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宴无好宴
雪华堂，后厅。
一张长长的西式餐桌上，张郁才张爷缓缓落座于首位，伸手示意，长桌两侧的二十一位商会会长才拉开椅子缓缓坐下。
二十一位分别来自：
福建会馆、惠州会馆、广西会馆、潮州八邑会馆、番禺会馆、中山会馆、东安会馆、会宁会馆、三水会馆、福州会馆、永春会馆、茶阳会馆、嘉应会馆、赤溪会馆、琼州会馆、中华总商会、雪州锡矿公会、树胶工会。
这二十一位代表再加上张郁才本人，二十二个人差不多就代表了吉隆坡社会的绝大多数华人了，说这里是他们吉隆坡华人自己组织的最高权力机关也差不多少了。
然而坐是坐下了，但桌上却只有冷盘，而没有热菜，所有人虽然都在看似热情的聊天联络感情，但同时又所有人都明显的表现得心不在焉，说得几乎都是客套话。
五点五十五分，就突听门房突然唱名道：“泰有矿业，郑毅郑先生，代李孝式李先生到~”
霎时间，二十二个人的交头接耳竟是顷刻间停了下来，所有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的方向，直到穿着一身合体西装的郑毅从门外走了进来。
要知道郑毅平时还是有点技术宅的属性的，因此这还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聚会，
同样的，这些大佬也都是第一次见到他，所以全都齐刷刷地用目光打量着他。
“各位会长好，我叫郑毅，是泰有机械的总经理，不请自来，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我就是李孝式，你们想和李孝式聊什么，和我聊就行，泰有机械的事儿，我可以做主。”
说完，郑毅便颇有些紧张的，用目光依次扫过了桌上的这些人，尤其是坐在最里头，首位的张郁才。
此人大约六十几岁的年纪，比李季谦还大些，身上穿着一身软缎的马褂，明显是清朝的款式，手上还拿着一串不知是黄玉还是蜜蜡的手串在盘。
（张郁才照片）
见郑毅进来，居然哈哈哈的笑了出来。
“你就是郑毅，郑小兄弟？好，好啊，我可早就听说过你了，能造机器，是个人才呀！
既然你说，你今天晚上代表李孝式，好啊，我给李贤侄也留了一个位置，就在你现在站的地方，小红啊。”
“老爷。”
“上菜，开饭了，也给这位郑毅小兄弟，不，是李大贤侄，上一副碗筷！”
“是，开~席~~”
就听这一声吆喝，无数个面容较好，身材凹凸有致的美女服务员，端着热菜开始一道一道的上桌了，其中一个还拿着一副空的碗筷，直接塞到了郑毅的手里。
但却没有他的凳子。
虽然没有他的凳子，但所有人又全都在瞅着他。
见他明显是有点懵，有点不知所措，竟然一个个的都笑了起来。
郑毅也是真的慌了一下，心知，今天的这场饭局怕是宴无好宴了，这是在给他下马威啊。
张郁才分明就是纠集了二十一个最能代表吉隆坡本地华人势力的老板在向他施压。
既然他代替李孝式来了，那就只能代替李孝式来承担这些人的压力，他至少看起来要远比李孝式要好欺负得多。
‘要直接翻脸么？’
他有一种想要直接转身就走的冲动，但想了想还是止住了。
这个时候转身就走，几乎摆明了就是他谈不了事儿，到了明天还是会换李孝式来谈，那他妈他就白来了。
李孝式说今天安排了人给他保驾护航，那毫无疑问也浪费了。
‘我该怎么办？’
‘如果李孝式来的话，他会怎么办？’
人么，都是逼出来的，这个张郁才，和这二十一个会长这么对待他，他心里当然也有几分火气，本能的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跌份。
那些嘲笑他的声音，也着实是有点刺激到他了。
铛得一声，郑毅直接将手中的空碗给摔了。
直摔得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全都一脸严肃的看着他，而饭堂内部的一大堆小厮，却居然是毫无避讳的直接掏出了枪，将枪口直接指向了他。
咚咚，咚咚，咚咚。
郑毅的心脏跳得愈发的快了，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若说不怕，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他明知道这张郁才应该不敢杀他，他也依然会感到害怕。
然而不知怎的，尽管他现在高度紧张，心都快从嗓子里蹦出来了，但是枪口之下，他居然反而有一种要撒野，甚至是顶回去的冲动。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当他被人捏得疼的时候，骨子里从来都被压制得很好的凶性，就会直接被激发出来。
刚刚还有一点的懦弱，胆怯，战战兢兢，这一刻居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还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兴奋和跃跃欲试。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触底反弹，但他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好像特别的好。
特别适合应对这所谓的下马威。
“不好意思啊，各位会长，还有张先生，我这人有个毛病，站着的时候手里拿不住东西，有人愿意帮帮忙，给我让个坐么？”
说罢，郑毅的目光在这一桌上所有人的目光依次扫过。
“没有么？没有的话我可走了啊。”
他还真不信了，二十二个商会会长，就一个想讨好李孝式的都没有？
就算他们全都是旧势力的代表，难道就一个开明一点，想转型的都没有？铁了心要跟张郁才一条道走到黑，跟他们泰有死磕到底？
果然，他说完之后，却是真的有一人突然道：“张爷，各位，我觉得这位郑兄弟既然代表李公子来了，那怎么说，也应该是咱们广东老乡，怎么着也应该是自己人，应该给他一个座位啊。”
“你们看啊，这桌子上，两侧一共坐了二十一个人，对面是十一个，我这边却只坐了十个，这也不平衡么，要我说，咱们互相串串，给这位郑毅兄弟，也串出一个位置来算了。”
说着，竟是微微站起，将自己的椅子往里靠了靠。
“串串么，串一串位置就空出来了。”
他这么一动，其他人便忍不住都将目光看向了张郁才，张郁才索性闭上眼睛不吱声。
众人见状，倒是也都纷纷的从善如流，一个个的都挪了起来。
毕竟大家来都是来谈事儿的，给个下马威归下马威，若是真将人激得走了，他们不也白来么。
就这般，很快大家就都给郑毅串了个座位出来，侍女倒是也算懂事，将一个椅子给搬了过来，让郑毅坐了上去。
这一坐，郑毅居然还真坐出了几分感觉，朝着刚刚替他说话的那人拱了拱手，抱拳道：“老哥怎么称呼？”
“茶阳会馆，高欢。”
“高老哥，谢谢您，我记住您了。”
说着，郑毅将自己的二郎腿笑着翘了起来，见桌上有好几瓶用醒酒器醒着的红酒，应该是每四个人共喝这么一瓶。
郑毅却是直接拿过来，对着醒酒器就先喝了一大口。
“不好意思啊，渴了，先喝一口，张爷，让你的人把枪先收了，我这个人胆小，枪口之下什么都谈不了。”
第34章 张狂
沉默了大概有三秒钟。
突然，张郁才身边的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张口道：“郑小兄弟，咱们桌上这些人，那都是商会的会长，背后都代表着一整个乡党帮在撑着我们。”
“退一万步来说，我们都是有产业，都是老板，你一个打工的，上这个桌上吃饭，是不是，也得讲点规矩啊。”
另一人也跟着道：“小兄弟，胆色不错啊，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个小辈，上桌吃饭，可以，可你既然拿着酒，是不是应该敬在坐的各位一杯啊。”
另一人：“贤侄，是咱们南洋华人的大才，正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咱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是讲传承的，提携后辈，本来也是咱们这些老家伙应该做的么。”
“欸？这话说得好啊，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咱们都老了，也是时候，该培养咱们南洋华人中的下一代了，
想当年，咱们这些人，不都是这样跟着前辈，一步一步的走过来的么？传承，这两个字用得好啊”
“是啊，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的南洋啊，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小兄弟，我很看好你啊，
张爷，咱们也确实是应该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才是啊，这位小兄弟，就是个人才啊。”
一时间，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
只是话里话外，已经将郑毅定性成了小辈，却是把郑毅都给气得乐了。
这其实也是李孝式不愿意跟他们这些人太多接触的原因，论资排辈么，李孝式确实是个小辈，这些人大多都是五六十岁，还有一个看着头发都花白了好像得有七十多了的。
摆明了都是李季谦的同辈人么，李孝式才三十出头，这个小辈是当定了的。
而郑毅比李孝式的年纪都还要小点，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
这他妈你一言我一语的，倒好像郑毅能做得成事，都靠他们提携一样。
当然，也可能是在暗示，没有他们的提携，他和李孝式就做不成事。
只是连郑毅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哪来的底气和豪气，突然笑着道：“不好意思啊各位，这酒我真敬不了，我郑毅能做得成事，一是要谢我大哥李孝式的提携，二是因为我确实有本事，懂技术。”
“今天我来呢，其实是想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要是愿意帮忙呢，咱们大家伙儿一块做事，热热闹闹的，众人拾柴火焰高么，事情也能做得越来越红火。”
“你们要是有兴趣，我很愿意跟你们分享技术进步带来的成果，我现在做的只是洗橡胶的机器，后面要做的还有橡胶硫化，漆化。”
“以后咱们南洋再出口橡胶出的就不是原胶了，而是直接出口轮胎，橡皮筋，鞋底，雨衣，这种橡胶的制成品，种植园里丢了工作的工人可以在深加工环节里找。”
“但是你们啊，这些不用机器，用人力的，你们还是要卖原胶的话，谁买呢？就算是买，我跟你们保证，两年之内原胶的价格会跌到现在的五折以下，甚至更多。”
“我还不怕告诉你们，我和我大哥的宏图壮志要做的也不仅仅是橡胶，锡矿，淀粉，制糖，咖啡，我们全都要做，
而且所有的行业，我们都要做深加工，单纯的农产品和没加工过的矿务产品，我跟你们保证以后都会越来越难卖的。”
“各位叔叔，伯伯，以后的南洋华商只会有两种人，跟我们合作的人，和不跟我们合作的人，你们今天都给我听好喽，不是你们在给我饭吃，是我，在给你们饭吃。”
“不上我们的机器，我保证，各位所经营的所有的矿场，橡胶园，五年之内，都他妈的得倒闭。”
说罢，郑毅又喝了一大口的葡萄酒，将醒酒器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而后拿起筷子，从桌上拿过一盘自己爱吃的菜，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时间，郑毅还真把他们给镇住了。
眼看着郑毅率先动了筷子在狼吞虎咽，足有半分钟，居然都没有人敢说话，甚至是冷汗都下来了。
这几年全球都陷入了经济危机，对原材料的需求都在下降，橡胶和锡矿的产量在上升，而售价却在下降。
事实上他们的利润已经都很薄了，好多人其实都已经只是看着光鲜，实际上已经连续好几年都不赚钱，纯粹是硬顶着而已了。
至于黄赌毒，现在政府也在取缔之中，殖民局在有些事情上做得其实比国内都好，二十年代开始就在马来半岛禁绝妓女妓院了，
大烟馆则是在前几年李孝式那个英王同学来新加坡的时候被陈嘉庚带领进步派华人联合上书，在马来亚全部取缔，只能偷着开了。
时代的压路机，已经开始在他们的身上压过去了，而郑毅现在，坐在了压路机的驾驶室内在用脚踩着油门狠狠的加了个速而已。
一时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面面相觑，郑毅的话，就像是一记重锤，锤在了他们的胸口和心坎儿上，直说得他们全都低下了头，眼神也不由得暗淡了起来。
沧海横流之际，有些人可能会积极响应，主动投身于怒涛与巨浪搏击，去做奋勇争先的弄潮儿。
然而绝大多数的人，可能只会将头埋在沙子里，做个不看就不知道，拒不承认的鸵鸟。
他们年轻的时候或都称得上是一代人杰，可太平日子过得久了之后，又有多少人还能重拾赤膊上阵，壮士断腕的勇气与魄力呢？
世界大势浩浩荡荡，惟智者勇者挺立潮头，这些人，现在可还称得上是智者，勇者么？
庸人，是一定会有路径依赖的。
只见那桌上，一人突然狠狠地一拍桌子，冲着郑毅指责道：“小子！你以为你是谁？会两手西方的技术，就无法无天，觉得自己了不得了么？
看清楚这是哪，这里是雪华堂！还轮不到你在此处撒野！！”
“就是，小小年纪，居然还指点起我们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