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80节

  三垣为武英楼、十王城、皇家理工学院,四象为军营,军营家属也在四象,七星则是七个官衙。

  包括京营镇抚司,这是法司,专门负责京营所有案件;钟鼓楼负责更夫巡街火夫救火;东西两个榷市买卖货物商品;武库司堆放火药军备;守备署参将府是参将们议事之地;户科经历司专事军饷核算和发放;提学司专事京营学堂诸事。

  马文英看着车驾走过的这些衙门,愣愣的问道:“京营还有专门的户科经历司专管军饷?”

  “浙江九营没有吗?”李佑恭满是疑惑的问道。

  “没有。”

  “这个吴善言!欺上瞒下、该千刀万剐的狗东西!”李佑恭恶狠狠的骂了一句。

  万历九年皇帝下圣旨,在各都司设立户科经历司设经历一名,正五品,这是振武的一部分,就是核算军饷发放的衙门,直接归户部管理,吴善言奏闻朝廷设立完成。

  现在看就是欺上瞒下,恐怕浙江指挥使司经历司经历,八成是吴善言的狗腿子,怪不得饷银明明全数出库,还能凭空少了六钱银的饷银!

  现在吴善言又多了一条罪名,欺君。

  阎士选以为吴善言就是对下朘剥,在查办的时候,压根没往欺天这件事上去想,这个吴善言当真的是以为自己和凡人不同的存在了,连皇帝都敢骗。

  “那就是武英楼了。”车驾缓缓前行,停在了武英楼这个殿阁前,等待着圣旨宣见。

第652章 从来如此,便对吗?

  马文英等在武英楼这个恢弘的殿宇之前,他有点手足无措,也有些茫然,本来自己现在应该在黄泉路上才对。

  他不懂,不懂阎士选为何放他回罗木营,不懂大明水师在杭州城下为何不进攻,不懂皇帝的圣旨为何会对军兵如此的回护,不懂自己为何没有带着枷锁,不懂自己为何会站在武英楼下。

  直到他看到了陛下从远处走来,身边簇拥着一群人,走过了一座拱桥。

  马文英忽然觉得搞清楚这一切为了什么,都没那么重要了。

  马文英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陛下,因为陛下器宇轩昂,一边大踏步的向前走,一边对着旁边两鬓斑白的身穿武袍的将领说着什么,在陛下和将领的身边,跟着一群人,这些人的面庞都很年轻,他们亦步亦趋的跟着,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有两个面色涨红,但都压低声音生怕打扰到了前面。

  这个画面,马文英只感觉如此自然,似乎本该如此。

  马文英觉得不对,因为他见过吴善言出行,吴善言身后所有的人,都寒蝉若噤,一句话都不敢说,甚至连四下张望的都少之又少。

  吴善言每次在杭州城出行,仪仗就是死气沉沉的行尸走肉,所有人都按着一定的规矩在走着,看似活着,其实早就死了,但陛下朝气蓬勃,生机勃勃,一切都是那么的有活力。

  场面上看似有些喧闹,但一点都不影响陛下的威严。

  “臣拜见陛下,陛下威武!”四个把总见到了陛下走了过来,赶忙五拜三叩首行了大礼。

  朱翊钧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将马文英从地上扶了起来说道:“免礼免礼,大明军威武!”

  大明军总是说陛下威武,而朱翊钧会说,大明军威武。

  “戚帅,这就是咱们罗木营的马文英马三爷。”朱翊钧对着戚继光介绍着这些把总,浙江是戚继光起家的地方,到现在在增补南兵的时候,戚继光还是会从浙江去找。

  马文英都蒙了,怎么四处都有人叫他这个诨号!他在浙江地面叫叫也就算了,这都传到圣上耳朵里了!

  “戚继光,幸会。”戚继光笑容满面的说道:“我见过你,手刃了二十二名倭寇的悍勇之士,隆庆二年,我从福建往南衙途径杭州府,去探望伤兵的时候,见过你,你负伤了,我去的时候,你在睡觉,估计没什么印象。”

  马文英心里真的是万马奔腾!他根本没见过戚继光!当初没人叫醒他。

  “进去说吧。”朱翊钧踏上了武英楼的月台,一直走进了殿宇之内,直接去了校场旁的暖阁。

  待所有人都坐定之后,马文英等把总真的非常紧张,他们半个屁股挨着凳子,因为他们的座位在戚帅旁边,这是一种殊荣,同样马文英很有压力。

  “吴善言,比你们想的更坏。”朱翊钧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马文英带着些许的愤怒说道:“他利用职权,在杭州府内养了四十个外室,这些个外室,就住在一条街上,被申时行查到了。”

  “他找了一千四百个女子,在杭州府大搞选妃,四十这个数字是有说法的,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从一开始就在选妃!”

  阎士选真的没有罗列罪名,因为申时行到了杭州府后,查到了吴善言更多的罪状,这里面就包括了外室、地下钱庄,白银外流等事儿。

  搞选妃也就罢了,吴善言都这样了,生活作风问题,其实也无所谓,但最关键的是,吴善言又违背了一个禁令,地下钱庄的白银外流。

  和提刑千户陈末在天津卫查到的流程是一模一样的,都是以黄金为抵押物,进行内外对流,以货物的形式,白银这个万民的血汗钱在流失。

  这是朱翊钧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他还欺君,万历九年奏闻朝廷说浙江九营有了经历司专事军饷之务,但浙江九营压根就没有经历司,或许有,但估计在吴善言的夹袋里。”李佑恭奏闻了他刚知道的情况。

  “胆大包天!”戚继光听闻,脸色都变了!

  经历司是京营建军以后重要的成果之一,就是为了保障军饷、赏银发放到位的衙门,连云南都建了!

  王希元从云南回京后,还专门奏闻过云南经历司在各府的情况。

  马文英、杨廷用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为何会引发大将军的愤怒。

  “不必拘谨,有话就说。”朱翊钧收起了自己的怒火,怒火该倾斜的地方,绝对不是自己人。

  “一直以来不都这样吗?素来如此。”马文英不明所以的说道,一直都是这样啊。

  朱翊钧十分平静的说道:“从来如此,便对吗?”

  “朝廷发给客兵的军饷,他们不给,就是不对,就该闹饷,连握着刀的军兵都拿不到该拿的报酬,更遑论穷命苦力了。”

  “没人给你们讲解圣旨吗?要知道在绥远,潘季驯潘总督都对军兵宣讲了政令。”戚继光如此温和的一个人,都有点压不住自己心头的怒火问道。

  要知道反贼扎堆的宣府大同,经历司的建设都是十分完备的,浙江九营,他戚继光的起家之地,居然经历司都没有!万历九年下旨,过去四年了,居然是名存实亡。

  “没有。”马文英十分肯定的说道:“未曾听闻此令。”

  戚继光简单的说起了万历九年经历司军饷发放改良的政策,这是京营经验,振武的一部分。

  经历司发放军饷是提前发放,就是本月初,在五号之前,必须要把军饷,钱也好粮也罢,实物也行,要发放到军兵手中,如果没有发放到位,则军兵可以到本镇镇抚司衙门状告户科经历司,军法处置。

  军法不是民法,过堂的衙门不是在当地的县衙、府衙,而是在本镇镇抚司,而各地镇抚司直接隶属于北镇抚司衙门,南镇抚司和北镇抚司平级,但南镇抚司各级军官都要低北衙半级。

  这是最大程度上保证军兵,获得自己该得的报酬。

  即便是在绥远这个新辟之地,经历司制度也得到了最彻底的建设,用陛下的话说:‘一杆子捅到底’、‘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前面一句,说的是军饷发放和六册一账稽查,后面一句话是说,克扣军饷者连坐。

  整个经历司要对自己的账目负责,一旦被年终审计,就会被镇抚司审问。

  镇抚司的五毒之刑虽然很早就不怎么用了,但解刳院转一圈,看着那一屋子的张四维,很少有人能顶得住心中的恐惧,人比自己想象的要懦弱的多的多,会直接交待的干干净净。

  罪加三等之下,很容易触及斩首,所以经历司的各级官员,比军兵还在乎他们有没有拿到饷银。

  “原来经历司是这样的啊。”马文英有点羡慕的说道,如果浙江的经历司这个制度真的能建设完成,那浙江九营真的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马文英、杨廷用的生活很苦,九营军兵的生活也一样。

  朱翊钧面色严肃的说道:“整件事,从头到尾,从万历四年发新钱开始,九营军兵都在退让!是这些欺上瞒下的官员,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断的向下朘剥,不断的加码,甚至要逼军兵去死,即便是到了这一步,九营军兵、罗木营、马文英,还在退让!”

  “马文英甚至愿意以死来换取息事宁人,让吴善言为首的官僚们,不要为难罗木营、九营军兵。”

  “但这些贱儒们,总是如此的得寸进尺,退一步他们就想进三步!”

  “马文英、杨廷用、张文远、杨志,朕在此对九营军兵承诺,吴善言必死,必然在永昌门斩首示众!吴善言其走狗也有一千二百众,在年底之前斩首示众!给浙江百姓一个交待!”

  “同样,九营的经历司也要在年底之前,彻底铺开,申时行如果能做好朕给他官复原级,他要是做不好,朕就换凌云翼去做,凌云翼做不到,朕就去请吕宋总督国姓正茂来做,这件事必须做,而且一定做好。”

  “这是朕的承诺!”

  皇帝的圣旨得不到执行,那就不是站着做皇帝。

  “臣等叩谢圣恩。”马文英赶忙磕头谢恩,即便是远在浙江,他们也很清楚,陛下的承诺一定会兑现的。

  许诺就是用来兑现的,不是用来画饼的。

  朱翊钧示意众人免礼,聊起了遴选四千五百人前往长崎总督府补充兵力,增强大明远洋投射能力的计划,询问他们九营军兵的意见,马文英等人当场表示,杀倭一定要去,必须要去!

  在四位把总离开之后,李佑恭汇报了胡宗宪对浙江九营的野望,并且自己分析了一下徐阶要杀胡宗宪的另外一个动机,开海影响到了一些狗杂碎的利益。

  “大明海疆安全,不在陆上步营,而在海波之上。”朱翊钧重复了一遍当初胡宗宪的话,胡宗宪做了,但他没做完,自己也搭了进去,如果能重选一次,胡宗宪会不会选择和严世藩同流合污,诬陷张经和李天宠,夺取那浙江巡抚、平倭总督之位?

  想来,还是会。

  “陛下,臣发现,臣错了。”戚继光看着四位把总的背影,由衷的说道。

  “啊?戚帅觉得自己哪里错了?”朱翊钧颇为奇怪的问道,戚继光究竟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什么?

  戚继光颇为郑重的说道:“陛下,臣一直以为,上报天子,下救黔首这八个字,是因为十八两银子的军饷,这么多年了,臣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京营所有的战力,都来自于这十八两银子的军饷。”

  “但现在看,臣错的离谱,是军兵对这八个字真心认同,才能够做到。”

  罗木营、九曲营可没有一年十八银的军饷,甚至每个月9钱银还要被克扣,还要被朘剥掉一些,但嘉靖四十年设立的浙江九营,在这长达二十一年的时间里,一直在做勤勤恳恳的做事,修堤坝修的太好了,挡住了某些杂碎的财路,才会被如此反复刁难。

  朱翊钧对戚继光的说法,显然有些不认同,他颇为肯定的说道:“军饷无论如何,都要保障发放到位,人是要吃饭的,不能光靠意志,朕也有钱给军兵,老话说得好,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陛下英明。”戚继光止住了这个话题,唱了句赞歌,大明军费一年1200万银,很贵,可以省一点,但陛下不肯省,大将军自然不会自找麻烦。

  万历十二年十月开始,户部开始天下大计,年终审查开始了,每年户部到了这个时间,都是最为忙碌的时候。

  三娘子带了五匹好马还有一车车的羊毛,再次抵达了京师,在永定毛呢厂进行了交割后,拿到了承兑汇票,去采购草原过冬所需之物。

  草原已经很冷了,商队会在下雪前赶回去,而三娘子会留在京师过年。

  三娘子留在京师不会影响到回归化城商货的分配,因为草原上谣传三娘子和皇帝的不得不说的小故事,三娘子在京城,反而能让分配按着既定的规则完全分配到位。

  背靠大树好乘凉。

  三娘子回到了会同馆驿,一般的番夷使者住四夷馆,而三娘子是绥远布政使,她住会同馆驿。

  “当大明的狗,真的是一种荣幸啊,不像有的野狗跑来跑去的。”三娘子对来访的王崇古有些随意的说道。

  王崇古找三娘子,是为了羊毛的账目。

  “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大明的狗,都是大明人!哪来的人犬之分,三娘子你休得胡说,大明和绥远之间是一体的,这一点谁都不能破坏,草原人也不能破坏!”王崇古义正言辞的纠正了三娘子话里的错误。

  三娘子看着窗外悠悠的说道:“草原上有一种武器,叫炮儿石,就是用黑白牛羊毛,捻成细而匀称的毛线,精心编制成状如花蛇的钩索,中间一块编织的稍微宽大一些,叫炮窝儿,把钩索甩起来,石头就在空中呼啸,而后一松手,石头呼啸而出,砸到野狼的头上,驱赶狼群。”

  “相传是成吉思汗发明的,为了驱赶狼群使用,偶尔还会在炮窝儿编个骨哨,尖锐的呼啸声能吓走狼群。”

  “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玩炮儿石,因为草原上的野兽很多,野狼啊、熊瞎子、老虎等等。”

  “额,有大明的笔正说,草原人都很喜欢狼,因为喜欢狼性,有武德。”王崇古说起了自己看到的文章,大明的笔正素来如此,喜欢抛开事实不谈。

  “哪个草原人喜欢狼?狼最恶了,它只要进了圈,就是霍霍整个羊群,它也不吃,就咬,一下子咬死好几个,拖走一只,大明读书人也真是怪,让他们到草原上放几天羊,就说不出这种屁话了。”三娘子差点被气笑了!

  “现在草原的孩子,终于不用从小玩炮儿石了,在西域这东西叫乌噶,就是驱狼的意思。现在驱狼不用炮儿石改用火铳了。”三娘子靠在椅背上,草原现在很好,真的很好,孩子们都不玩炮儿石了。

  “我这次专门前来,是有件事询问你这个布政使的意见,很多河套人、虏人找衙门诉苦,说商贾每月给工钱的事儿,而是年付,这件事你认为应不应该管?”王崇古说起了自己来的正事,作为刑部尚书,草原的付薪,都是年给,而不是月给。

  这种现象是如何形成的?背后是什么原因?需不需要朝廷的强力干预?应该如何干预?要干预到什么地步?

  “不管。”三娘子十分肯定的说道:“就该年给,年给这事儿,是汉人商贾心善,就这样就挺好。”

  “汉人商贾心善?!”

  “三娘子,咱们讨论的是绥远长治久安,你不要为了糊弄朝廷胡说,这明明是朘剥,哪有一年到头才给工钱的。”王崇古敲了敲桌子,他不是来听好听话的,是来解决问题的,这问题越糊弄,越严重。

  “王次辅这是京师首善之地呆的太久了,才觉得这是朘剥。”三娘子十分无奈的说道:“草原的胡人,以前过得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你当草原人会有什么规划不成?拿了工钱,就开始吃喝玩乐,把钱花光了,才会继续上工。”

  “你月给他工钱,他三天就给花光了,而且草原人十分喜欢赌钱,潘总督为了抓赌,连军屯卫所的军兵都派出来了,依旧是无用,月给工钱,一天输光,然后开始四处借钱,借不到就抢,抢不到就杀人放火,落草为寇。”

  草原人不是汉人,尤其是以前生活过于苦楚,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所以草原人普遍都是得过且过,这种现状之下,三娘子觉得汉人商贾真的心善,不给工钱,给实物,一年结一次。

  “这样吗?”王崇古愣了片刻说道:“还真是商贾心善?”

  “要是有问题,我早就写成奏疏送朝廷来了,这也是王化的一部分。”三娘子十分肯定的说道。

  王化,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三娘子认为,彻底和解的道路,前所未有的正确。

  三娘子真的觉得当大明的狗真的不是什么坏事,大明有自己的高道德劣势,给大明当狗,那真的是比野狗强一万倍,大明高道德劣势具体体现在,大明一以贯之的宣传是,一个大明,皆为王臣,大明给北虏的身份是人,不是藩属国,也不是狗。

  在河套、在集宁海子、在归化城、在卧马岗,你很难从样貌上,分辨胡人和汉人的区别,因为差别真的不大。

  “好吧,那就暂且不干预了。”王崇古本来准备三种方案,三管齐下,针对下商贾在草原上年给工钱的行为,但现在看来,一个也用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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