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76节

  九营兵需要到松江府去买货供给生活所需,而这个生意,就是被吴善言把持着,阎士选刚到没多久,就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了,而且浙江人人都知道。

  “你不要污人清白,我没有,没有证据胡说八道,是要诬告反坐的!”吴善言面色通红的反驳着。

  “你发誓啊!”阎士选嗤笑一声说道:“你连发誓都不敢吗?子不言怪力乱神,咱们儒学士又不怕天谴,你发誓!”

  在大明发誓,胡说八道,老天爷可能不会劈了他,但大明皇帝真的会杀人,这就是吴善言不敢发誓的原因,因为真的会遭报应。

  “说点正经事儿吧,奏闻朝廷咱们统一好口径,就说闹饷,这马文英要把所有的事儿扛下来,就简单说说就行。”吴善言的意思很明确,大家都是在朝为官,互相行个方便,在奏闻朝廷的时候,选择性的、避重就轻的奏闻。

  将事情变成马文英胆大包天,吴善言、阎士选临危不惧、处置得当。

  这其实也是罗木营的意思,否则军兵们闹饷,也不会让把总们自缚阵前了,马文英也不会把自己家人托付给别人了。

  “你当陛下是十岁稚童吗?咱俩统一口径有个屁用,你能把杭州城百万之众的嘴堵上吗?但凡是陛下起一点疑心,派个缇骑稍微探闻,咱们俩,都是欺君罔上!”阎士选不敢置信的看着吴善言,这是拉着他一起死吗?

  皇帝陛下会不会起疑心?一定会,陛下对文臣始终怀有警惕之心。

  愿意出巡抗汛的营兵,刚回营就闹饷,就这事儿,傻子都能看出来里面有大问题!

  “据实奏闻,还有活命的可能,吴巡抚,说到底,这就是点银子的事儿,即便是海总宪反复抓贪,你弄这点钱,也罪不至死。”阎士选真的是好言相劝,只是经济问题,死不了人的,只要不造成恶劣影响,不会人头落地。

  阎士选也在诈吴善言,看看这个吴善言是不是除了经济问题,还有别的问题。

  “阎士选!你不要不知好歹!”吴善言面色巨变,仍然不接受阎士选的建议。

  阎士选清楚了,这吴善言,怕是还有别的问题,他颇为平静的说道:“松江府到杭州城只需要三天时间,大明水师十万强兵,只需要三天就能赶到,吴善言啊,为了自己九族考虑下,千万不要轻率妄动,以致万劫不复。”

第649章 兵发杭州府,诛杀吴善言!

  杭州罗木营的兵变,发展到这个地步,脉络是极为清晰的。

  万历三年朝廷开始铸钱,万历四年浙江九营开始发放新钱,一直到万历十二年以前,都是九钱银每月,主要以万历通宝为主,因为吕宋大量赤铜流入,让新钱做军饷成为了可能。

  万历通宝不能在浙江通行的原因,的确是因为浙抚吴善言的无能和纵容,另一方面是浙江地面上的大钱数量不足,大明在浙江地面没有铜炉铸钱。

  而在万历十二年,出巡抗汛回营的九营,回营后愕然发现,自己被减饷了,这对刚刚抗汛结束的军兵而言,是完全无法接受的,而军兵选择抗争的手段,是自缚前往府衙讨要说法。

  “他们要是不满意三钱银每个月,就回家种地去吧!”吴善言用力的甩了甩手,愤怒无比的说道:“多大点事,他们已经领了二十年的足饷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明边方军镇,欠饷几十年的都有,哼!一群不体谅朝廷难处的刁民!”

  阎士选看着吴善言,呆滞的说道:“北方边镇欠饷,那还有地可以种,哪怕是被层层朘剥,最后也能留下口粮,算是能够基本维持生存,可是咱们浙江九营,没了军饷,吃什么,喝什么?一斗米十二斤,就要一钱银,一个月三钱,连吃都不够!”

  大明北方边镇欠饷的问题,朝廷过去能够肆无忌惮的欠饷,完全是把边方军兵当成了贼配军对待,没有灾情的时候,不给饷,有了灾情再给点饷银度过难关,这么多年,的确是这么过来的,因为北方军屯卫所都有地种。

  但浙江九营是客兵,客兵就是脱离土地的军兵,不给粮,饷银给三钱,那是让军兵们死!

  “一群死丘八!”吴善言的师爷恶狠狠的说道:“当初就不该设这九营,打完了就该让他们回家种地!”

  客兵安置是头等难题,吴善言的想法和他的师爷是一模一样,他们认为浙江九营都是负担,这倭寇都不闹腾了,客兵都该滚蛋,而不是让他们在九营里领俸,给他们三钱银已经是大发善心了!

  阎士选在松江府当监当官,在松江府出仕为官,接触到的都是汪道昆、申时行、徐秉正这类的人物,哪怕是守旧派的晋党,也是类似于姚光启、和他阎士选这样保守派里的改革派,无论什么派别,能在松江府那个大熔炉里卷的官吏,全都是循吏。

  阎士选真的很难理解吴善言的想法,那可是4.5万的客兵,尤其是里面有当初抗倭志士,他们十三、十四岁被迫拿起了武器保卫家园,征战十余载,倭患渐止,现在仍然很能打。

  浙江九营,真的闹起来,谁能拦得住?

  当初唯恐倭寇卷土重来,设立九营,现在倭寇不来了,就嫌九营是累赘了?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吴善言和阎士选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吴善言带着他的师爷离开了府衙,回到了西花厅。

  “这个阎士选就是看那些矛盾说、生产图说、阶级论这些东西,脑子坏掉了,所以才会相信那一套,什么自下而上,百姓在哪儿呢?我为官三十载,我就没见过这些刁民能成事的!蠢货。”吴善言拿着个大扇子不停的摇动着。

  秋老虎热死人,九月的杭州,依旧是十分的酷热,吴善言被兵变和阎士选说的话,弄得非常不愉快。

  “抚台,要不要…”师爷伸出一只手来,在脖子上抹了一把,目露凶光的说道:“这个阎士选,还有这个马文英,都是拦路的贱人,把他们做掉,一了百了。”

  “这个不大好吧,哪怕阎士选是晋党里的边缘人物,但依旧拜在了王家屏的座下,真的出事了,咱们吃不了兜着走,你去把马文英做掉,看看这个阎士选喜欢什么,酒色财气他总要沾一样,要是一样都不沾,就把阿片球给他送去。”吴善言觉得杀了丘八马文英没什么问题,关键是稳住阎士选。

  这个阎士选有点能干,而且很不好对付,能得罪了申时行还全身而退并且升转的人物,杀了后患无穷。

  杀官后患无穷,但杀一个丘八,那就简单了。

  “还是抚台英明,杀了马文英,敲山震虎!这阎士选要是真的不想体面,就帮他体面!”师爷嘴角抽动笑了笑,确定了目标。

  要杀马文英有多简单?师爷甚至没有写文书,就拿了张空白的条子,送到了府衙大牢里。

  狱卒拿到了空白条子就明白了,这是有棘手人物需要处置,而且活儿得做的漂亮些,那最好的办法,就是畏罪自杀了。

  “马文英…”司狱董超看着手中的空白条子,这些年,这司狱为吴善言做了不少的脏事,但现在,他对这个马文英,有点下不去手。

  狱卒薛云蒲面露不忍的说道:“老大,要不找个死囚李代桃僵?这要是旁人也就算了,他可是罗木营的马文英马三爷啊。”

  马三爷是马文英江湖雅号,他是浙江本地人,家里排老三,家里的小儿子,倭患闹起来,爹被倭寇杀了,娘被倭寇凌辱至死,大哥二哥都被砍了脑袋堆在了村口,马文英那会儿七岁大的孩子,躲在了粪池里才躲过一劫。

  马文英侥幸逃脱,坑蒙拐骗四处乞讨,最后在浙江义乌的军营前讨饭才算是活了下来,后来胡宗宪招揽客兵,十二岁的马文英就入伍了,抗倭征战、悍不畏死。

  等到倭患渐止,马文英开始带着罗木营军兵开始抗汛,浙江地面,不少百姓都受过罗木营军兵的恩惠。

  司狱董超和狱卒薛云蒲哪怕做了无数的烂事,和那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没什么区别,但依旧有点下不去手。

  “李代桃僵?你说的容易。”司狱董超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这少个死囚,师爷、抚台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呀,别的本事没有,这鬼蜮伎俩可是清楚的很,办吧,马三爷配合些,最好不过了。”

  “唉,这都什么世道。”

  董超和薛云蒲开始筹备水食准备送马文英上路,为了让马文英在路上做个饱死鬼,董超还专门找了瓶国窖来,国窖其实不好喝,但也算是宽慰了。

  为皇爷征战了一生的马文英没见过皇爷,临死前,能喝上一口皇爷的酒,黄泉路上也算是没有那么大的怨气。

  “来了?”马文英端坐在牢里,也没看司狱和狱卒,呆呆的看着天窗投下的月光。

  董超和薛云蒲互相看一眼,面面相觑,马文英太平静了,平静的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们会来一样。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能够坦然慷慨赴死,这是何等的魄力?

  “三爷,您冤有头债有主,这是上面的命令,也不蒙怪我们,我们也是奉命做事,您妄死了,就去找吴善言去。”董超将十分精致的饭菜端到了桌上,将国窖满上。

  “嗐,哪有什么鬼啊神啊的,我这辈子杀了那么多倭寇,真有鬼,怎么不来寻我?”马文英还有心思说笑,他不信鬼神,不信来世。

  倭寇的鬼魂最好能来,再杀他一遍!

  “杭州这地方,我都待腻了,杭州菜难吃的要死,临到了,还要吃这杭州菜。”马文英显然对杭州菜怨气很大,桌上有一盘醋鱼。

  杭州哪哪都好,唯独这菜,差了点意思。

  就着烧鸡,花生,马文英喝完了整瓶国窖,那盘酸鱼,他看都懒得看一眼。

  “三爷知道我们要来?”董超也盘腿坐下,愣愣的问道。

  “阎士选还是太年轻了。”马文英酒足饭饱,靠在墙边,看着天窗幽幽地说道:“他以为当官的都会守规矩办事,事实是这些当官的,最是不守规矩。”

  “我跟着胡部堂,跟着谭司马,走南闯北,抗倭走了不知道多少里路,见的多了。”

  “没什么,弟兄们领到饷银就好。”

  董超和薛云蒲立刻明白,马三爷是真正的爷们,从开始闹饷就知道自己下场,但还是做了。

  “三爷,是条汉子,佩服!三爷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我一定帮三爷带到。”董超十分佩服马文英的勇气。

  举头三尺有神明,马文英是被怨死的,董超要是没把遗言带到,董超就要吃这份因果报应。

  “我这辈子呀,亲自手刃了二十二个倭寇,早就够本了。”马文英露出了一个笑容,似乎回到了当初征战的沙场。

  “这抗汛,我马文英做的还不错,领朝廷这九钱一个月的军饷,问心无悔。”马文英说了自己第二句遗言。

  出巡抗汛六个月,半年都在干活,因为来年出巡抗汛还是自己,所以这堤坝修的极好,因为出了事都得自己兜着。

  “大明,真好,真想多看两眼,哪怕就两眼呢。”马文英这个铁打的汉子,终于流露出了悲伤,还有对人间的无限留恋。

  大明日新月异,一切都在改变,河上的漕船在增多,商队络绎不绝,每次出巡都能看到田间地头跑满了孩子,一些茅草房,也在变成砖瓦房,泥泞的道路在逐渐硬化。

  一切一切都那么的美好,但再也看不到了。

  以前出巡,百姓们对出巡军兵,避如蛇蝎,随着军兵抗汛,彼此之间的信任建立,每次出巡百姓总会往军营送着东西,哪怕是一个鸡蛋。

  “告诉罗木营军兵,我是畏罪自杀,不要生事。”马文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道:“送我上路吧。”

  “三爷…”董超指向了马文英的腰带,让马文英自缢。

  “也是,不为难你们。”马文英解开了裤腰带,挂到了房梁上,试了试,很结实。

  “送三爷。”董超和薛云蒲干的脏事不要太多,马文英是他们见到的唯一一个能如此坦然的,吓得这两个恶卒直接跪下,只希望马文英死后,冤魂不要缠上他们。

  “我马文英,不枉人间走一遭。”马文英用两只手抓着腰带,引体向上,将自己的头,套了进去。

  若是问马文英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当初没能死到战场上,现在受这帮狗官的鸟气,很憋屈。

  “走了。”马文英松手,皮带勒紧,挂在了脖子上,气管被压迫,马文英不能呼吸,面色涨红了起来。

  “送三爷!”董超和薛云蒲不停的磕头。

  阎士选找马文英有事商量,他提着酒菜来到了监牢,按照阎士选的估计,马文英被押解京师,绝对死不了。

  陛下是个很简单的人,但凡是抗过倭,杀过倭寇的臣工军兵,都会在陛下这里得到宽宥。

  王崇古就是因为抗过倭,才被陛下特赦私宥,所以阎士选很确定,马文英死不了。

  阎士选刚到牢房没见到司狱立刻感到大事不妙,拦了一个狱卒,直奔马文英的牢房,看到马文英被挂在了房梁上,目眦欲裂。

  “快,放下来!”阎士选用自己一生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抱住了马文英的腿,用力的向上端。

  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在这一刻把自己吃奶的劲儿都用了出来,总算是把壮汉马文英给端了下来。

  现场有点狼狈,马文英压在阎士选身上,阎士选摔在地上,气喘吁吁,司狱董超,狱卒薛云蒲跪在地上,面面相觑。

  “马三爷?”阎士选试探性的叫了一嗓子。

  马文英有点懵,愣愣的说道:“活着呢。”

  “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了,咱们陛下怕是让整个浙江地面官员都跟着陪葬。”阎士选趴在地上,心有余悸的说道:“捡回一条命,我真特么的是福大命大。”

  “福大命大的该是我吧。”马文英翻身把压在身下的阎士选露了出来,带着几分憨厚的笑容说道:“我之前还说你年轻,结果被你救了我。”

  阎士选盘坐在地上,看着现场一片狼藉,他在思考,这是一个危机,也是一个机会,能不能抓得住,就看他自己了。

  “阎知府怎么跑到这牢里来了?”董超十分谄媚的说道,干坏事被顶头上司抓了个现行。

  “别吵!我在思考!”阎士选厉声训斥着,他就坐在地上,想了快一刻钟,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站了起来。

  “阎知府救了我,惹了大麻烦了。”马文英连死都不怕,自然也不怕这些狗官,当然,阎士选相比较吴善言而言,阎士选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阎士选很确定的说道:“我知道,吴善言不就是想通过杀了你,逼我瞒报此事,和他蛇鼠一窝,毕竟朝廷追究下来,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见你吊着,我想都没想就扑了过来,现在,我总不能再把你挂上去吧?那我还是人吗?”

  “也不是不行。”马文英笑的更加阳光灿烂,说一个当官的人,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是夸赞。

  阎士选干不出让人畏罪自杀这种事儿来,阎士选是来到人间做人的,不是当畜生的。

  “三爷,回罗木营,兵变!”阎士选用了两个字告诉了马文英他的打算,兵变。

  军兵进城,打进杭州城,杀了吴善言!

  “你疯了?”马文英指着挂在房梁上的裤腰带说道:“这样,你就成兵变的主谋了!”

  阎士选极为肯定的说道:“朝廷怪罪下来我兜着!事已至此,我们和吴善言他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杀!这是唯一破局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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