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今日的聚谈要说的就是,宏源大染坊必然失败。”
“只要宏源大染坊还是以生产,并且交换价值为目标,那么私人借由积累金钱获得权力就会持续发生,一如当初的军屯卫所!”
“联合起来的匠人、无生产资料的穷民苦力,或者说集体所有经济,最终必然失败,因为窃公为私,私人积累金钱一定会在生产中获得权力,进而出现自我朘剥,集体所有经济败坏只是时间问题。”
林辅成的发言可谓是大胆至极,在袁慎是不是要死的争吵中,没有一家杂报,敢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都是借着袁慎的命在反对政令,没人真的关注袁慎的死活。
掌声雷动,林辅成这个自由派,终于活成了自由派该有的样子,成为了向官僚、专制公开挑战的旗手!
这一刻,林辅成就像是站在光里的英雄,对着大明朝廷、皇帝,大声的说:你错了!
朱翊钧看着林辅成激动的样子,伸出手,附和着鼓掌。
孔子和孟子,都认为人性本善,性纯白无瑕,是不断的长大被污染了,而荀子为首的逆儒和法家,则认定了人性本恶,需要围绕着人性本恶建立制度来防止人作恶。
最终孔孟之说大行其道,而荀子也不再是儒家至圣先师之一。
林辅成的观点非常明确,人性本恶,损公肥私、窃公为私,一定会发生,那肥起来的私人,累积了足够的金钱优势,就会在组织生产的活动中获得权力,进而获得更多的金钱优势。
朱翊钧认可林辅成的观点,军屯卫所的败坏,已经发生过一次了,而且工兵团营、官厂团造,也有可能走上军屯卫所的老路。
李贽松了口气,这林辅成终于在缇骑把他们直接射杀之前,回到了台本之上,在死亡边缘试探的林大师终于步入了正题,他两手一摊说道:“必然失败,那就不可能成功吗?”
“那是朝廷明公应该考虑的问题,而我们要分析现象背后的原因。”林辅成摇头说道:“我们的目光太狭隘了,朝廷的目光太狭隘了。”
“几乎所有万历维新的拥趸们,都将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劳动市场、工作场所也就是生产资料,诚然这是主要的战场,但朘剥,仅仅发生在生产过程中吗?”
“错!朘剥无处不在!”
“哦?林大师详细说说。”李贽翻动着桌上的台本,笑着接过了话茬。
林辅成看向了四周说道:“人活着,决计离不开四样东西,衣食住行,穷民苦力也是人,需要遮风挡雨的住所,而不是找个席子一盖,就能安安稳稳生活,房屋的供给,往往就成为了朘剥的另外一把刀。”
“如何朘剥呢?榨取租金,当穷民苦力无法置办房产的时候,就只能租赁房舍,这个时候,租金就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刀,即便是新科进士,也无法在京师买得起房,只能租赁;薅取利钱,一旦一个生产者,想要自己的家,他往往无法负担高昂的地价,只能借钱,而利息也是朘剥的一把刀。”
“经纪买办,房市骗局无数,房市就是一个掠夺式活动的市场,买卖时候,都要被经纪买办收一笔钱,还要被朝廷收一笔房号银,这房舍和田亩并无区别。”
“这还只是,住。”
“林大师这么一讲,我就明白了,也就是说,生产过程中,存在朘剥,但不代表着朘剥只在生产过程中存在。”李贽按着台本,恍然大悟的说道:“所以我们的目光,不仅要看向生产,还要看向生活。”
林辅成由衷的说道:“穷民苦力的生活苦不堪言,大家的生活也都一样吧。”
李贽看向了林辅成,眼睛瞪大,用力的扯了一把林辅成,大声的说道:“胡说什么呢!林辅成,你找死别带上我!”
林辅成这话说的,和特么的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有什么两样!聚谈的时候不要涉及任何煽动性言论,这可是铁律,想去北镇抚司过五毒之刑吗!
包厢内,朱翊钧看向了王谦说道:“太白楼的装潢什么时候能弄好?”
这都是一群大老爷们聚在一起,还能谈什么?还是得太白楼,才能让人们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明…今天就能弄好!以后聚谈绝不在大茶楼了!”王谦本来想说明天,但立刻马上说,今天就可以!
“甚好。”朱翊钧点头,看向了戏台。
林辅成略显尴尬的笑了笑说道:“我的意思是,朘剥不仅仅存在于生产之中,还存在于生活之中,无处不在,比如水窝子,你要抬水夫送水,就要给钱,都察院的士大夫们抬水,可是到京旅人不得不看的风景。”
“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存在着朘剥。”
“所以,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集体所有经济,如何才能不失败,或者延缓失败呢?”林辅成十分明确的说道:“大明官厂其实已经在做了,廉价而有效的房屋,三级学堂的官厂学舍,普遍存在的惠民药局,和法例办的安防,这都是官厂在做的。”
“但这就够了吗?”
“不够吗?”朱翊钧眉头紧蹙,大声的问道。
“不够,远远不够!”林辅成十分确信的说道:“只有把匠人培养成贵族,成为肉食者,才能避免失败的必然结局!”
“林大师,西山煤局、两座毛呢厂有匠人七万众,五大造船厂有十七万众,就是想做,也无能为力。”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人不患寡患不均。”
第645章 海瑞辞官
林辅成和李贽这两个自由派,在讨论人不被朘剥才能获得自由,他们讨论的朘剥,不仅仅在生产中,还在生活中,衣食住行,房屋供给,医疗、教育、供水、生活垃圾处理等等基本生存需求的商品化,导致生产者可自由支配的所得减少,自肉食者在衣食住行中掠夺了更多的财富。
反对朘剥的战场,不应该集中在劳动市场公允和生产资料归属这两件事上,还要看向作为人必须要拥有和取得的权利。
这就是林辅成和李贽的有限自由,朱翊钧对有限自由论是极为认可的。
林辅成和李贽,从姜维谈起,到君圣臣贤救不了天下,需要万夫一力,需要四方庶民获得自由,才能实现,逻辑是极为清晰的。
水窝子的水霸,通常会将水进行甜水井和苦水井进行区分,甜水井供应肉食者,苦水井供应穷民苦力,苦水井一桶水卖6文,甜水井也卖6文,因为水霸要用甜水来贿赂肉食者,维持自己独占这片区域的水井,维持苦水井高昂的价格,维持自己的利润。
比如五城兵马司就会禁绝城中打井,一旦发现,就会回填,甚至用差役等事儿为难,因为水霸们都会给五城兵马司的校尉们上一份贡奉,维持自己的地位,好处绝不是一桶甜水那么简单,贡奉才是利益。
水窝子是水霸,还有就是粪霸,粪道主。
另外一个最显而易见的就是教育了。
在洪武建极之前,延安府,一共有三州十六县,仅有四座儒学堂,自洪武二年诏命“郡县立学校”后,至洪武十七年止,一共修建儒学堂20所。
北平府(顺天府)1府4州21县,儒学堂只有8座,到洪武十七年时,顺天府额外增设了21座。
宣宗朝胡濙上表言:国朝自洪武之初开设学校,内有国子监,外有学,教养之法甚备。
洪武十七年四月,太祖高皇帝再下诏:设岷州卫军民指挥司儒学堂,设教授一员,训导四员,同年润十月,辽东都司建立儒学堂。
在这段时间,有儒学士鼓噪‘边境不必建学、盖因边境之民不可教化’的风力,朱元璋非常生气,下一份冗长的圣旨,以‘圣人之教无往不行’为由反驳,痛骂儒学士就是不愿意到边方吃苦所以才如此聒噪。【注1】
自洪武十七年起,大明军屯卫所开始建设学校,在长达十三年的时间里,矢志不渝的建立军屯卫所的卫所儒学堂。
军屯卫所儒学堂,设官如府学之制,府州县和军屯卫所的儒学堂是完全相同的规格。
如此大规模的建学,西席先生、老师从哪里来?
洪武八年,朱元璋下诏,命御史台官,选国子生分教北方,当年三月,从国子监选国子生林伯云等三百六十六人,给廪食、赐衣服而遣之。
这就是儒学士反对边方军屯卫所建学的原因,因为没有老师,朱元璋那性格,一定会从国子监遴选,最后受苦的还是儒学士。
自宣德年间开始,军屯卫所儒学堂因为老师逃所,生员减少,军屯卫所儒学堂开始消亡。
历洪武、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到景泰五年时,已经是‘徒有学校之名,而无可餋之士,各边儒学,似此不少,宜悉革罢,以省妄费’,最终奉敕开始裁革边卫儒学堂。
而府州县学也在消亡,顺天府29座儒学堂,剩下了7座还在使用,其余皆被废置。
伴随着府州县学堂、卫所儒学堂的废弃,是大明朝的私塾、书院如同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束脩变得昂贵了起来,但仅仅是束脩昂贵也就罢了,重视教育的中国人,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读书。
可是这拜闻达之士为师,隐形的门槛,才是最重要的。
林辅成所说的将匠人打造成贵族阶级,社会地位等同于士大夫,掌控生产资料的同时,还拥有向上跃迁,成为官选官,影响大明这艘大船方向的可能。
即,统治阶级。
“诚然,现在做不到。”林辅成十分肯定的承认了自己说的不过是镜花水月,他看向了所有人说道:“做不到,就必然失败。”
朱翊钧不再发问,林辅成是个意见篓子,他不需要具体的实践,他的说辞他的意见,总是充斥着理想主义的不切实际。
比较有趣的是:林辅成围绕着人性本恶,用规则去束缚人性之恶的角度去出发。
如果从人性本善的孔孟之道,去看待这个问题,人性本善,在衣食无忧的时候,道德自然而然就会变得崇高,军屯卫所、官厂团造、工兵团营、卫所儒学堂、府州县学、宏源大染坊的集体所有经济,都一定会成功,根本不需要讨论,去约束。
李贽看这個气氛过于严肃,开口说道:“最近在绥远出了一个熊罴,即熊廷弼,熊廷弼文武双全,天资聪颖好学,但在老家的时候,熊廷弼只能给地主放牛,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拜不得老师,也去不得学堂,最终靠着一把子力气,到了潞王府做了护卫。”
“被陛下赏识后,到了全楚会馆就学,大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前几日,阴山南有部族叛乱,聚啸山林千余众,熊廷弼单骑至询问究竟,得知乃因狼祸无以为继,熊廷弼单骑杀三虎,捣毁七处狼穴!令人叹为观止!”
朱翊钧听闻李贽如此说,就是眼前一黑。
事情的真相不是这样的。
确实有传言部族叛乱,熊廷弼没有单刀赴会,他带着一百二十名巡检司弓兵一起去的,到地方,该部奴酋一看是熊廷弼,不敢轻视,说明了原因,不是叛乱,是狼祸闹得人活不下去了。
三虎、七狼穴的事儿的确有,但不是熊廷弼一个人干的,是一百二十名弓兵一起做的功劳。
现在草原上有两个谣言,第一个是皇帝和三娘子不得不说的小故事;第二个就是熊廷弼力拔山兮气盖世。
这两个谣言,连辟谣都没法辟谣,一个是越描越黑,另外一个则是熊廷弼确实厉害,虽然谣言略有杜撰夸大,但杀马匪、荡狼穴,都是真事儿。
李贽讲熊大在草原上驰骋的故事,其实就是为林辅成的话做一点解释,出身寒微,不是耻辱。
想要大明变得更好,需要想方设法的遴选人才,把这些天资卓越之人遴选出来,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发光发热。
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一些个儒学士开始针锋相对的提问,聚谈的氛围开始趋向于唇枪舌战,而李贽则是四处救火,有些时候,林辅成的发言,还是过于大胆了一些。
金钱对人的异化,第三讲,朘剥的普遍存在,在不太友好的氛围内,落下了帷幕。
林辅成和李贽来到了天字号包厢,大家互相见礼之后,朱翊钧面色极为古怪的说道:“林大师,今年八月秋闱,顺天府有1200个秀才,你猜猜看,西山煤局、永定、永丰毛呢官厂的三级学堂,考中了多少秀才?”
顺天府院试最难,今年顺天府的院试小考,有超过12000名童生参加了考试,十个人抢一个名额,而且不乏各地的贡生、监生、诗书礼乐之家。
迁徙富户充实京畿的西土城富户,也是参考的重要力量。
大明京师三大官厂,自然也参加了院试,博取秀才的功名,今年考中了秀才,明年才能考举人,后年才能考进士。
“二十个?”林辅成试探性的说道。
“两百个,确切的说是203个。”朱翊钧摇头,告诉林辅成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不是匠户出身的秀才,而是住坐工匠出身的秀才,就超过了两百个。
“卧槽!”林辅成不敢置信,甚至连读书人的斯文都丢了,直接爆了粗口。
八月开始的秋闱,阅卷填榜要到九月初才会放榜,所以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成绩,但作为势要豪右的黄公子,提前知道,十分合理。
在阅卷之后,需要打开贡院的内龙门,由监察、提调、外监、主考、同考、众执事开始拆糊名,贡院的外门是决计不允许打开的,拆掉糊名开始填榜,这就要三五天的功夫。
朱翊钧已经拿到了名单,出身住坐工匠的秀才,就有203人。
“孩子们争气啊。”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
“这也太争气了,一共就1200个秀才,三大官厂就占了200席?”李贽也是一脸不敢置信的说道:“王次辅莫不是文曲星转世?!拜王次辅能高中吗?”
“嗯,官厂的匠人们也觉得王次辅是文曲星下凡。”朱翊钧笑着说道,考前总归要拜点什么,王崇古就成了那个精神寄托。
指望皇庄种地的士大夫们考中进士,还不如指望这些住坐工匠的子弟,至少匠人弟子,真的肯读书,而且也不乏聪慧之人。
“因为现在顺天府院试、乡试,都要考算学,这方面,官厂的三级学堂就有很大优势了。”朱翊钧解释了下为什么这么多人。
大明三级学堂教算学,这是度数旁通国策的一部分。
但是大明的私塾、一些个书院,不教算学,因为那些个传统的儒学士们自己都不会算学。
朱翊钧告诉林辅成这个消息的原因,也很简单,林辅成提出的让匠人成为统治阶级的一部分,其实已经在悄悄进行了。
朱翊钧和林辅成、李贽等人聊了许久,终于结束了今天的聚谈,回到了通和宫。
大明皇帝总是非常忙碌的,看完了热闹,放松之后,又拿起了奏疏,开始批阅奏疏。
大明的吏部尚书梁梦龙、海漕总督王宗沐联名上奏,言海运漕粮事。
海运漕粮,在成化年间被大学士丘濬提及,自此之后,恢复元时海运漕粮的呼声,一直到崇祯年间,不绝于耳,但大多数的士人提出海漕,对于海运的风险和海运成本都避之不及,讨论往往浮于表面,更多的是出于自身利益或者立场提出的主张。
就是袖手谈心性。
而梁梦龙和王宗沐两个人,在隆庆年间真的干了,别人都是说说,他们是践履之实。
第一次实验,从淮安到天津卫的海运十分顺利,正当他们打算大展宏图,将这件事做下去的时候,漕粮船翻船了,所有漕粮飘没。
本来到此戛然而止的海运漕粮,在万历年间,在皇帝和张居正的支持下,在开海的大势之下,再次开始了。
江南四百万石漕粮,在万历七年,完全变成了海运,而河槽的运力被彻底释放,京杭大运河这个京师的大动脉,再次焕发了勃勃生机。
历时六年的海运漕粮积累了很多的经验,包括管理、成本控制、海运风险、海运保险等等都进行了全面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