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36节

  张四维被族诛,就是代表着翻篇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这个世界是动态的,不是一成不变的,敌人和朋友总是动态转化的,敌友的立场,会随着利益的分配、大趋势的变化而变化,尤其是在戚继光顺利取得了板升之战的大捷,并且顺利向着河套挺进之后,晋党已经证明了他们完成了转向。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高拱败给了张居正后,晋党就开始转变了,在杨博、葛守礼、王崇古三代党魁的不断改变之下,晋党已经摘掉了身上皇权敌人的标签。

  斗争的最大前提,就是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朱翊钧严词训诫了科道言官,但是已经无法阻止科道言官的连章弹劾,而王崇古的反应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张居正在休沐,王崇古作为实际上的首辅,有大把的手段对付科道言官,以前王崇古就给科道言官下套,引诱他们伏阙,让矛盾激化。

  王崇古甚至不需要其他的招数,只需要把自己用过的办法,再用一遍,把事情推给皇帝就行,以王崇古的圣眷,朱翊钧也不介意支持他。

  但王崇古选择了致仕,不堪科道言官的口诛笔伐,选择离开,王崇古选择了投降。

  “《天下困于兼并纾困流氓疏》、《论宋时监当官稍复疏》、《官厂团造疏》、《请均田役疏》可是放进了偏殿橱窗里的国策,王次辅此去,这官厂团造、监当官、均田役,该如何是好?”朱翊钧在通和宫御书房宣见了大明次辅王崇古。

  王崇古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臣年纪大了,等元辅回朝,臣就该颐养天年了,汉室江山,代有忠良,咱大明又不是没有能办这些事儿的人杰,陛下何必忧虑,臣老了,臣比元辅还要大十岁呢。”

  朱翊钧摇头说道:“那晋党呢?无论是王家屏还是范应期,以他们的资历和名望,现在担任党魁为时尚早,此时的晋党没了党魁,过不几日就散架了。”

  谭纶病重后,浙党内部有足够威望的人来继承党魁身份,比如汪道昆,比如沈一贯,比如刘应节。

  张居正休沐,他身后还有梁梦龙、申时行、凌云翼、石茂华等等等等人物。

  可是王崇古现在离开,晋党真的没人可用,范应期和王家屏还在地方熬履历。

  “这不是正好吗?”王崇古摇头说道:“俺答汗被俘了,这晋党没有也罢,当初走到一起,也是为了拒虏,现在虏没了,就没必要结党了。”

  晋党故事的开始,是为了应对俺答汗入寇,后来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僭越的逆党,张四维被族诛后,才算是摁住了那些野心家的野心,现在俺答汗被抓到了京师来,晋党也该散了。

  没有党魁,晋党散了也就散了,当初徐阶组建的清流,也是结党,徐阶倒了之后,徐党也散了,人会死,结党也会散。

  “王次辅真的是好算计啊。”朱翊钧恍然大悟,王崇古这一致仕,青史论断,从高拱到葛守礼,晋党的风评会立刻上升好多个档次。

  王崇古俯首说道:“陛下谬赞了。”

  “朕不准次辅致仕,明日先生就回朝了,王次辅执意要去,待朕问过先生再说。”朱翊钧抬出了张居正压王崇古。

  王崇古最怕张居正,主要是斗不过。

  “啊?”王崇古呆滞了下,连连摇头说道:“陛下,臣真的年事已高,这晋党党魁,臣想好了,交给大司徒王国光便是。”

  “王国光不是你们晋党的叛徒吗?这可是当初杨太宰、王次辅亲自认定过的。”朱翊钧一愣,他其实以为王崇古在以退为进,这是一种很成熟的玩法,科道言官弹劾、大臣致仕、皇帝温言挽留,进而堵住科道言官的嘴。

  朱翊钧以为王崇古并没有真心想走,但他准备让出党魁,并且把党魁交给叛徒的时候,朱翊钧知道,王崇古真的打算致仕了。

  他居然玩真的!

  “这敌我,也在变化之中,既联合又斗争,不是矛盾说理的核心纲领吗?”王崇古摇头说道:“什么叛徒不叛徒的,都是为国朝做事,不能干的越多,受的委屈越大,都是陛下的臣子罢了。”

  “真要走?”朱翊钧也不打机锋了,直接问了出来。

  王崇古有些释然的说道:“臣的确撑不住了,臣这一辈子都在计较一家之利,陛下说的几本奏疏,臣也是为了私家之利,之前上《请均田役疏》算是唯一为国朝做的公事了,那时候,臣就在琢磨着致仕了。”

  “朕听闻一个月前,王次辅还拿着七星环首刀,追了王谦两条街才罢休。”朱翊钧仍在挽留,王崇古的去留兹事体大,内阁还好说,官厂团造、刑部、晋党,都是问题。

  “陛下,戚帅正在河套征伐,再不退,臣就是千古佞臣了,臣不想和严嵩在一本佞臣传上。”王崇古说出了自己致仕的另外一个原因,除了身体问题,就是河套问题了。

  复套之后,他作为晋党党魁,必然要为晋党牟利,他虽然自诩奸臣,但并不想和严嵩在一本奸臣传上,只想得到一个褒贬不一的评价。

  “王次辅想要回蒲城怕是不能了,朕在西土城为次辅营造了家宅。”朱翊钧思索了片刻,终于准许了王崇古的致仕。

  “陛下臣去了,唯独放心不下王谦。”王崇古就这么一个儿子,见陛下同意致仕,为王谦求最后一份圣眷。

  “朕会好生看顾他的。”朱翊钧露出了个让人放心的笑容,王谦三十多岁了,早已经到了而立之年,虽然平日里有些猖狂,但没有做那些不能容忍的恶事,可能在父母眼里,孩子永远是个孩子。

  “臣,告退。”王崇古起身,俯首见礼,而后离开了通和宫的御书房。

  这一退,下次收到消息,就是王崇古的讣告了,就像葛守礼。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略有些佝偻的背影,心中有些五味杂陈,其实一直到今天,朱翊钧依旧对王崇古有些忌惮。

  “冯大伴,让徐爵告诉游七,王崇古要致仕的事儿,看看先生什么想法。”朱翊钧掏出了对王崇古利器,张居正。

  王崇古走出了通和宫御书房,走出了通和宫,走出了宦官和缇骑的视线后,身形立刻挺拔了起来。

  其实他的身体在大医官的调理下,还能再撑个几年,但这是晋党、王崇古唯一平安落地的机会,他选择了急流勇退。

  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权盛者摧,功高者隳。

  官厂团造有汪道昆这个工部尚书,监当官、均田役,有张居正这个帝国太傅首辅,均田役刚刚开了个头,在普查丁口,晋党有王国光做党魁,他王崇古也没有给朝廷留下一个不能收拾的烂摊子。

  刑部尚书王崇古推荐了大理寺卿陆光祖。

  他早就想好了,致仕后,著书立说,把自己这些年的奏疏整理成册,顺便跟那些笔正们好好论战一番!俺答汗都被俘虏了,他过去都是忍辱负重!

  王崇古哼着小曲,准备明日文华殿廷议后,彻底离开朝堂这个大漩涡。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王崇古换上了自己的官服,来到文华殿偏殿,等到缇帅赵梦祐净鞭三响之后,和其他廷臣一道,走进了文华殿内,开始每日廷议。

  “陛下,臣以为给事中刘铉、彭应时、御史尹瑾、高维崧等人所言皆为旧事,王次辅引咎归辞,以旧事去大臣,臣以为不妥,还请陛下三思。”张居正回朝后第一件事,就是王崇古致仕这事,他不同意。

  “陛下都同意了!”王崇古已经在盘算着《美好的退休生活》了,结果张居正横生波澜!

  王崇古是没有料到张居正会阻拦。

  按照大明流程,大臣上了奏疏,陛下温言挽留,大臣执意离去,陛下批准,下章吏部,吏部开始走流程,张居正是首辅兼吏部尚书,从万历元年杨博致仕后一直兼任,张居正当然有资格也有权力去阻拦。

  王崇古没有想到,因为张居正是他的政敌,连死都要把他一块带走的那种生死政敌。

  他都准备溜了,皇帝都准了,张居正突然跳出来反对。

  “王次辅这是放了火就想跑不成?均田役疏沸沸扬扬,一本奏疏入朝,天下非议不断,王次辅这溜之大吉,把这事儿全都扔给廷臣,是不是太没有担当了?”张居正立刻说道。

  王崇古明白了张居正的意图,这是要他一起跟着挨骂,他大声的说道:“我老了,我六十七了!七十古来稀,我这都快古稀之年了。”

  “陛下,臣昨日问过解刳院大医官了,王次辅身体很是硬朗。”张居正对着皇帝说道:“一把环首刀挥舞起来,那还是虎虎生风,宝刀未老,丝毫不逊当年浒墅关之战。”

  浒墅关之战,当年王崇古苏州任兵备副使,跟着应天巡抚曹邦辅在苏州浒墅关,击退了倭寇,和俞大猷一起出兵追击倭寇出海,斩获良多,夏港、靖江,都是王崇古和倭寇博弈的战场。

  王崇古和俞大猷是一同抗倭的战友。

  张居正提起这茬儿,就是给王崇古表功,给事中和御史们攻讦王崇古没有忠君体国之心,有僭越大罪,但王崇古年轻的时候,也是以进士身份带着军兵冲锋在前,不畏生死之人,人是很复杂的,人心易变,用好人坏人这种二元对立的论断,去评论一个人是不完整的。

  “晋党这个烂摊子,还是王次辅担着吧,我事情很多。”王国光也是站出来,算是挽留也是拒绝。

  他当初和晋党走散,分道扬镳,就是看不上晋党只计较门户私利的做派,到现在晋党的整体风气和原来还差不多,他突然空降当党魁,光是跟晋人内斗都够他喝一壶了,哪还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

  万历会计录还没修完,清丈还田查丁口,都要户部去做。

  “啊,王次辅要给朕留下一个烂摊子吗?就暂且不要辞去了。”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说道。

  想跑?没门!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大明皇帝用人,从来都是可持续性竭泽而渔。

  “臣领旨。”王崇古突然发现,自己可能被陛下给演了。

  陛下昨日若是真的同意,就不会有今天这出了,美好的退休生活,离他越来越远。

  “松江巡抚申时行奏闻,稽税院穿透执法,洞庭商帮和宁波商帮鼓噪舟师、偷漏海税,虽已追缴所欠,但仍请朝廷严惩不贷。”张居正说起了第二件事。

  挑唆舟师的大东家被申时行找到了,申时行在穿透执法,朝廷盯着舟师,那是把朝廷和舟师对立,要找就找到幕后鼓噪之人。

  现在找到了,询问朝廷处置的办法。

  “洞庭商帮和宁波商帮,以后抽分从百值抽六增至抽分三成,为期五年。”朱翊钧平静的说道。

  惩戒性关税提高到了30%,在激烈的南衙竞争中,这两个商帮因为过高的成本落入劣势之中,最后轰然倒塌。

  杀人不一定要动刀。

  朱翊钧甚至不用亲自动手杀人。

  而舟师们以后就会明白,这群大善人的承诺根本不值一提,因为他们面对朝廷铁拳的时候,自身难保。

第452章 大司马这个保守派有点怪

  王崇古在早些年,和俞大猷一起抵背杀敌,多次出海清剿倭寇和亡命之徒。

  晋党故事的最开始是为了防备北虏入寇,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晋党逐渐从最开始为了解决问题而诞生的党派,变成了僭越主上、挟寇自重、弛防徇敌、特权经济的集合。

  王崇古亲自杀过倭寇,也亲自杀过北虏,从刑部主事、知府、兵备副使、陕西按察使、右佥都御史、右副都御史、兵部右侍郎,到总督宣大、山西军务,这每一步,王崇古都是依靠自己的军功一步一步的爬到了最高处。

  张居正带头挽留王崇古也是因为王崇古现在是投献之臣,尤其是在俺答汗被俘入京后,王崇古就是想僭越,也万万做不到了,他没那个实力了,所以现在张居正才挽留王崇古。

  但凡是北虏的威胁还在,王崇古要退,张居正绝不挽留。

  嘉靖中晚期,大明武备松弛到了一种极为夸张的地步,十几个倭寇就能闯到南京去,两骑北虏就可以压着大明贯穿大明万人大营。

  嘉靖十九年八月七日,北虏从宁武关入寇,劫掠岚州、静乐、岚兴等县,所杀掳掠百姓超过了万人,而且在大明境内驻扎了十余日,在八月十六日,再次从宁武关离开,山西副总兵魏庆拥兵万余,敌人来的时候畏惧不出,等敌人走了,才悄悄跟着,结果遇到了北虏殿后骑卒,一共两人。

  敌人只有两人,魏庆领兵万人,不敢动,这两个北虏如履平地一样踏破了大明军阵,而后坐在马上嗤笑魏庆的懦弱。

  而山西总兵丁璋在宁武关石湖岭战死。

  (图为北虏两骑贯万人出处)

  也正是因为嘉靖年间边备松弛,俺答汗才有胆子在大明附近建了板升城,在嘉靖末年,一批抗倭将领被提拔,一些主张振武的大臣逐渐被提携,这才才稳住了局面,李成梁招募私兵,养寇自重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因为李成梁真的能打得过北虏,土蛮汗数次入寇辽东,都没有在李成梁手中讨到好处。

  在西线有马芳等将领,在京畿附近有戚继光等将领,在东北线有李成梁等将领,大明才算是彻底守住了战线。

  所以朱翊钧要让张居正留下王崇古,他的确能做事,是个循吏。

  朱翊钧真的不是一个十分暴戾的君王,但他对南衙洞庭商帮和宁波商帮的惩罚,让比较激进的廷臣都抹了把额头的汗,大明对葡萄牙进行了惩罚性关税,直到确定了安东尼奥成为国王后,才取消了惩罚性关税,加税这种策略,是针对敌国外患的,从未用到大明任何一个集体之上。

  在鞭长莫及的时候,通过惩罚性关税削减敌人从海贸中获利。

  而洞庭商帮和宁波商帮的这一次惩罚性加税,是真的杀人不用刀的狠辣毒计,还不如一刀杀了他们痛快,不仅仅是要惩戒商帮这个主体,商帮的实际控制人,两个商帮背后的名门望族也会被长期加税,这是穿透执法的应用。

  直到他们的家族彻底散架,分家离散,才会罢休。

  大明在不断振武的情况下,有形的大手,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抹去数个繁衍数代的望族。

  “这个惩罚,是不是威罚过重了些?”保守派曾省吾俯首说道:“要不这样,都饷馆对其名下的商船统一加征为两成税赋,七家望族,五代不得恩科好了。”

  曾省吾的意思是,怎么说也都是大明人,把这个30%的惩罚性关税降低到20%,然后这两个商帮背后的望族,五代不得恩科。

  朱翊钧满是讶异的看着曾省吾,他愣了片刻,这厮,真的是保守派吗?保守派是这样的吗?

  三十七度的体温,是怎么说出如此冰冷的话的?

  比较激进的大明皇帝也只是要钱,保守派的曾省吾此言一出,岂不是这些望族的后代,连姓氏都要改掉?!五代不得恩科,这是直接奔着人家族谱去了!

  泉州浦氏,就被朱元璋下旨,浦氏子弟不得恩科,赫赫有名的浦氏直接分崩离析,其后人纷纷改名,连族谱都丢了。

  “大司马所言,甚善,惩罚海税三成为敌,两成足矣,其遮奢之家,既然煽动挑唆舟师聚啸,自是全无忠君体国之心,五代不得恩科,已是恩典。”万士和立刻附议,作为礼部尚书掌管科举权柄,曾省吾的这个处罚自然要他同意才能深入执行。

  万士和觉得曾省吾的法子,比陛下要好,哪有天子视臣民为仇敌的?不能够。

  三成加税就是敌国外患待遇,两成刚好,既然不把国朝当回事,既然要对抗,那就对抗到底好了。

  张居正和王崇古对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他们没有说话,他们觉得这个惩罚有点过重了,但是一时之间又没有什么好的理由,所以干脆沉默。

  廷臣们你一言,我一语,最终,曾省吾的意见通过了廷议,朱翊钧在下印的时候,非常确认,曾省吾这个保守派实在是有点怪。

  打过仗的进士,下手多少有点没轻没重。

  “有言官上奏言征伐板升不义。”张居正摸出了一本奏疏,厉声说道:“此等荒谬之言,都察院和六科廊理当约束,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入寇,杀我大明壮丁妇孺六万,掳去四万,焚庐舍万余处,掠京畿杂畜不下百万,兵祸绵延,二百七十万人在兵祸之下忐忑惊惧,群寇附逆并起,三年间,京畿或死或掠者,七十余万。”

  “言官骂我张居正刚愎自用也好,骂我张居正阻塞言路也罢,此等谬言不得再谏,妨碍圣听!”

  嘉靖二十九年的入寇,北虏直接杀人超过了六万,掳掠四万,兵祸绵延之下,山贼匪寇并起,短短三年间,被匪寇杀死或掠夺就超过了七十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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