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67节

  工部、兵部正在让这个临时团造变成正式编制。

  工兵团造,是政、军、监察三权合一,工、农、兵、学、商五位一体的半军事化组织和社会经济体系,这和军屯卫所的性质是完全相同的。

  但不同的是,一共24个步营的工兵营,并不是固定不动的,他们会在京畿和河套之间,修桥修路、开采矿场、兴修水利、巩固边防、开垦荒地、营造工坊官厂等等诸事。

  二十四个步营的工兵营,拥有完整的建制,总兵、参将、千总、把总、百总、正兵队正,并且设有杂流,负责监察、法例、处置纠纷,所以才是政军监察三位一体。

  本身就是工兵营,在修路的过程中,要营造工坊,火药、石灰、水泥、木坊、铁铺等等,这些工坊,是为了修路,但生产过多的时候,也会沿途由随军商贾兜售,换取白银或者粮食,地方衙门在农忙的时候,也可以借调垦荒。

  最重要的是还有随军学堂,流民可以读书识字,虽然教的都是简单的俗文俗字,以及简单的算学,但至少能够看得懂三国演义、西游记了。

  这是步营,但不承担防守、攻伐的职能,所以是半军事化,超过万人就是一个小型的社会,这些步营,以四个为一个团营,进行营造驰道活动。

  王崇古的崇古驰道,就是官厂团造法的实践,团造,就是兵团营建建造的意思,一个团营有四个步营,一万两千人。

  “就是大将军也不会同意的。”汪道昆觉得自己分量不够,立刻拿出了戚继光。

  官厂团造的前身,是大宁卫桃吐山的八千俘虏,这些俘虏在桃吐山开挖白土组建了三个步营,而后慢慢扩大,这是发端。

  朱翊钧思考了片刻说道:“的确,先生,戚帅是不会答应的,京营也会清汰,这是自我更新的必然,而京营的锐卒遴选,来自工兵团营和九边卫军。”

  大明的京营锐卒,一部分是从这些工兵团营中遴选而来。

  那么这些工兵团营成为锐卒之后,就可以获得一年十八两银子的军饷,每年内帑专门发往京营的过年银、犒赏银、沃袄银,这些赏银是固定的,陛下临时起意犒赏京营,也不在少数。

  如果锐卒表现良好,作战英勇,会进讲武学堂成为庶弁将,进而升转,在年老体衰的时候,再从京营转业到工兵团营,任军将,负责工兵营造,即便是以锐卒退役,也可以到工兵团营任百总。

  “京营锐卒的流转进入,都要以来工兵团造,这一点臣知之甚详,臣只是担心…”张居正的面色极为难看的说道:“臣担心天下大乱。”

  王崇古反对还田疏,大声的问:用什么力量来对抗疯魔的乡贤缙绅的反扑呢?!京营锐卒有十万天兵天将,不过只有十万而已!

  但张居正很清楚,大明存在这股力量,而王崇古正在用官厂团造法,催化这股力量的成行。

  矛与盾对立而统一的存在,从矛盾说去看,没有一种制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同样,工兵团营的最大问题,就是它有作战能力。

  各地巡抚,甚至是南衙急吼吼的请求修建驰道的另外一个目的,安置流民。

  大宋因为不设田制、不抑兼并,导致天下流民遍地,北宋朝廷养了近四百万的厢军,工兵团营其实就是大明的厢军,对于安置流民,平抑地方民乱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甚至各地巡抚喊出了不要朝廷钱粮,也可以修驰道,因为工兵团营本身就有生产性质,而且是盈利的,是以工代赈的实践,是官厂团造法探索十年的成果。

  最关键的是,工兵团营可以剿匪。

  组建工兵团营,意味着可以平定连绵不绝的匪患,把势要豪右的爪子狠狠的剁掉,让给他们老老实实的缴纳税赋;意味着荒芜的田地可以耕种,哪怕是租赁,百姓也有口粮食可以吃;意味着老爷们不用担心第二天醒来,民乱已经包围了州县。

  如果大明天下两京一十四省,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工兵团营,许多社会问题都会得到解决。

  但是张居正蛮横的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甚至是一刀切的,不顾及任何巡抚总督、南京六部的意见的一体驳回。

  “先生担心的问题,不是杞人忧天。”朱翊钧对张居正的顾虑极为赞同。

  这股力量如此的强悍,同样,这股力量又如此的危险,它的出现、兴盛,可能会给大明带来日新月异的发展,同样,也可能会给大明带来翻天覆地的灾难。

  哪怕是厢军,造反的时候也能攻破州县,工兵团营能剿匪,也能为祸天下。

  工兵团营它不是京营,京营是有军魂的,上报天子,下救黔首,这是丰厚的物质基础保证的军纪。

  但工兵团营没有。

  “再看看。”朱翊钧没有同意张居正所说的就地安置,他是非常希望,工兵团营能够成为大明新政的一股助力,而不是为祸天下苍生的灾殃,他肯定不希望,工兵团营就地安置成为军屯卫所,但也不希望,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既要又要,是贪婪。

  “在实践中寻找破局之法,是先生教朕的办法。”朱翊钧正面回答了张居正的问题,他不想解散工兵团营。

  汪道昆急得团团转,他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京营锐卒管理工兵团营,工兵团营依旧有可能失控,因为人心易变。

  锐卒脱离京营这个集体后,履任工兵团营,还能保持那颗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赤诚之心吗?人会因为环境改变而改变。

  汪道昆、曾省吾一起来到了全晋会馆寻找王崇古,王崇古刚刚把毛呢官厂里的蛀虫,全都一体革罢,把开设赌场的统统流放到了五原府。

  蛀虫带有很强的地域属性,离开了他们熟悉的环境,他们就失去了自己的倚仗和背景,到了五原府,这些蛀虫,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真的只手遮天,能把裙带带到绥远五原府的大人物,也不会把裙带送到官厂吃白饭了,更好的地方吃白饭的地方在提学司。

  “二位联袂而来,为了工兵团营?到时候就地安置成为军屯卫所就是了。”王崇古颇为不解的问道:“难不成二位还想这工兵团营长期存在不成?”

  “次辅所言甚是,我们前来,就是为了这工兵团营形成常制,以安天下流民。”曾省吾想了想解释道:“北宋的厢军。”

  “啊,这样。”王崇古一愣,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自己之前忽略了这个工兵团营对《天下困于兼并纾困流氓疏》的补充作用。

  以工代赈,不仅仅只有官厂,也可以是工兵团营,大明要修好多的驰道,要疏浚极多的水路。

  天下困于兼并,天下百姓流离失所,官厂是流民固定的家,工兵团营就是流动的家。

  通了,一瞬间,王崇古全都想通了。

  “其实简单。”王崇古对二人的担忧,倒是不以为然,觉得不是个大问题。

  曾省吾和汪道昆异口同声的说道:“简单?”

  “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就是,安排提督内臣,再安排监军太监,地方巡抚、巡按监察即可。”王崇古摇头说道:“哪有想的那么复杂啊,你们想多了,九边三方节制,都用了这么多年了,照搬到工兵团营就是。”

  “与其担心工兵团营造反,不如担心如何避免他们被地方官绅们当牛做马的残忍朘剥。”

  工兵团营会失控的原因是政、军、监察三权合一,只要分开就可以了。

  “啊,确实是这样啊。”曾省吾愣愣的说道:“果然该王次辅做辅臣,我等看问题还是浅薄了,王次辅洞若观火!”

  好像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就可以解决了,大明兴文匽武一百七十多年,怎么压制武将军卒不让他们造反,这不是文臣们的看家本领?!

  “嘶,元辅怎么就没想到呢?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汪道昆眉头都拧成疙瘩了。

  王崇古非常肯定确定的说道:“不然呢?元辅毕竟没做过…咳咳,这样就足够了。”

  张居正想不到,王崇古居然想到了?难不成王崇古实际上比张居正还要强不成?

  其实是太傅帝师想复杂了,张居正毕竟没有做过僭越主上之事,他对如何养寇自重、弛防徇敌、边方做大这种事,不太了解,总觉得这事很难做。

  但王崇古基于践履之实的实际经验,去看这个问题,就会很容易得到答案了,宣大边军、李成梁的客兵是如何尾大不掉?现在又为什么如此乖巧?

  王崇古拥有丰富的经验,其实就是监察失效了。

  那时候的宣大,除了晋党,谁都插不进去手,才会出现问题,提督内臣、监军,从太祖高皇帝就有了,只要有这么一方势力在,就不会出大乱子。

  京营强横,天下谁敢造次?当真戚继光的刀不会向内?

  实践经验,真的很重要。

  “咳咳,这个啊,次辅真的是,真的是以身体力践为学,崇尚质实,诚务躬行也。”曾省吾面色尴尬的说道。

  “啊对对对,次辅且忙,我等告辞。”汪道昆立刻选择了告辞,跟着曾省吾一起离开,研究工兵团造的组织架构了。

  “我这后半生如履薄冰,希望能走到彼岸,我儿孙不受我的牵连吧。”王崇古靠在椅背上,用力的吐了口浊气,拿起了桌上的书信,山西、陕西是晋党的传统地盘,王崇古正在安排普查丁口之事。

  王崇古杞人忧天了,朱翊钧不止一次对王崇古说过,不要忧虑,但王崇古还是谨小慎微,他一直忙碌,其实对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并没有直观的了解,他也没见过这些团营,就是负责派人组建。

  就以王崇古的官厂团造法的成果,朱翊钧就不能让他求荣得辱,死后排在西山陵寝的第一排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过去僭越之罪,在张四维死后,就已经过去了,已经定性了,只要他还在履行自己的政治许诺,朱翊钧就不会翻脸。

  为此,朱翊钧立过字据,收了王崇古一撮头发。

  王崇古之所以杞人忧天,是他以己度人,换成他自己,他是绝对不会原谅的,绝不会!不扒皮抽骨,那是看在老天爷有好生之德的面子上。

  次日廷议之后,朱翊钧带着廷臣们,向着北大营而去,他要来送工兵团营前往绥远,这也是军队,朱翊钧自然要送,讲武学堂的两位泰斗,马王爷马芳和四川总兵刘显,也一起来到了北大营。

  七万人的工兵团营,已经整装待发。

  这也是王崇古第一次直观的了解到这股力量的可怕,其军容整齐,已经不下于宣大边军了,虽然只有七万人,但听从号令和旗帜、鼓声、号声和钲声,一切都那么的有条不紊。

  王崇古看到这个工兵团营的时候,忽然对《还田疏》的实现,有了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真的能够成功!

  如果真的成功的话,那他王崇古就是大明中兴功臣,而不是欺君罔上的佞臣。

  这一丝的幻想,让王崇古兴奋至极。

  朱翊钧的大驾玉辂赶到后,也没有沙场点兵,毕竟不是京营征战,朱翊钧仍在武英楼,目送工兵团营离开,至少他们不是骨瘦如柴,至少他们的脸上还洋溢着的是笑容,而不是愤怒和仇恨。

  工兵团营的力役们,看到皇帝的车驾,不是愤怒,而是笑容,虽然辛苦,但相比人相食的地狱,力役们至少活在人间。

  皇帝每天都到北大营操阅军马,工兵团营的军兵力役们知道那是陛下的车驾,知道陛下在看着他们前往他们的战场,绥远驰道。

  至少,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把工兵团营的力役,看成是人。

  “陛下啊,让各地组建工兵团营,也不是一定要修驰道,修桥、修路、修渠、开山、营造隶属于布政司的官厂也行,大明百姓是能够忍受苦难的,勤勤恳恳的,只要不闲下来,有活儿干,有口饭吃,大明就乱不起来,陛下。”王崇古对各地巡抚请求修建驰道非常认同。

  王崇古真正看到了团营的那一刻,就确信了,军屯卫所+住坐工匠=官厂团造,真的可能是出路。

  王崇古大声的说道:“刘伯温说,万夫一力,天下无敌,臣起初不信,陛下,大明君臣同心,上下万夫一力,必然天下无敌!”

  “还是要再看看的。”张居正打断了王崇古的谗言,制度不成熟,轻易推而广之的结果,就是如同烟花和流星一样转瞬即逝,需要在实践中,逐渐完善经验,再推而广之,大明新政不容有失。

  王崇古立刻大声说道:“你又没当过反贼,反贼哪有那么好当的?工兵团造法,各地先建点规模小点的,一点点去实践,因地制宜,也是实践!”

  名垂千史的机会就在眼前!王崇古有点疯魔了,连张居正都敢面对了。

  张居正还真的不好反驳,他真的没当过反贼,没那个经验,他吐了口浊气说道:“还田疏是我的,王次辅反对还田疏,当着我的面说的,总不能食言吧。”

  “王次辅,稍安勿躁。”朱翊钧平静的说道:“先坐下歇歇,认真思虑。”

  王崇古逐渐冷静下来,才赶忙俯首说道:“臣有罪,御前失仪。”

  “无碍无碍。”朱翊钧笑着说道:“王次辅也是体国朝振奋之心,所以才如此急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只有体国朝振奋之心,没有前面的忠君上重振大志。

第479章 通和宫的那个通和

  张居正写第一卷阶级论的目的是为了解释自己的政策,让政令获得大明上下的认可和执行的共识。

  而第二卷他是不主张公开刊印,大量发行,传的哪里都是,第一卷对当下的大明而言,完全足够,第一卷让人们意识到阶级的存在,和它的不正义性。

  张居正反对还田疏,也是基于第一卷,但写出第二卷分配之后,张居正其实也期盼着还田疏能够推行。

  工兵团营制度的逐渐完善,让张居正逐渐意识到,或许还田疏真的可以推行,哪怕是能够执行部分,也算是累积了底蕴。

  而负责此事的王崇古,表现出了他的迫不及待,若非皇帝、太傅拉着,王崇古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在全国推行工兵团营,来组建大明的厢军,安置流民。

  “王次辅,大明还需要一些时间,而且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当下大明超过八成的丁口,都是农户,虽然商税比例已经超过了五成,但商税的八成都是来自于海外种植园、市舶司抽分、官厂团造,而不是来自于乡野之间。”朱翊钧劝王崇古冷静,不是让他自己降温,而是说起了大明当下的情况。

  朱翊钧进一步说道:“大明当下仍然以小农经济为主,铁犁牛耕、精耕细作,农耕和各家各户的手工占据了九成的产出,剩下的才是手工工场产出,只占据了一成,小农经济是以每一户为单位,是零散的,而且是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小门小户化为乌有。”

  “王次辅你说呢?”

  “臣欠考虑了。”王崇古逐渐冷静下来,察觉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工兵团营不是无所不能的,一如当初的军屯卫所,所以,需要在实践中再总结经验。

  迷信于某种主张、某个政策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所有问题,本身就是一种幻想和幼稚。

  大明的工兵团营是有破坏性的,是一个矛盾统一体,他能够生产,也能破坏,张居正担心的天下大乱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它会一种蛮横的姿态,破坏当下大明稳定的生产关系,这必然会产生阵痛,让这个阵痛,尽量减少到大明上下,都可以承受的地步,这才是明公们必须要思考的问题。

  “的确工兵团营的团造法,相比较小农,是更加集中的,规模更大的、产出流通性更强的生产方式,这对小农而言,是致命性的,臣忽略了工厂团造的矛盾统一体,只看到了它好的一面,也忽视了小农的脆弱。”王崇古由衷的说道,他意识到了现在就马上推广的可怕危害。

  大明农户是总丁口的八成,农户男耕女织出产的货物,在大规模集体营造面前,不值一提。

  任何政令都是如此,步子迈的太大,都会出现巨大问题。

  当下大明的小农经济还是主体,如何在延续中渐变,才符合当下大明经济形势。

  矛盾统一体,这个概念不复杂,大明存在广泛的这样的生产关系。

  比如自耕农、佃农、雇农,他们多数掌握了少数的田亩或者没有田亩,必须强人身依附于乡贤缙绅,获得田亩耕种,维系生存,过重的地租导致过低的劳动报酬,让穷民苦力无法生存,而乡贤缙绅本身没有那么多的人丁去耕种,土地荒废对于乡贤缙绅而言也是浪费。

  那么小农和地主就是为谷租而矛盾、且相互依存、并紧密联系的矛盾统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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