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14节

  征伐劳役的时候,各个地方衙门不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去推脱,暂缓或者干脆赖账吗?要知道,问衙门要账极为困难,因为衙门是权力拥有者,民告官先打三十大板的当下,怎么保证地方衙门在自雇募的时候,履行自己的承诺?

  到时候,所有的欠账的百姓,都到朝廷、都到皇宫里去伸冤?

  势要豪右的代表,松江孙氏,孙克弘代表着是势要豪右们和松江巡抚申时行沟通之后,提出了这两个一前一后的问题。

  除此之外,孙克弘在和申时行沟通的时候,发出了第三个问题,一条鞭法的货币税,所仰赖的白银,一旦停止流入,仅仅靠着卧马岗的白银,是否能够支撑起一条鞭法的白银流转。

  这个问题,不是基于松江府的现状询问,松江府通衢九省,集散天下百货,大明哪里缺银子,松江府都不会缺银子,这也是松江府率先从小农经济蜕变为商品经济的原因。

  孙克弘是站在大明势要豪右的立场上,询问在天下广泛实行的时候,白银流入就必须保障,大明必须有足够充足的货币,一年连一千万银币都轧印不了的朝廷,还要在大明两京一十五省推行一条鞭法,现实条件似乎并不允许。

  “孙克弘提出的这三个问题,是朝廷推行一条鞭法必须要面对的问题。朕、辅臣、廷臣们思考问题还是欠缺了一些,即便是基于矛盾说,我们已经考虑到了一条鞭法的种种问题,但依旧需要广泛征集社会各个阶层的意见,才能在政令之初,就做出布置,不至于出现问题的时候,手足无措,闭眼装死。”朱翊钧吐了口浊气,郑重其事的说道。

  一条鞭法还没开始呢,大明朝廷,就被问住了。

  现在的大明,决策的时候,已经尽量去自下而上的考虑,但一条鞭法的试行,似乎仍然有些想当然。

  白银流入仰赖海外,这个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可以暂且不提,也是日后一条鞭法推向全国的时候,才需要面临的迫切问题,而剩下两个问题,就成了拦路虎,绊脚石。

  “前两个问题,一个是吏治,一个是下情上达,这两个问题,如果不解决,一定会变成苛政猛于虎。”朱翊钧的手指敲着桌子,思考着其中的解决之道。

  “陛下,其实有个办法可以解决。”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对田赋进行加税,一条鞭法之下,从三十税一,到十税五,这两个问题就都解决了。”

  张居正拿出了老办法来,加税。

  这次不是威胁势要豪右,而是面奏皇帝,是真的有这个打算要推行。

  十税五,50%的逆天税赋,地方衙门、势要豪右想搞巧立名目、想搞乡部私求,都是难如登天,毕竟大明的百姓并不温顺,真的让他们活不下去,操戈索契之事,就会再次发生。

  逻辑就是加税抑兼并。

  “陛下,臣的办法是减税,大明商税的比例累年提高,完全没必要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身上打主意,臣以为完成了小农经济蜕变的松江府,可以大胆一些,直接取消田赋,反正也没多少了。”王崇古简单的说明了自己的办法。

  减税,通过设立官厂,利用官厂利益上交来弥补这个亏空。

  减税的确会加剧兼并,但当下大明已经是兼无可兼,并无可并,索性直接不要田赋,站起来,把油门踩进油箱里,直接完成所有的兼并,让百姓进入官厂之中。

  这也是一种办法。

  “你这不是胡闹吗?英格兰那个圈地运动,搞得都城遍地乞儿,大明京堂两百万人,遍地乞儿,得乱到什么地步?你是刑部尚书,你能不知道?松江府也不遑多让,240万余丁口,突然多几十万的乞儿,这松江府岂不是成了群魔乱舞之地?”张居正立刻反对。

  “英格兰弹丸之国,有多少百姓?大明有多少百姓?你这减税政令一下,大明遍地流民。”

  王崇古猛地站了起来说道:“你加税,难道就不是制造游民堕户了吗?朝廷加到五成税,百姓还活不活了?倭国那些完蛋玩意儿,说那些个大名是人渣,那都是抬举他们了,倭国加税比你这五成还要高!”

  “元辅没有考虑过加税的恶果吗?!”

  “所以才十税五啊,大明百姓又不是倭人!减税,朝廷减税,穷民苦力谁去管?羊毛出在羊身上,不从农户身上收税,地方的衙门,会管农户的死活?”张居正也站了起来,拍着桌子大声的说道。

  王崇古吐了口浊气厉声说道:“所以,官厂团造是一部分,还有工兵团营,我这路数,至少还有安置之法,不怕流民遍地,伱这加税加到这个地步,是打算把走投无路的穷民苦力,面上刺字,做贼配军不成?”

  “两宋那群混账读书人,才能想出这么伤天害理的馊主意来!馊味儿隔着几百年都令人作呕!”

  “我主张加税,也没有说不用官厂团造,不用工兵团营,怎么不能安置了?你提出的主张,我不能用的吗?都是给大明做事,都是给陛下尽忠,你提出来的不是只属于你一个人!你要是觉得属于你一个人,你把矛盾说还我!”张居正打出了一招杀手锏。

  王崇古被打的有点晕头转向,已经学到脑子里的知识、方法论,王崇古怎么还?把脑袋拧下来还给张居正吗?

  朱翊钧扶额,帝国的元辅和次辅,又因为政见不同,吵起来了,吵的面红耳赤,显然是在私下里没有达成任何的一致,才吵到了皇帝面前。

  而且两个人好像说的都很有道理。

  “你那些个门生故吏用官厂团造,工兵团营,我让你还了吗?不要胡搅蛮缠,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一条鞭法!”王崇古易怒,这会儿已经上脸了。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演够了就坐下吧。”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加税是不可能加税的,兼并到这种地步,绝不是加税就能抑制的;减税也是不可能减税的,三十税一,已经很低了,再减,朝廷的目光反而不会看向乡野之间。”

  “既不能加税,也不能减税,还要将人头税摊到田亩之中,其实就一个办法,严刑峻法。”

  “二位辅臣演够了,就坐下吧,不就是让朕严刑峻法吗?多大点事儿?”

  “这个恶人,朕做了。”

第597章 舆论的铁律:猜测即事实

  劝谏的方式有很多种。

  有抬棺上谏的,海瑞骂道爷,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有直接顶撞的,比如隆庆二年先帝要三十万两银子,张居正就是不给;

  有迂回包抄,把皇帝哄高兴了,再图穷匕见,比如林大师三座大山的模型;

  有互飙演技,看似吵架,其实是讲道理。

  这些办法,其实目的都是一个,责难陈善,劝谏皇帝。

  张居正和王崇古也不是第一次在皇帝面前演戏了,他们之所以互飙演技,也是为了让皇帝听进去,加税和减税都不合适。

  如果是国初直接定十税五,加税拉满,的确可以防止兼并,现在已经兼无可兼,并无可并,加税就是在刻意制造民变;减税,或者干脆不收,就是抛弃大明最多的百姓。

  两宋不设田制,任由民间兼并,就是抛弃百姓,选择了和士大夫共天下,士大夫出身乡贤缙绅和势要豪右阶级。

  有趣的地方也在这里,无论是加税还是减税,居然能够在最后结果上呈现高度的相似性,殊途同归,都是让百姓流离失所,无法得一夕安寝。

  唯一的一条中庸之道,就是有人背负骂名,做那个恶人。

  “朕之前读皇明祖训,就在疑惑,太祖高皇帝为何那么推崇严刑峻法,今日今时,朕才知道,有的时候,不得不为。”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和王崇古说道:“既然要做,就做绝,既然做了承诺,就要兑现。”

  “松江府试行一条鞭法,以万历十一年普查丁口为例,滋生丁口,永不加赋,均田役,按亩征银,不得增科,若有违背,绝不姑息,罪加三等法办。”

  朱翊钧给出了承诺,这份承诺分为了三部分。

  滋生丁口永不加赋,就是田赋不再增加,按万历十一年的人口数,将人头税摊入田亩中,这是鼓励生孩子,大明在甘肃已经实行了,现在在松江府多了一个试点;

  第二部分是均田役,这部分劳役入亩,其实包括了之前免税的老爷们,各种有功名在身的老爷们,也要一体纳税,只不过是田亩加课;

  第三部分则是不得增科,违背者,罪加三等法办,这已经是很严厉的惩罚了,本来只是罢免,在这件事上犯了错误,就要流放爪哇;本来只是流放边方的罪名,罪加三等,就得杀头,犯了杀头的罪过,那就是族诛了。

  严刑峻法,罪加三等,就是朱翊钧给的承诺,现在朱翊钧的信誉,坚如磐石。

  “陛下圣明。”张居正和王崇古也不吵了,也不面红耳赤了,二人一起俯首唱起了赞歌。

  不是张居正、王崇古二人,要让陛下担一担骂名,而是这件事只能陛下来做,他们俩都做不到,因为他们是官僚的一部分。

  罪加三等,让他们来做,就会成为党争的工具,也会被视为党争的工具。

  他们俩都是党魁,是张党和工党的党魁。

  张居正的考成法,在初行的时候,也是党同伐异的工具,直到草榜糊名,底册填名,将百官的底册放入文华殿职官书屏的小箱子里,才完成了考成法的制度建设。

  而小箱子的钥匙,在陛下的手中,进而实现了相对公平。

  考成法能得到普遍的拥戴,也是因为草榜糊名的原因,公示考成后,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填名。

  “国失大信,人心启疑,这是先生当初讲筵时,常常提到的一句话,而万阁老写了一本奏疏,专门论如何防止人心启疑。”朱翊钧翻动着手中一本厚厚的札记,与其说是奏疏,不如说是类似于《王谦发家的四个秘密》一样的专业书籍。

  万士和这本书的内容很多,若真的要一句话归纳,就是面对质疑,要正面应对,捂嘴是一种最愚蠢的办法,因为事情发酵到必须要捂嘴的时候,就早已经广为人知。

  捂嘴这种行径,就是坐实了这個事件的真实性,而捂嘴,就会让关注这件事的人,很轻易的通过捂嘴这个过程,推断出各种可能性,到这一步,事情就绝无可能控制了。

  因为关注这件事的观众们,他们心里的种种答案,可能是根据蛛丝马迹的推断,也有可能是毫无根据的臆想,最有可能是根据立场倾向,扣出去的帽子,而且最后一种可能性极大。

  事件的真相、事件的本身,到了捂嘴那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捂嘴一定会成为一颗怀疑的种子,然后快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带来更多的、更大的争议,酿成更恶劣的后果。

  这就是舆论的铁律,猜测即事实。

  只要捂嘴的事情发生,那么可能性成立,在人们心中,毫无根据的臆想,就是事实。

  正面回应,是唯一应对之法。

  “二位,既然来了,也别空着手回去了,一人一本,万阁老也是用心了。”朱翊钧让人拿来两本万士和写的书,让张居正和王崇古带回去看。

  “谢陛下隆恩。”张居正和王崇古把书拿了回去,王次辅除了去文渊阁点卯之外,从来不去文渊阁坐班,今天也是没有太多的事儿,就拿着书到了文渊阁坐了半天的班。

  “万阁老,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王崇古看了一部分,惊讶的看着万士和说道。

  “皆仰赖圣诲。”万士和十分明确的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从来都不厉害,厉害的是陛下。

  王崇古扶额,无奈的说道:“你这跟泰西那帮信徒,动不动就是神恩赐福有什么区别吗?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可能是读书读得多吧,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万士和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他补充道:“读书也是陛下让读的。”

  作为帝党,万士和把自己个人奋斗,归功于陛下的教诲。

  “万阁老,这让人闭嘴,既然有如此多的危害,而且历朝历代这种事情,也一次一次的发生,还是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了这种办法,这是为何?”王崇古好奇的问道。

  “因为傲慢。”

  万士和喝了口茶平静的说道:“但凡是选择这种办法,让人闭嘴,其实都是一种不在乎的傲慢。”

  “不在乎被结舌之人说了什么、不在乎利益受损之人的想法、不在乎春秋论断,就是酿起更恶劣的后果又如何呢?掀起了滔天巨浪,也不能损他分毫。”

  “因为不用负责,所以傲慢。”

  万士和既然要给皇帝进言,那自然是完善了自己的理论,王崇古还没有看到后面,所以才会疑惑,他在书里,写的非常明白。

  不用负责,所以不在乎,所以傲慢。

  “干巴巴的说有点过于干巴巴了。”万士和笑着说道:“我们来举个例子,之前峨眉县禁骡案。”

  “峨眉县县令赵文昌,不在乎棒棒工的死活,也不用顾忌他们的生活,因为棒棒工们有多大的怨言,都只能发发牢骚,因为他们还要生活,所以只能选择杀了骡子,拿起扁担来继续挑山,所以赵文昌非常傲慢,因为棒棒工无法伤他分毫。”

  “但是那帮活阎王就不同了,那些闲的没事干,喜欢四处指指点点的阎王们,真的能伤害到赵文昌,因为这帮活阎王的诉求无法满足,赵文昌就没有办法从势要豪右们手里拿到孝敬了,这可是真正关切到了他能拿多少的问题。”

  “后来陛下知道此事,立刻下旨严办,恢复养骡之事,就是因为陛下在乎,陛下要对万方黎民负责,否则万方黎民们真的用脚做出选择,咱大明就呜呼哀哉了。”

  “日后百官们也都知道了,大明这地界,到底谁才是阎王爷。”

  王崇古愣了下说道:“阎王?那些士子是阎王?”

  “不是阎王是什么?他们跑峨眉山玩了一圈,整个峨眉山的驴骡都没用了,白养着浪费,只能杀了吃肉了。”万士和颇为感慨的说道:“不是活阎王是什么?”

  “颇有道理。”王崇古认可了这个称谓,这帮不事生产、五谷不分的士子们,就是活阎王,但大明还有个阎王爷。

  小农经济是极其封闭的,是自给自足的,这些峨眉山专门爬山的驴骡,最后的下场就只能是和辣椒一起下火锅。

  “可是这些朝官们对解刳院的攻讦,又不符合你说的这种情况,要知道解刳院的大医官们手里抓着手术刀,也不用这些个医官们做什么,不给他们看诊,他们就得等死了。”王崇古提出了另外一个现象。

  在峨眉县禁骡案中,穷民苦力的棒棒工们的确拿赵文昌没什么办法,所以赵文昌才如此的肆无忌惮,不用负责所以傲慢是成立的。

  可是解刳院不一样,解刳院真的抓着刀,大医官们要为难人,甚至不用动什么手段,一句闭门谢客,就能让人等死。

  “这就是另外的原因了,唉,他们喋喋不休,阴阳怪气,看病的时候,大医官们从未拒绝收治,这在朝官们眼里,就是好欺负,好欺负,那不就可着劲儿欺负吗?”万士和叹了口气说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这些朝官们也是蠢,他们把自己的命,寄托在了大医官们的道德上。”

  万士和也解释了下,不是理论有漏洞,而是理论也有不适用的时候,这种放下碗骂娘的行径,则是人性的问题。

  王崇古点头表示了认可,大明的贱儒们畏惧强兵手中的利刃,却不畏惧大医官手里锋利的手术刀,因为在他们眼里,骂就骂了,这些医官还敢不给他们这些人上人的老爷们看病?

  在他看来,这不完全是个人性的问题,也是个阶级问题。

  王崇古看着天色也不早了,拿着书晃晃悠悠的回家去了。

  “元辅,王次辅这还没到点儿,就这么走了?好不容易来一趟,也不坐完班?元辅不管管吗?他早退啊!”万士和看着早退的王崇古,惊讶无比的说道。

  再怎么不管事儿,也好歹在位置上,喝完茶到点再下班吧?!就这么早退了,同僚们如何看待?

  “万阁老怎么不管管?”张居正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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