营陈参将被俘半月,下落不明。眼下盗匪横行,民不聊生,下官与诸位将官建议大人,留下一支开原战兵在文登,一则追剿闻香余孽,二则保境安民,防止奸人乘机为乱。”
“下官及开原三万将士,恳请袁巡抚与登州罗监军,联名上疏朝廷,由兵部行文,重新设置文登营,由开原军驻守,兵额暂定为三千人。”
孙传庭一口气说完,抬头望向众人,周围鸦雀无声,客厅之内,落针可闻。
登州官员都被这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呆,栖霞知县怒道:“孙大人这话意思,是要为虎作伥,帮着开原军占据文登县?”
孙传庭拍了拍手,外面响起铁甲甲叶震动之声。
黄县、招远两知县见状,不敢多言,刚才骂的起劲的栖霞、平度州县令也都不再说话。
袁可立望见进来七八名家丁模样的人,抬着四个沉甸甸的大箱子,孙传庭朝他们一挥手,箱子都被打开,里面黄澄澈的摆满了金子。
“开原军乃天下强军,山东有难,绞杀闻香暴徒,义不容辞,平辽侯仁义爱民,一心为皇帝分忧,还望袁巡抚不要冷落了三万开原战兵的良苦用心。”
栖霞知县眼睛盯着木箱,眼珠子一动不动。
袁可立神色不变,指着箱子中的珠宝,冷冷笑道:“这是何意?”
乔一琦见救命恩人被人威胁,连忙在旁边道:
“这些金银珠宝,都是战兵从闻香教乱民那里缴获所得,应当是暴徒在登州劫掠所得,康巡按特意叮嘱我等,不可贪墨,全部上缴袁巡抚,让巡抚大人转交给苦主,对了,”
乔一琦指了指县衙门口方向,补充道:“外面还有五百石粮食,都是缴获所得,请几位大人一并交还·····”
此言一出,袁可立身后坐着的几名知县纷纷站起,眼中冒光,若是袁可立没在这里,他们便要立即上前分赃。
客厅角落,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文官脸色阴沉,看都不看金银,坐在那里摇头叹息。
乔一琦微微点头,探头望向裴大虎,裴大虎道:“此人叫葛叶文,是蓬莱知县,我们查过他底细,是个清官。”
“可堪大用,刘总兵会喜欢的,先不要动他。”
乔一琦还在和裴大虎说话,忽听袁可立仰天大笑,两人被吓一跳。
“若是老夫不答应呢?”
孙传庭冷冷道:“平辽侯对皇上一片忠心,担心坏了朝廷规矩,然慈不掌兵,眼下闻香教祸乱未平,每日都有百姓被杀,刘总兵对此犹豫不决,下官只好与开原诸位忠臣,替刘总兵决断。大人今日必须答应。”
“袁巡抚曾救过乔监军性命,平辽侯敬重袁巡抚为人,他只愿百姓早日脱得苦海,别无他求。还望袁巡抚成全。”
孙传庭说完,目光炯炯望向厅内众人,一众知县皆垂头不语,只有蓬莱知县狠狠瞪向孙传庭。
孙传庭迎着葛叶文锐利目光,丝毫不惧,两人相互怒视。
林宇手按刀鞘,乔一琦连忙止住这高个子卫兵。
忽然,乔监军扑通一声,跪倒在袁可立面前,扯着袁可立二品仙鹤补子的袍服,涕泪横流:
“袁大人!万历二十三年,你在苏州为推官,不惧权势,坚持重审冤案,最后救我这条性命。二十多年来,乔某时刻不忘勉励自己,要像你那样,为国尽忠,为百姓做事。所以去年,我才去了萨尔浒战场,跟着刘綎将军建功立业,埽穴犂庭。可是到了浑江江畔,东路军粮草断绝,士气低迷,每天都有人逃走,朝鲜人出卖军情,几万大军朝不保夕·····”
乔一琦回忆起在浑江初见刘招孙的场景,滔滔不绝叙述起自己这一年半多的经历。
他情绪激动,声音渐渐呜咽,从语带哽咽到最后嚎啕大哭。
“刘总兵来了,他带着我们杀出浑江,把几万人带回沈阳,你可知这位二十岁不到的后生,为辽东,为大明付出了多少!”
“他的义父,他的兄长,他的家丁,全部战死。”
“他在萨尔浒,在开原,在浑河,三次负伤,最后一次,军中医士给他包扎伤口时,我也在场,亲眼见他身上箭伤五处,刀伤两处,血流不止。当日,他率开原兵与建奴决战,尸山血海,百死一生,终于击败建奴,为给熊经略报仇,为兑现对布尔杭古承诺,他在沈阳城头,亲斩奴酋。
“这样的人,哪里还有什么权欲之心?”
厅内鸦雀无声,众人被乔一琦回忆吸引,连全程黑脸的蓬莱知县也抬起头,怔怔的望着这个话唠监军。
袁可立喟然长叹,扶起乔一琦,眼中带泪:
“老夫与熊廷弼是旧识,熊蛮子说过,刘总兵少年英雄,天生任侠,有古君子之风,他在辽东救活数万百姓,却不居功。国家一旦有事,此人是真正可以托付的大才。”
袁可立年近花甲,仕途坎坷,出仕当年,便被人诬陷弹劾,解官去职,那是万历二十年的事情……
二十年宦海沉浮,他看够了为私利祸害国家,像刘招孙这样不慕荣利,还是第一次遇到。
眼下闻香教流窜招远栖霞等地,实力犹存,只有开原军才能平定这股乱民。
袁可立很清楚,刘招孙在朝中还有司礼监和内阁支持,尤其是魏忠贤,这人是绝对得罪不起的。
退一万步讲,即便最后登州府和平辽侯闹翻了,刘招孙也可用剿匪名义继续留在文登,毕竟他来山东前就有兵部的调令。
袁可立不能判定此事是不是刘招孙指使,他咬咬牙道:“奏疏,老夫今晚便写好,明日快马呈递京师。”
“银两,本官不会收的,你们好好辅佐平辽侯,以后多为百姓谋福。”
“文登是你们的了。”
第173章 凤阳花鼓(一)
袁巡抚在文登县城逗留两日,率一众官员辞别平辽侯,返回登州府。
临走时,他象征性的收下了五十两“苦主”银。
康应乾当然不肯亏待袁巡抚,在康应乾的指示下,乔一琦死缠烂打,硬是将董其昌的《江干三树图》真迹赠予给救命恩人。
“此画笔墨宛丽,气韵高清,只有袁巡抚这般高风亮节,才能配得上!大人若不收下,本官便效法东汉刘宠,投入东海!看它是浮是沉!”
袁可立无语,他对书画所知不多,盛情难却,只得收下。
须知此时董其昌的真迹,动辄百金,这幅《江干三树图》,在江南更是卖到千两银子高价。
礼物终于送了出去。
康应乾心头一松,袁可立算是上了开原的贼船。
相比袁巡抚,那几位知县就显得大气很多。
银子礼物该收的收,该拿的拿,一点也不客气。
在康应乾的多次请求下,刘招孙很不情愿拿出四万两银子,给各路神仙送礼。
一万两花在登州辖内五个州县上。
宁海州、黄县、栖霞县、招远县、莱阳县,每位知县送两千银子的大礼(福山、文登知县被杀,蓬莱知县葛叶文拒绝收银子)。
知县说回去之后,便将这些闻香教乱民抢来的银子,全数还给遭受兵祸的百姓。
登州兵备道监军、水营把总,各有两千两馈赠。
九月十日,裴大虎与两位手下护送登州塘马进京,塘马携带登州大小官吏联名奏疏,还带了份万民请愿书,据说是文登幸存百姓为挽留开原战兵,泣血写成的。
袁可立在奏疏中,简单叙述了平辽侯力挽狂澜,击溃闻香乱民的经过,以巡抚名义为平辽侯请功。
然后笔锋一转,提醒朝廷,闻香教在山东实力仍在,眼下登州卫所糜烂,备倭兵与班军也不堪用,建议朝廷增设文登营,以开原战兵驻守守文登,拱卫登州,确保山东运河无虞。
保护运河这理由太过扯淡,登州距离运河五六百里,中间还隔着莱州府,怎么也轮不到文登去保护。
不过,朝廷需要的仅仅只是个说辞,只要内阁司礼监同意,哪怕在开原保护运河也是合理的。
而平辽侯,就具备让内阁司礼监同意的能力。
当然,为了向京师两位盟友表达自己保护运河的诚意,刘招孙让裴大虎林宇他们携三万两银子以及辽东战场上缴获的几件极品珍宝,送给方从哲黄克缵魏忠贤等人。
泰昌皇帝登基后,前任内阁成员基本没动。
方从哲黄克缵是出了名的软弱,不得罪任何势力,魏忠贤就不用说,大体上还是会支持刘招孙。
康应乾估计,这份奏疏上去,朝廷必定会同意袁巡抚的建议。
当然,不管朝廷是什么态度,开原军已经事实上占据了文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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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下银子后,登州官员态度更加恭敬,对这位少年英雄啧啧称奇。
平辽侯送给他们的银子其实不多,知县老爷们各类收入加起来,一年远不止这两千两。
眼下闻香教暴徒流窜登州各县,平定闻香乱民,还得靠平辽侯的战兵。
更重要的是,辽东经略袁应泰刚死不久,难免兔死狐悲。
登州官场上,关于刘招孙的传言有很多。
其中一条是:
凡是和此人作对的文官,最后都不得好死。
只有那个蓬莱知县葛叶文,一两银子不收,不等袁巡抚离开,便不辞而别,带上家丁回了蓬莱。
是否杀葛叶文,众人意见不一。
康应乾、邵捷春建议立即派人在半路斩杀,再推给闻香教暴徒。
康应乾冷笑道:
“这人标榜清廉,自视甚高,终究是个腐儒,做不了大事。眼下他不收银子,不和平辽侯结交,便是大家的敌人,既是敌人便不能留,留下此人,他必会和京师言官互通消息,终究是个隐患。”
孙传庭、乔一琦反对刺杀。
他们认为,平辽侯立足未定,若用刺杀手段,登州官场必然人人自危。再说,葛叶文在登州素有人望,是百姓公认的好官,若杀了此人,只会失去民心,也会让袁巡抚难堪。
平辽侯综合两方意见,下令情报局队员前往蓬莱,监视葛知县一举一动,若此人有什么反常举动,立即斩杀。
刘招孙缓缓抬头,目光凌然,众人纷纷沉默,一起望向平辽侯。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本官今天把话放在这里,本官这次来山东,不为攻城略地,不为建功立业,只为拯救齐鲁百姓!让他们不再父子相食,卖儿鬻女。百姓吃饭,才是最大的事!有敢阻挠此事者,不管是他是清官昏官,不管他是内阁的人还是司礼监的人,都得死!至于怎么弄死这些人,那是你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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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日清晨,文登南门,大校场。
平辽侯坐在点将台上,旁边站立康应乾袁崇焕等一众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