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53节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王崇古对物质已经没有什么追求了,那就赏赐他一些名声。

  冯保将一本奏疏放在了御案之前,笑着说道:“工部尚书汪道昆上奏说:年底之前,山海关到辽阳的京辽驰道,蓟州、遵化、喜峰口、大宁卫的京宁驰道,通州至天津卫的京津驰道,京师至大同的京云驰道,都会竣工。”

  崇古、京辽、京宁、京津、京云驰道,是万历六年起,就开始勘测、设计、招揽工匠、营造,现在工程已经逐渐结束,正在验收阶段,这里面最难修的一段,就是京云驰道。

  大同府,古时候叫云中郡,也就是燕云十六州的那个云,京云驰道修建最大的阻力,不在别处,而是在居庸关,居庸关南口段,垂直落差超过了三十多丈,每升高一丈,就要修盘旋山道一百丈,居庸关南口段整整修了三十里的山道。

  第二个难点则是隧道,一共四处隧道,共计四里地,四里的隧道,对大明而言,已经是不小的难题了,两头对进、中心开花的竖井法,让工期缩短到了两年,才彻底凿通,为了解决可能存在的坍塌问题,工匠们想出了许多的办法。

  第三个难点,是长达七十丈,位于怀来的大桥,这座大桥横跨怀来河,一共有七个孔洞,每孔长达十丈,十丈骨架龙骨钢,大明造不出来,也运不过去,退而求其次用的钢梁,用骡车运送到怀来河畔,后逐一拼铆成桥。

  整个大桥也可以不用修,从怀来河上游,绕道三百里就是,户部一合计,这绕道需要的银子,比修桥可要多得多,故此选择了修桥,这一个桥就用了朝廷一百万银。

  五条驰道总计投入了一千多万银,分为了三年投入,除崇古驰道之外,都是大明内帑国帑全资建造,一里驰道成本为9500两白银。

  驰道宽五丈,其中三丈为车马道,两侧各种行道树和沟渠,而剩余两丈为木包铁的铁轨,所以造价才如此昂贵,大明的铁马,马力刚刚三匹,用于托运货物,已经可以勉强拖运货物了。

  “朕恐怕又要被人骂与民争利了。”朱翊钧看着工部的奏疏,拿着手中的朱笔,这份奏疏批复之后,朱翊钧与民争利的标签,恐怕会一直跟着他了。

  驰道不是免费的,驰道使用,是需要付费的,而且价格不菲,以重量计算,而且沿途设有驿站,需要堪合,防止逃费。

  冯保无奈的说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如此投入,总要收回来点,而且平素也要养护、翻修,这都是钱。”

  驰道修起来贵,没修多少里程,就花去了上千万银,用起来也贵,日常养护维修,沿路驿站堪合等等,都需要大笔大笔的银子去维护。

  朱翊钧朱批了工部的奏疏,挨骂总比穷死强。

  按照大明工部上奏所言,这驰道要想收回成本,需要五十年之久,因为接下来还要对车马道进行道路硬化,除了养护之外,车马道硬化也是一笔天文数字,随着货物的增加,收回成本的速度会增加,但也要三十年之久。

  从宣府到京师这段路上,就有宣府、下花园、沙城、康庄、居庸关、南口、沙河镇、西直门等八个钞关,下驰道则必过抽分,抽分为百值抽六,五条驰道共计设有二十四处钞关抽分局。

  按照工部的规划,大明的商税体系,将建立在驰道之上,驰道所及,商税必至。

  工部、户部奏请,每三年一次更换,工部、户部堂上官为巡路巡抚,遣正三品侍郎主管,再遣科道言官一人、兵部郎中一人、司礼监禀笔太监一人,清查原派,每局设局正一人,每月营造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备造、已解六册,收支一账,每年交户部内帑审计。

  如果有升迁、吏员役满,则一应经手钱粮案卷、本部委司务公同清查明白、方许离任起送,若有违规,虽迁官去任、仍要提究,追责到底。

  户部希望完善大明的商税,工部希望可以建立通衢天下的驰道,两部一拍即合,以驰道为现实基础,以六册一账为基本税务账目,内帑国帑审计为审查手段,力图将大明商税完善到两宋水平,就是户部的长期目标。

  这是违反大明祖宗成法的决定,按照洪武年间的祖训,为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过税不征,人民归正。

  过税,指商品运输过程中,向船户和车主征收的国内关税,洪武七年革罢钞关(宝钞抽分)、工关(竹木抽分)、门税(城门纳钱)、过坝税(过堤坝纳钱)等等,自洪武七年起,大明只有住税。

  住税就是营业税,对入市交易货物所课之税,及市肆门摊之类的营业税。

  从宣府到京师这八个钞关抽分局,就是收的过税,必然会引起许多的反对之声。

  利得税的反对声音朱翊钧作为皇帝都听到了,可见民间反对的情绪,多么的汹涌,在这个关键时间里,皇帝仍然要一意孤行,在新修的驰道上,不仅仅要收过路费,还要收过税,引起的反弹可想而知。

  反对,也要收。

  税,不收不行。

  朱翊钧看着桌上一大堆的奏疏,王国光、张学颜、汪道昆,已经从经邦济国的肱骨之臣,一下子变成了聚敛谗佞残民以逞的亡国之臣,这还仅仅是利得税公布,没有实际征收的情况下,五个市舶司的提举官,也在上奏,群情激奋,请陛下慎重三思。

  他将每一本奏疏认真看过后,都画了个×号,张居正在这类的奏疏上,都是贴的空白浮票。

  张居正其实不太赞成如此激进的改革,一个领导大明新政的改革派,硬生生活成了一个保守派,他虽然不赞成但从没有反对。

  城门失火总是殃及池鱼,遮奢户们的大声反对,在大明引起了一些些波澜,但这些波澜,还没有演化出滔天巨浪来。

  “告诉先生,明天十月初十,快船通传腹地市舶司,利得税立刻推行,朝奉旨夕行,不得延误。”朱翊钧决定不再等了,直接推行利得税的实施。

  利得税真的那么不可接受吗?只是限制了不得带贵金属离开大明腹地而已,朱翊钧倒是要看看,这帮势要豪右能闹到何等地步。

  必要的时候,非刑之正,谋逆谋叛大罪,也要动用。

  十月已经初冬,西北方向的寒风已经吹到了京师,顺便把西山煤局的黑灰,吹到了京师的角角落落,京师的街头,多了许多的棉纺口罩,这是惠民药局出售之物,大明明公上朝时候,带着棉纺口罩,立刻引起了一股风尚,席卷了整个京堂。

  工部用了许多的办法,但‘霾灾’如期而至。

  霾灾,胡元天历二年三月,因为前年没有下雪,春天少雨,沙尘遮天蔽日,天昏而难见日,路人皆掩面而行,雾锁大都,多日不见日光,都门隐于风霾间,至此,霾灾出现在了历史上。

  随着北衙的人口越来越多,人类的活动将树木采伐,生态被逐渐破坏,在实录之中,霾灾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到了万历九年十月,这风沙尘土之外,又多了一个煤烟,整个空气都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极为刺鼻。

  棉纺口罩,完全是治标不治本的存在。

  松江学派大儒林辅成,他的诗社在西城,《逍遥逸闻》卖的很差,逍遥社入不敷出,这让林辅成极为难过,北方的遮奢户们,更像是张居正的信徒,他们喜欢矛盾说、公私论、生产图说和阶级论,对自由之说,北方仕林则普遍认为,有些可取之处,可总觉得缺少根基。

  当下大明京堂的热点一共有三个,煤烟、利得税、燕兴楼扩张,但凡是林辅成从这个热点出发,《逍遥逸闻》也就成了。

  他讲的那些自由逍遥之事,过于虚无缥缈,有些人甚至认为他是还俗的道士。

  林辅成思前想后,投稿了一篇文章到耿定向的民报之上,他以煤烟、利得税、燕兴楼扩张三件事,为切入点,讨论了自由二字。

  林辅成支持工部含糊其辞,支持利得税推行,支持燕兴楼扩张,这一下子,林辅成就被拱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自由派支持大明皇帝、朝廷的蛮横干涉,多少让大明仕林之中,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就林辅成宣扬的那一套,几乎等同于反贼了,在江南地界宣讲一二也就罢了,跑到京师宣讲,陛下居然没把人直接拉到菜市口当反贼砍了,只能说陛下宽宏大量。

  大明仕林文坛,其实是不敢攻讦张居正、王崇古、王国光、汪道昆这些明公的,但凡是笔正们胡说八道的话传到了明公的耳朵里,不需要明公们开口说话,有的是人让笔正们生不如死。

  惹不起朝堂明公大臣,还惹不起你林辅成吗?!

  很快,林辅成就被邀请到了太白楼,这次的邀请是由京堂第一大诗社广仁诗社发起,邀请诸多笔正齐聚太白楼,说是诗会,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羞辱一番林辅成,算是阶段性的胜利。

  大明礼部尚书万士和闻讯后,仔细研究了林辅成的文章,决定前往助阵。

  “如何大自由大逍遥?”林辅成也不怯场,明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仍然照常赴约,他一入门就听到了所有人的批评声,但仍然走到了月台之上,大声的问道。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王崇古家里的公子王谦,大将军府的黄公子,王公子和黄公子,对着林辅成露出了个笑容。

  林辅成大声的说道:“《管子·牧民》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想要得自由,则需要物质的极度丰富!人改变自然,得到收获,这是生产,生产会有剩余,为了朘剥他人而产生了阶级!”

  “只有衣食住行极为丰富之下,人人衣食无忧,朘剥无意义,才会得大自由,大逍遥!”

  林辅成开宗明义,从一开始就讲明了自己的主要意思,如何让所有人获得自由,自然是人人衣食无忧。

  林辅成看了一圈,大声的说道:“我从松江府而来!”

  “松江府通衢天下百货,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然而我一路北上入京,过大江至扬州,繁华尽褪,仍算富足安康,万民安居乐业,虽略显清贫,但足以乐道。”

  “复北行,至徐州,道阔不足五步,民皆菜色,脚上无新鞋,为生计奔波,北行登泰山,泰山挑山工,挑一百二十斤货物上山,一日往返六次,不过七十文飞钱,应着无数。”

  “再向北,至京师,繁华再现。”

  “诸位,松江、南衙、扬州是大明,徐州、泰山、济南、通州、运河两侧,也是大明!势要豪右为大明人,穷民苦力亦为大明人!”

  “自由属于大明每一个地方,自由也属于大明每一个人。”

  朱翊钧侧着头对着王谦说道:“谁给他看了公私论了吗?朕记得之前,他只是个不弘不毅,泛泛之辈啊。”

  朱翊钧对林辅成的改变是极为意外的,这段话里,有行万里路,路上他看了很多很多,但是这些看到的景象,并没有让他对自由的理解有什么改变。

  张居正牵头搞得这一整套理论,全都是模因污染,当遇到无法解释的事儿时,总能在这一整套的理论中找到立足点,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显然,林辅成对自由的理解已经改变。

  “臣给他的。”王谦也没有含糊,他十分确定的说道:“上次见面,他骂臣的父亲,臣不服气,他对子骂父,若是说臣的父亲是奸臣,佞臣,臣也不反驳,认了,但他上次说臣的父亲是个无能之辈,这臣是绝对不能认可的。”

  “即便是参详了国初刘伯温的军屯卫所,参详了成祖文皇帝的住坐匠制,但官场团造不是照本宣科。”

  “所以臣为难于他,不让京师书坊给他上货,顺便把元辅那些著作一股脑丢给了他。”

  “这就是林辅成给民报投稿的原因?”朱翊钧才知道其中故事,感情林辅成的困难,都是得罪了面前的王大公子。

第467章 大明突破困局的唯一契机

  林辅成给了朱翊钧很大的惊喜,这一次他来太白楼真的只是顺路,听说万士和也在,才进来看看热闹,他是去燕兴楼查账,这一期的绥远驰道和绥远矿业的票证认筹已经结束,所有的现银,已经押解到了国帑,准备用于年后开工的绥远驰道和胜州、卧马岗矿山。

  林辅成是真正的自由战士,他不仅让自己自由,还让大明人共同自由。

  “那么利得税呢!这不是朝廷聚敛又是什么,白银、赤铜、铸币,皆不许出我大明,你这个投献献媚之徒,只知道为尊上歌功颂德,安敢如此叫嚣!”一个翰林院的翰林大声的叫嚷着。

  朱翊钧眉头紧皱的看向了那个翰林,这个人有点公鸭嗓子,说话声音难听也就罢了,说的话也很难听。

  什么叫为尊上歌功颂德?胡乱攀咬!

  林辅成这些话里,跟他这个皇帝有半毛钱关系?

  “白银、赤铜、铸币,你当朝廷缺你家那几两银子吗?”林辅成嗤笑一声说道:“朝廷当真缺钱厉害,直接发债就是,你没看到前段时间,一千万银的专项国债,连水花都没溅起来吗?真当大明的肉食者都是尔等鼠目寸光之徒?!”

  “朝廷此意,不过是不让白银出关,你带着货物出关,谁会拦你!为的是什么?是流入大明的白银流通起来,这完全是为了自由贸易!”

  翰林萧有良,用力的挥舞了袖子,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林辅成大声说道:“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话,伱这些话,简直是狗屁不通!朝廷与民争利,征重税于民,极尽苛责,何来自由二字!亏你还是松江学派的大儒!”

  林辅成颇为淡定的说道:“你看,你又急。”

  “不要出口成脏,有辱斯文,好歹也是正经的进士,惹人嗤笑。”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万士和看着王谦,王谦看着皇帝,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有点楞,利得税这玩意儿,从户部工部堂上官提议此事开始,从没想过有人会把这利得税和自由贸易联系在一起。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玩意儿,真的有关系吗?

  “萧翰林,我来问你。”林辅成笑着问道:“你说,泰西的大帆船,为何要不远数万里,远渡重洋,受尽了天怒海啸,也要来到我大明的市舶司,把银子拱手献上,换取丝绸、瓷器、茶叶、船舶等物?”

  萧有良思考再三说道:“天下利来利往,自然是为了利益,更重要的是,我有他无,他想要就只能如此辛苦奔波。”

  “诚如是也,你说的很对,就因为大明有,红毛番没有,所以才会携带重银入明。”林辅成环视了一圈说道:“这就是优势,而这种优势从何而来?从资产而来。”

  “大明有充足且足够利润的货物,这就是资产的价值。”

  “无论大明在吕宋、在宿务群岛、在棉兰老岛、在元勋群岛、在旧港、在马六甲海峡如何和红毛番发动战争,他们都舍不得停下和大明的贸易,所以,只能忍受利息、忍受朝廷的苛刻条款,继续通商,这就是天下利来利往。”

  “我有他无,这种优势,不是凭空而来的,是靠产业堆积起来的优势,大明丝绸织造数千年,无数织工的慧心巧思,凝聚了丝绸的商品优势,桑树、蚕种,海外不是没有拿走过,甚至在之前,泰西商贾购买我大明生丝,自己织染,但开海后,红毛番也只能购买成品锻匹。”

  “为何?他们不知道成品更加赚钱吗?为何不自己养蚕,不自己种桑树,自己产生丝,自己织造丝绸织物呢?”

  “他们不是不想,他们日思夜想却做不到。”

  “因为两个字,规模!”

  朱翊钧眉头一挑,略微有些讶异,虽然他听到了一点新东西,但利得税和自由贸易的联系,完全没有体现。

  林辅成跑题了。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讨论的利得税,你这些话并无错漏,但和利得税有什么关系?”萧有良高声喊道,显然,林辅成说的和利得税,没有必然联系。

  林辅成的面色变得通红,他大声的回答道:“数以千年计的规模是纵向的!遍布大明各地的织造局,它的规模是横向的!纵向的规模和横向的规模是殊途同归!”

  “只有白银在大明腹地之内流转,才能保证各行各业的规模,只有保障行业的规模,才能让技术进步,才能降低成本,才能保持商品优势,只有能够保持优势,我大明才能自由贸易!可以站在优势地位,对寰宇之下所有番夷,予取予夺!”

  “对我大明不利的贸易,不是自由贸易!”

  林辅成的这段逻辑是极为缜密的,他的自由说,从个人上升到了整个大明人,那么个人利益就扩大到了大明利益,那么大明要保持产业规模,才能获得商品优势,这种优势既是我有你无,不会被别人轻易平替,更是低廉的成本,不会被人以倾销的方式击败。

  保护了产业规模,保证了就业,保证了基本的人身自由,不必建立佃户、家丁、阉奴、外室这类的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

  这就是林辅成的自由贸易,凡是对大明不利的贸易,不是自由贸易。

  “林大师是懂自由贸易的。”朱翊钧靠在椅背上,对王谦颇为肯定的说道。

  王谦由衷的说道:“林大师若是退出文坛,我是反对的。”

  人在前行的过程中,总是会遇到许许多多的问题,这些问题,其实从所学的知识、过去的经验中,很难找到答案,但模因污染矛盾说,提供了一个极为矛盾的看待问题的方法,让淤塞在内心的不解,有了疏浚之处。

  林辅成在松江府看千帆竞过,沿运河北上,行千里路看到了人间百态,世间炎凉,他心中的问题,过去的办法已经无法解决了,而自己又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时候,矛盾说这一把无形的大锤,猛烈地敲击在了他的思想钢印之上。

  “利得税是为了阻止白银流出,不阻止货物流出,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林辅成看着萧有良问道。

  萧有良思索再思索,终于摇头说道:“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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