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19节

  李如松带领一千人翻身上马,准备随时支援失守方向。

  随着火弹不断升空,火铳的声音开始响起,但凡是反光明亮则是披甲之士,平夷铳负责解决,硝烟在战场上弥漫开来,铅子带着尖啸,引起了一阵阵的惨叫之声,喊杀声不断的传来,令人血液翻涌。

  李如松一直在等,等求援的响箭,等掌令官的通报,他身后的精兵,扣着面甲一言不发,火药如此爆鸣之下,马匹也是一动不动,马匹的耳朵里塞着棉花,眼睛上蒙着眼罩,只有作战时,才会摘掉眼罩。

  左等右等,等到火铳声都不那么密集之后,李如松还没等到求援。

  一直到朝阳划破了黑暗,将金光洒在了地面之上,李如松率领的精骑,仍未出动,再无火铳之声后,麻贵出现在李如松面前。

  麻贵是本骑营的营将,在前指挥作战,他大声说道:“李都督!敌人已经退去!”

  “额…”李如松打开了面甲,看着麻贵眉头一皱,他在马上坐了快小半个时辰了,现在麻贵告诉自己,敌人退去了?!

  “李都督,是否追击?”一名千总跃跃欲试的问道。

  “下马,休息。”李如松翻身下马下了将领,他是先锋都督,即便是已经可以出击,但他还是选择了休整,换成以前,他早冲出去衔尾追杀而去了,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血赚。

  现在,他选择谨慎。

  近来,京营总是有声音,说戚帅少了当年的血勇,变得谨慎了起来,很多人都说,戚帅老了,功成名就了,出塞作战,都是结硬寨打呆仗,一点点的徐徐推进,没有了当初转战千里的意气风发,大家都说戚帅当了侯爷,有些失去了进取之心。

  现在李如松也这样,明明有极好的扩大战果的机会,却越来越谨慎,哪还有天下第一悍将的样子。

  有些人将这些声音总结为:戚继光胆小如鼠,李如松贪生怕死。

  戚继光、李如松之流,从来不反驳这些话,这些个读书的这话说的,命是自己的,何人不贪生怕死?!

  以前是没办法,不拼命就会输,自己死,自己防区的百姓会死,自己的家人也会死,只能拼命,现在能用实力碾压,为何要逞匹夫之勇?堂堂正正,横拉硬碾,能平推对手,为何要冒险?

  况且还有个要求不高的陛下,每次出征,陛下都会说,许败,来年我们再来,大明可以输很多次,但敌人只能输一次。

  以前,真的没有再来的机会。

  嘉靖三十四年,俺答汗土蛮汗左右两翼合兵一处,总督王杼指挥无方,导致明军全线崩溃,喜峰口、遵化、玉田相继失守,蓟辽总督王杼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若非时任副总兵的马芳,在金山寺击退俺答,又是一场入寇劫掠京畿,甚至大明京师都有危险。

  事后,王杼作为总督,屁事没有,反倒是马芳被褫夺了副总兵一职,贬为指挥佥事。

  没有振武的时候,大明军将哪有徐徐图之,横拉硬碾机会?戚继光练兵有成之后,百战百胜,还数次戴罪立功,带着罪名冲杀。

  能让你带兵打仗,已经是老爷们宅心仁厚。

  李如松脱了甲,休息之前,写好了塘报,整个塘报就是把战争的经过告诉朝廷,他写完之后,又加了一句:火器之强悍,远超预期之外。

  这次对敌,只有鸟铳、燧发铳、平夷铳,子母炮、九斤炮甚至连虎蹲炮都没舍得放,但仅仅是火铳就足够了,这让李如松看着自己硕大的肱二头肌,有些怅然若失,随着火器的不断进步,恐怕个人的勇武会越来越不重要。

  这是个好事,对于组织度更高的大明而言,是大好事儿。

  大明水师一直是俞大猷的指导意见,大船大炮,而大明对北虏的战略和作战方式,现在开始贯彻马芳的指导意见。

  马芳主张:克虏之道,重在料敌先发,敌欲动我先动,以我火器骑射之长,克敌弓弩骑射之短,重创敌于塞上,方为制胜之法。

  大明有一定的机动力后,每年冬春之季,派遣精锐骑兵组成小分队对草原进行反突击,以劫掠马匹和焚烧草场为作战目标,最大限度摧毁北虏的作战资源,并且大量增加火器的比重。

  按照马芳的设想,大明北伐,现在火器的数量激增,结果火器太多太强,导致精心筹建的骑营骑兵,不是主攻,而是策应和驰援。

  这让李如松有些出乎预料,精密的战术,终究是没比过排队枪毙。

  “陛下,陛下,捷报捷报,大青山捷报,先锋都督、副总兵李如松,在大青山以三千拒敌一万两千众,阵斩一千二百五十余级,拿下大青山!大明战线从长城突出至大青山!”一个小黄门在通和宫御书房门前滚了一圈。

  朱翊钧放下朱笔,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了小黄门面前,拿起了塘报,打开一看,喜上眉梢的说道:“好好好!”

  朱翊钧不知兵,他只知道,先锋打赢了。

  按照朱翊钧的设想,这一仗,要再打个二十五年的,每年冬春之季,就反突袭入草原。

  大明皇帝,多少有些量敌从宽了。

第437章 前恭而后倨,思之令人发笑

  朱翊钧真的打定了主意,要跟左翼对磕二十五年,他做好了准备,终究是要打出一个结果来才行,要么大明彻底王化鞑靼,要么鞑靼倒反天罡。

  俺答汗的左翼,远比右翼的土蛮汗要强大的多,哪怕带土蛮汗是宗主大汗,但一个失去了左翼、外喀尔喀、瓦剌治权的宗主大汗,实力真的极为孱弱,而左翼名义上拥有右翼和外喀尔喀、西域诸国,甚至是部分川藏地区土司治权的庞然大物。

  朱翊钧的料敌从宽,是考虑到这些势力拼尽全力支持俺答汗,所以要打二十五年之久,但是他略微有些失算了,鞑靼的左翼,的确很强,但也强的颇为有限,这些势力选择了作壁上观,提供了除支持外的一切支持。

  大明的尖刀京营,插进了大青山,距离集宁海子,不过百里,而大同方向,大明卫军再次驻扎到了东胜卫,俺答汗派遣了两个万户想要拿回东胜卫,却铩羽而归。

  东胜卫,兵家必争之地,从右出可以威胁板升和归化城,从左出,可以威胁整个河套平原,这是锁钥之地,大同总兵焦承勋,实有官兵43815人,这是宣大总督吴百朋进行的勾稽。

  王崇古在宣大做总督的时候,隆庆五年报闻朝廷大同卫军135778人,晋党吃空饷整整吃了9万余人!是实有人数的两倍还多,这就是当初的王崇古,当初的晋党。

  万历元年,挨了张居正铁拳的王崇古回到宣大堵宣大长城的窟窿,这十三万卫军,因为逃亡、逃所、战损、伤病、放归转民、清汰等等降低到了54321人,到了万历二年,晋党仍然吃着一万余人的空饷。

  在整个过程中,大明边军在实际上并没有减少,缩水的只有空饷,朱翊钧最终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往不咎,万历元年后,王崇古选择了认怂,并且结结实实的办了很多的事儿,再加上王崇古扯的遮羞布,也算是说得过去。

  空饷的减少,主要是放归转民,大明九边军屯卫所制,每一个军户家里只用出一个人服役,但因为大明和鞑靼的战争,兵凶战危,大同宣府的每个军户出了两到三人,这是拉的壮丁,是当时的无奈之举,既然议和了,那就可以放归转民了。

  另外就是清汰,老弱病残等等,让空饷进一步缩减。

  张四维脑袋落地后,吴百朋作为浙党做了宣大总督,终究进行了实查,最终确定了43815人,并且确定了额员,比较有趣的是,吴百朋用的也是用清汰的名义缩减了名额,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没有把晋党吃空饷的窗户纸捅破,没把这件事抬到秤上,上上秤。

  放归转民、清汰等等都是遮羞布。

  朱翊钧知道晋党吃了空饷,没有过多计较的主要原因,是晋党其实也没吃到嘴里多少,因为那会儿大明真的穷的掉渣,京师做预算就只能做三个月,大明边方处于长期欠饷的状态。

  与其说是晋党在吃空饷,也可以说是晋党在带着宣大边将、军兵在跟朝廷争饷。

  这就是矛盾的地方,晋党能控制宣大卫军,也是因为宣大卫军有自己的利益诉求,需要依靠晋党实现,这就是个恶性循环,朝廷给不了全饷、晋党就要做多人数来获得饷银发军饷、朝廷就越发给不了全饷、空饷人数就会增加,最后形成了一个不掉脑袋就无法解决的死结。

  吴百朋也不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他能把空饷的水分挤掉,最大的原因,是朝廷现在发全饷了!

  这就是个算不清楚的账,谁对谁错?在长期的政务处理之间,朱翊钧发现很多事压根就没有对错。

  吴百朋、焦承勋知道自己这五万人打不过俺答汗,所以在进攻开始之后,围绕着长城防线,构筑了三道防线,以东胜卫为锁钥的外六堡防线、以大同右卫为锁钥的长城防线、以高山卫为锁钥的内五堡防线。

  俺答汗在应对李如松的进攻中,只投入了一个万人队,是为了阻拦大明京营的进攻步伐,而在大同方向,尤其是东胜卫投入了两个万人队。

  俺答汗的战略想法和董狐狸不谋而合,戚继光的京营精锐,硬碰硬是真的打不过,但打不过戚继光,还打不过你宣府大同的卫军吗!所以集中优势兵力,想要攻破长城,进逼大同府,逼迫大明军撤军。

  吴百朋和焦承勋对自己实力心里有数,没有进攻,而是防御。

  朱翊钧对战局有些不太理解,让人宣来了讲武堂祭酒马芳解惑。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马芳一看陛下喜气洋洋,就知道前方又有捷报传来。

  “免礼。”朱翊钧将手中的捷报递给了讲武堂祭酒马芳。

  马芳拿出了老花镜看了许久,露出了个笑容说道:“陛下,边军战力不强,进攻无力,但是防守还是很有章法的,东胜卫看似摇摇欲坠,但面对两个万人队的冲击,还是守住了。”

  “这次守住了,俺答汗再想拿下东胜卫,便不可能了,战场的事儿,说起来复杂至极,说简单,其实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俺答汗第一次没拿下,再想拿下,军心不可用,已是难如登天了。”

  朱翊钧摇头说道:“边军战斗力不强,但他们吃的饷银不多啊,京营一个军兵一年十八两银子,边军不到十两,京营每个军兵军备平均就是二十四两银子,边军不到四两,拿多少钱干多少活儿,本该如此。”

  朱翊钧对边军的要求就是守得住,而不是出塞作战,边军就那么点粮饷。

  朱翊钧看着马芳,眉头紧皱的问道:“马将军,朕有些疑惑,为何要在大同方向构建三道防线呢?这东胜卫外六堡的军兵作战,知道身后还有一道防线,便会丧失战守之心,一旦不敌,就会立刻撤退到下一道防线之内。”

  “朕是这么想的,但现在,东胜卫外六堡守住了,朕更加疑惑了,这是为何。”

  朱翊钧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在长城内外布置三道防线,真的有意义吗?但看起来效果极好。

  马芳看了眼陛下,坏消息是陛下真的没什么战争天赋,好消息是,陛下从来不指挥人作战!

  要回答这个问题非常简单。

  “陛下,只有强军才能破釜沉舟,以当下京营的实力,可以直接从宣府进军,直击板升,有八成的可能,可以直接拿下板升。”马芳首先回答了一个问题,为何要构建三道防线。

  边军不是京营,不是精锐,破釜沉舟、千里突袭这种玩法,是独属于强军强将的用兵之法,并不是适用于边军。

  马芳进一步的解释道:“陛下,边军颇为复杂,罪犯、流民、破产者充斥其间,平时在军纪的约束下尚能压制,一旦局势失控,释放出的破坏力极其惊人,宣大河套、陕甘三边,胡汉杂居,如果身后没有防线,没有依仗,反而没有战守之心,因为没有退路,士气反而低迷,就会哗变溃营,甚至望风而逃、见敌便投。”

  “身后有退路,反而心里有底,士气可用。”

  “北宋末年,宋高宗匆匆继位,金人南下,只能勉强构建了一道江淮防线,在杜充投敌之后,整个防线彻底崩溃,金人攻破了杭州临安,搜山检海抓宋高宗。”

  马芳结合具体的战例为陛下分析了下,南宋初建,搜山检海抓赵构这段战争,只有一道防线的南宋,整个防线上的宋军,最终的选择不是破釜沉舟,而是投降和逃亡。

  马芳继续说道:“大同方向有三道防线,外六堡、长城、内五堡。吴总督和焦总兵首先要保证的是,败而不溃,未虑胜先虑败,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败而不溃,多么奢侈的构想,马芳自嘉靖十九年从北方逃归,为大明征战了这么多年,万历这几年,是唯一一段能够好以整暇的未虑胜先虑败的时间,他老了,没有年轻人的冲劲儿了。

  大明现在的军功制是战线制,而不是人头赏,这也是吴百朋敢这么思考布置的原因,只要能保证败而不溃,稳住战线,任务就完成了,俺答汗就要面对戚继光这把尖刀扎向心口的威胁。

  “原来如此,谢马将军解惑。”朱翊钧心中的解惑尽数解开。

  “陛下,臣有一言。”马芳现在已经到讲武学堂养老了,他应该远离朝堂的纷争,但思前想后,他还是要为戚继光说两句。

  九年了,京营组建九年了,马芳和戚继光搭档了八年,戚继光李如松贪生怕死?尸山血海里出来的人物,会怕死吗?

  “马将军有何谏言?”朱翊钧对马芳的意见颇为重视,他的经验是大明宝贵的财富,战场上他的确提不动刀了,但他的经验,却可以保证庙算不发生根本性的错误。

  马芳面色凝重的说道:“最近臣在讲武堂听闻,有人说戚继光胆小怕事,李如松贪生怕死,陛下啊,这种说辞,多少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的确,戚帅此时带领精锐急行军至板升,有八成的胜算可以直接拿下板升,但是剩下两成呢?一旦落败,沿途草原没有任何的营寨可用,兵败如山倒,精锐尽丧,那可是天大的祸事。”

  “戚帅不是胆小怕事,他手握陛下赐下军刀,先斩后奏,便宜行事出塞领兵作战,权力越大,则责任越大,戚帅要考虑的东西很多,所以,才步步为营。”

  “大明没有第二个于谦于少保了。”

  于谦是有军事才能的,而张居正没有,戚继光真的把京营葬送塞外,大明得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马芳多少听闻了朝中的风力舆论,而且有些担忧,大明这次动武调动的人数实在是过于庞大,维持如此规模的战争,大明的财用真的能支持的住吗?马芳苦日子真的过惯了,自然有这个担忧,担心在精算的风力下,大明皇帝做出不利于战争局势的选择。

  朱翊钧一听马芳如此谏言,笑的阳光灿烂,对着马芳说道:“哈哈,马将军多虑了,不是朕看不起这些个贱儒,戚帅在京师的时候,那真的是噤若寒蝉,提都不敢提一句,现在,戚帅领兵在外,他们的胆子终于长出来了!前恭而后倨,思之令人发笑。”

  “马将军信不信,戚帅凯旋回京,他们立刻就会闭嘴,甚至歌功颂德。”

  蓬莱黄氏戚家人的黄公子,在京师闹出了那么多次的乱子,京堂无一人敢说,现在戚帅领兵在外不在家,贱儒开始了令人发笑的猴戏。

  马芳一听,心中的担忧放下了,好消息,陛下对贱儒的把戏只有嘲笑。

  “陛下,元辅先生和王次辅在御书房门前争吵,请求觐见。”一个小黄门说话都在打颤,张居正和王崇古可是帝国的首辅次辅,这俩人吵起来,大明岂不是要地动山摇?

  斗的最凶的时候,张居正和王崇古也没有如此激烈的争吵过。

  “谁?!宣。”朱翊钧面色一凛,晋党和张党的矛盾,远没有激化到党魁互相撕破脸互相骂街的地步才对。

  “臣等拜见陛下。”张居正带着王崇古俯首见礼。

  “免礼,二位坐下说话,发生了什么事,二位辅臣如此大的火气?”朱翊钧看着余怒未消的二人,奇怪的问道。

  吵到面红耳赤的地步了。

  “元辅有功社稷这不假,元辅说臣是奸臣,臣也认了,臣本就是奸臣,但元辅说臣的《天下困于兼并纾困流氓疏》有问题,而且有大问题,臣不能答应!”王崇古一挥袖子,声音很大的说道。

  王崇古从宣大再回京师做刑部尚书后,一直在极力避免和张居正冲突,张居正你手腕强硬,我惹不起躲得起。

  但今天张居正把王崇古叫到了文渊阁,说他的以工代赈安置流氓疏有问题,他不服!

  你张居正有你张居正名垂青史的道,我王崇古就不配有吗!

  安置流氓疏,官厂团造是王崇古的大道之行,张居正一开口就是你的路线有问题,这王崇古没掀桌子都是畏惧张居正素来的权威了,就只是拍桌子吵架而已。

  “有问题就是有问题,某说错了吗?如果没说错,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某找你来,就是商量,你倒好,直接在文渊阁拍桌子,你非要搬到陛下面前来,那某也不给伱遮掩了!”张居正拿出了两本奏疏,递给了张宏,张宏转呈陛下面前。

  “那就让陛下评评理!”王崇古大声的说道。

  看得出来张居正的火气真的很大,王崇古也是针尖对麦芒,不肯有任何退让。

  就许你张居正忠君体国为国为民,就不许他王崇古为大明再次伟大做出一点贡献吗?

  冯保急匆匆的从外面赶来,他刚才在半间房的司礼监当差,听闻元辅和次辅吵架,就急匆匆的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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