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642节

  取倭女也是要聘财的,统一标准为五银,御制银币,起初,市舶司户部清吏司也想过不要这个聘财,毕竟收钱和不收钱是两个性质,不收钱,是跨洋婚姻,收钱就是买卖人丁,性质完全不同,朝廷有朝廷的颜面。

  但实践证明,不收聘财,根本不可行。

  首先就是各种骗子层出不穷,骗走了人,就音信全无,朝廷去探访稽查,一无所获,除此之外,即便是娶回家门,也不当人动辄打骂,因为是免费得来的,就不知道珍惜,这似乎只要再领一个就好,夫妻关系根本不能长久,搞的一地鸡毛。

  大明从倭国运送游女入明,是为了解决庞大的光棍汉的问题,想一想一群壮劳力,荷尔蒙爆棚的年纪数量超过三百万之多的光棍汉,朝廷都头皮发麻。

  最后,松江户部清吏司,还是用了五银这个聘财作为标准,而这五银聘财也有个很堂而皇之的名字,叫做束脩,就是教这些倭女汉话的学费,这样一来,就没有买卖丁口这种道德顾虑了。

  大明工匠每年收入大约十二银左右,这五银的聘财,在松江府等地,几乎等于没有。

  万历十年,倭国游女入明,超过了一万余人,而万历十一年,刚刚过去两个月,已经有4000倭国游女,在长崎汇集,甚至诞生了一个专门的词汇,叫入唐。

  在普通倭国人眼里,大明就是大唐,一直是那个天朝上国,之前,各大名们还要四处抓人,但现在,是主动来到长崎,等待着长崎总督府的验身。

  现在是,长崎总督府要反过来限制倭人入明,一如之前长崎总督府需要限制宝钞的数量一样的魔幻。

  徐渭也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倭国秩序的维护者,而不是破坏者。

  他是来灭倭的,但倭国什么时候,以怎么样的形式灭绝,倭国说了不算。

  孙克毅面色凝重的说道:“因为宝钞的原因,倭女的价格的确还在下跌,以前还能卖银子,现在只能卖宝钞了,但是宝钞的价格在涨,很奇怪,宝钞这种纸钞,居然在涨价,都怪我们长崎总督府,我们如此控制宝钞的数量,是不是给倭国带来了繁荣?”

  这是孙克毅最近非常头疼的问题,倭国的宝钞完全来自于长崎总督府,而长崎总督府严格的过关检查,几乎杜绝了仿造伪钞的可能,再加上这次大明户部宝钞局制作的宝钞,的确非常精美,倭国本土难以仿制,让大明海外通行宝钞,格外的坚挺,倭国已经开始习惯使用宝钞了。

  过去七钱银可以换一贯钞,已经涨到了七钱五分银换一贯宝钞,也就是说,大明宝钞,的确是朘剥倭国的工具,毕竟铸币税是实打实的收到了手里。

  但同样,宝钞正在缓解倭国的钱荒,让倭国迎来了一个快速发展的时期。

  这让孙克毅对于放开宝钞兑换有了一种蓬勃的动力,一万万宝钞在手里捏着,是时候让倭国尝一尝宝钞泛滥的滋味了!

  “宝钞是什么?”徐渭思索了片刻问道。

  “纸钞,擦屁股都嫌硬的擦屁股纸。”

  徐渭笑着说道:“纸钞是什么?”

  孙克毅不明所以的问道:“学生糊涂,纸钞不就是货币吗?”

  陈璘最讨厌读书人了,就看看读书人说话方式,拿腔作调,有什么话赶紧说就是了,急死人!这读书人说话总是这样欲盖弥彰,显得自己高深莫测。

  “货币货币,有货才有货币。”徐渭放下了茶杯说道:“倭国没货,这些货币,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宝钞看起的繁荣,也不过是虚假的繁荣罢了。”

  “货物就是形而下的现实,货币就是形而上的抽象,货币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可以买到货物,但在货币没有锚定物的时候,它就一文不值了。”

  大明用钱法,而不用钞法,其中的原因就有这个,锚定物的不明确。

  户部做出了展望,《钞法锚定疏》能够实现的那一天,大明就可以骄傲的宣布,大明在财税上已经完成了中兴,完成了历代所无法完成的壮举,发行稳定持续的可兑现纸钞,万历通行纸钞。

  徐渭、孙克毅、陈璘,都在诚恳的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活在大明风雨飘摇年代的他们,其实最期盼的就是大明能够国泰民安,而不是追求所谓的自由、平等、公平等等,这些东西,他们从未奢求过,能让他们安心干活,已经是天幸了。

  “你们这些个读书人啊。”陈璘撇了撇嘴,这些个读书人,虽然手里没有强兵,但那肚子里的弯弯绕绕,着实是可怕至极!

  货币的坚挺,是虚假的繁荣,因为货币的前提是货物,没有货物,再坚定的货币也是虚假,大明拥有货物,拥有商品优势,大明说擦屁股纸是货币,擦屁股纸就是货币。

  这就是目前倭国的现状。

  自然而然的会有一个推断,大明说擦屁股纸不是货币的时候,那金银恐怕都无法成为货币,这就是货币霸权,货币霸权建立在了商品优势之上的一种霸权。

  徐渭用倭国的例子,讲明白了这个货币的基本逻辑。

  “啧啧,大明在倭国先行钞法果然是有意义的。”陈璘对朝堂明公张居正的决策做出了高度的评价,倭国的宝钞就是大明钞法的先行,钞法的经验和教训越多,大明行钞法的时候,就会越稳健。

  大明的钱荒,要比倭国恐怖的多,即便是占据了秘鲁的富饶银山,加上倭国的白银流入,也不够大明的使用,所以钞法是解决钱荒问题的唯一办法,钱太多容易造成通胀,比如洪武年间宝钞的败坏,而钱太少,容易造成通缩,比如已经二百一十七岁的大明,大多数时候都处于通缩。

  费利佩二世的霸权来自于秘鲁的富饶银山,来自于秘鲁的全球最大的硝石矿,这都是他在泰西占据霸主地位的物质基础。

  徐渭、孙克毅、陈璘等人,深入的讨论宝钞在倭国的试行,有教训也有收获,这些教训和收获都是经验,会以详细的奏疏形式,送入朝堂之中,作为朝堂政令制定的参考。

  “大明现在制定政令的方式好像和过去完全不同了,现在更有章法了,即便我只是个武夫,还是能够感受到这种差异。”陈璘眉头紧蹙的说道:“具体来说,就是以前的政令,更像是一拍脑门就决定了,也不管这政令能不能执行,就是完全的自上而下,而现在,完全不同。”

  “现在是先征集各方大员的意见,再了解情况,汇总到朝堂上之后,经过部议,送达文华殿廷议之后,由陛下最终决策,再执行的时候,也是先试点,再缓缓推行,还会因地制宜,而不是不顾地方死活的推行政令。”

  云贵川黔,尤其是贵州和广西,土司遍地,考成法根本就不能执行,所以在这些地方,大明的考成法就十分的宽松,但是在大明的腹地,则是极为严格,绥远、辽东这些新辟之地,清丈就是无稽之谈,大明没有要求在这两个新设立的布政司清丈,同样是新设立的甘肃布政司,则要求清丈。

  这看起来有些混乱,但地区发展不均衡,才是现实。

  尤其是钞法的朝堂议论,到试点,都是步步为营,大明郡县帝制下的行政力量本就强横,如此制定政令,大明变得更加可怕了起来,荒诞的决策越来越少,各种吊诡的事情,都无法再发生。

  每天都有美好的事情在发生,在人人都有了盼头,有了希望的时候,大明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这一切都是因为矛盾说啊。”徐渭理所当然的说道:“因为有矛盾说的存在,所以有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讨论,才会有这种制定政令的基本逻辑,这对大明是有益的。”

  “所以,文化思想的大思辨,就像是京营里的骑营,水师中的飞云号,数量有限,需要新的马匹补充,但一旦用到了关键地方,就会展现出其可怕的威能。”

  万历维新,伴随着的是大思辨活动,而这种活动,其中看起来最没用的就是这种形而上的政经思辨,但这些思辨的成果,往往都会在潜移默化中改变大明的做事风格,当人们突然发现大明变了的时候,才意识到这种思辨,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徐总督,码头上出事了!”长崎总督府巡按御史罗应和急匆匆的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说道:“为了争夺上船的资格,码头发生了踩踏。”

  “快,过去看看。”徐渭立刻站了起来,一行人匆匆的走出了总督府,经过了联排大房,看到了已经被总督府牙兵控制的现场,满眼望去,惨不忍睹。

  拥挤的人流中一旦摔倒,就是死亡,连续的踩踏留下了四十多个的尸体。

  为了抢夺前往大明商舶的位置,倭女们在码头上推搡,推搡变成了踩踏,徐渭等一行官员,面沉如水。

  “真的是每天都出事,事事都不一样。”徐渭扶额,长崎总督府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而且每件都不一样,很快徐渭就安排了下去,在这种客舱设立排队的栅栏,防止再次出现这种拥挤。

  简单但有效。

  徐渭在解决总督府排队上船的问题时,毛利辉元凭借着水师的优势,开始了对织田信长的反击。

  毛利辉元的叔父吉川元春,率领六百艘倭船,进入了摄津海域,意图夺回两次木津川口海战失利后失去的石山。

  而毛利辉元本人,则积极联袂其他织田的主要敌人,准备再来一次织田信长包围网。

  连长崎总督府都收到了邀请。

第543章 鼎建大工里的蝇营狗苟

  织田信长的路线注定失败,他看起来给了农户活路,只收三分之一的年供,又给了足轻活路,大力提高了足轻的待遇,以此来代替武士阶级对武力的掌控,这两条腿走路的办法,给了他强横的军队、充足的粮饷,和数次突破包围网的军事奇迹。

  但却做不到一点,那就是将军事成为政治的延伸,无法收束暴力,他手中的暴力,仍然是无序的。

  织田信长做过无数次的尝试,他修建安土城,代替京都成为政治中心,让自己成为实际上的倭国天皇,也就是天下人,进而布武天下,他的一步步都是在不断的推高军事的重要性,反而让军事成为政治的延伸,越发的困难。

  压舱石当然要足够重,才能让大船稳定的航行,而不会被大风和大浪掀翻,但不断扩大的压舱石,最终会让倭国走上一条穷途末路,那就是穷兵黩武。

  无论是织田信长,还是他的继任者,都会陷入这个困境,最后不得不绕回原来的路径,成立幕府,地方自治。

  倭国现在的乱象,其实中原也曾经历过,那就是唐末藩镇割据的五代十国,那是个黑暗的时代,晚唐五代十国,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句话,那就是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秩序?哪来的秩序?有的只有杀戮,看似意气风发的一句话,其实背后是对失序的无限推崇,似乎只要失序就可以成为人上人,但其实失序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的受害者。

  说出这句话的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在接连战败下,兵强马壮的优势尽失,最终被石敬瑭的晋军所杀。

  五代十国的底层武夫结成了利益同盟,威逼他们上官和武将,逼迫上官养寇自重,或者干脆谋反,这些底层武夫们不仅杀不肯配合的文官,连不愿意入伙的低级武将,甚至是节度使一样被杀,所谓的‘下克上’是常态。

  自黄巢攻破长安,天下失序之后,到柴荣夺取了淮南,有鲸吞天下之势的时候,被手下兵变所杀的节度使共有十七人,薛能、支祥、高浔、李可举、朱玫、高骈、王重荣、李克恭、刘建锋、王珙等等。

  在晚唐五代十国那个年代里,下克上蔚然成风,就连节度使,一方藩镇这样的当家人都是如此朝不保夕,可想而知百姓们是何等的凄凉。

  诚然这种武德充沛带来的就是军队的战斗力,达到了历朝历代的巅峰,职业化的军队,士气高昂而且作战凶猛,步兵克重骑这种打法,在其他时间只有精锐才能做到的事,在五代十国,比比皆是。

  代价呢?代价就是中原丢掉了燕云十六州,为了出头,任何东西都可以出卖,为了当天子,连儿皇帝也在所不惜。

  代价就是这些军兵们,会把他们经过的一切地方吞噬,暴力完全失控的模样,就是五代十国,这些牙兵没有任何道德可言,生灵涂炭。

  魏晋南北朝和五代十国,没有任何一点点的美好可言。

  直到柴荣进入了淮南,有席卷天下的事态,军事被纳入政治的延伸,就成为了最大的政治正确,赵匡胤终于将其彻底收束,才算是总结了五代十国的乱象,暴力终于从完全失控,变得可控。

  赵匡胤死后,他的弟弟,驴车战神赵光义,接连的战败,只能走向兴文匽武。

  两宋的党争基本围绕着赵匡胤主张的革故鼎新和赵光义主张的祖宗成法之间展开,但凡是变法革新,就会伴随着强军,但凡是守旧反攻倒算,都伴随着重文轻武。

  两宋的暗弱,大宋只能兴文匽武的罪责,是赵光义导致的,他战败后,太害怕被人武力伐上,取代位置。

  随着时间的流逝,承平日久,人们逐渐忘记了暴力完全失控的恐怖,进而就无法理解和体会赵匡胤的价值了,但大明也有类似的顾虑和担忧,那就是客兵的安置。

  即便是以客兵起家的戚继光,都反对裁撤军屯卫所,并且要维系军屯卫所的力量,组建京营的方式来强军,为的就是防止暴力的失序,将暴力仍然纳入秩序的范围之下。

  上报天子,是历朝历代练兵都会喊的口号,但下救黔首,军队对黔首有拯救义务,到明末时,只有戚继光这一家。

  现在的倭国就处于暴力完全失控的状态,而织田信长给足轻极高的待遇,得到了强横的军力的同时,意味着暴力进一步的失控和道德的沦丧,织田信长也好、丰臣秀吉也罢,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下克上就是必然,而且会泛化,只能化身为战争机器,不断的发动战争,最终在战争中毁灭自己。

  这就是徐渭对倭国眼下态势的分析。

  中原的历史很长很长,很多事情,都是付出了数以千万计的人,用流血牺牲才换来的教训。

  织田信长要查清楚自己身边的内鬼是谁,没有发动战争,而毛利辉元却派出了叔父进攻,与此同时,他联袂几个大名,准备继续对织田信长联合绞杀,这可能是一场漫长的战争,但大明又可以卖火器和火药了!

  火器是暴利,尤其是战区。

  徐渭的奏疏走水路抵达了完全解冻的渤海湾,大明皇帝在次日就收到了徐渭的奏疏,与其说是奏疏,不如说是东征见闻,其中的宝钞卷,对大明极为有益,厚厚的六卷书,让朱翊钧爱不释手。

  “织田信长和毛利辉元谁赢谁输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明会赢。”朱翊钧看完了徐渭的奏疏,笑的格外开心,赚钱的时候,当然要开心了!他可是刚刚割肉700万银作为京开驰道的启动资金,一里高达9800两银的造价,让朱翊钧这个京师第一阔少都有些肉疼。

  现在银子可以从倭国身上赚回来了,如同一个饥渴的吸血鬼,终于逮到了大血包,那自然要狠狠地吸上一大口,回回血。

  京开驰道,由倭国赞助,倭国收获了了大明皇帝的诚挚感谢,当然也只有感谢,甚至连口头感谢都没有。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大明可以控制倭国内战的胜负天平,让他们维持在一个似乎只要更用力一些,就能消灭对方的地步,进而大发横财。

  大明是生意人,只需要仗着商品优势做生意,抢?哪有发战争财快。

  大明不必亲自下场作战,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控制火药的流出,就能让他们彼此的血流干。

  万历四年,毛利辉元和织田信长开始了直接冲突,而这次冲突的核心是京都出海口大阪湾的制海权。

  第一次交锋时,毛利辉元凭借着自己倭国第二水师的超然地位,六百条船的规模,全歼了织田水师,把织田信长完全堵回了京都,而且毛利辉元更进一步占领了石山本愿寺,石山本愿寺在京都御所(天皇住处)二十里的地方,可以说将一颗钉子扎在了京都。

  一旦织田信长再次战败,天下人的位置,就是他毛利辉元!

  时隔两年,织田信长在伊势国生产了6艘安宅船,配有六门火炮的安宅船,击败了毛利辉元不可一世的水师,至此毛利辉元彻底失去了大阪湾的制海权。

  博弈的重点是制海权,而织田信长依仗的就是装有六门火炮的安宅船,毛利辉元也有炮,但是火炮的发射是需要火药的,倭国没有硝石,只能靠着厕所墙上的白霜一点点的去收集,这对战争而言,那点白霜连塞牙缝都不够。

  现在,毛利辉元不用担心了,他拥有了珍贵的火药用于战争,只需要在石见银山不停的采挖白银,就可以换到了,同样,织田信长也可以用白银换取火药。

  那么火药的数量,就成为了战争胜负的关键。

  作为紧俏的货物,大明涨一点价,合情合理,因为需求变得旺盛,供应不变,那价高者得,是市场规律!

  “打起来好!打得越热闹越好!”朱翊钧笑意盎然的批复着徐渭的奏疏,能赚银子的总督就是好总督,朱翊钧写了四百多字,主要是叮嘱徐渭等人,看热闹归看热闹,但不要引火烧身,遇事不决先跑再说,不必非要做一个殉道者,大明不需要殉道者,只要倭国人胆敢发动对长崎总督府的进攻,大明水师必至灭倭!

  这是大明皇帝的承诺。

  当然还有朱翊钧对他们的期盼,可以先把火药涨价个十倍试试,如果不行就涨价二十倍,涨五十倍,一百倍,都可以。

  战争期间,那都是越贵越买。

  打输了那才是一无所有,打赢了才能赢得一切。

  冯保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臣有愚见。”

  “讲。”

  冯保低声说道:“这个毛利辉元此时迫不及待的发动战争,是不是为了吸引织田信长的主注意力?让织田信长无法顾及寻找身边的叛徒,只能把心思都用在战争之上,然后,这个叛徒,内鬼,在关键时候,来那么一下子!”

  “一锤定音!”

  冯保右手握拳,狠狠的砸在了左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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