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503节

  “激进派?”朱翊镠愣了愣问道。

  “激进派你不拉着点,他们自己都能把自己玩死,何必防范?”朱翊钧摇头说道。

  朱翊镠想起了谭纶在宣府打算斩杀三娘子,挑起战争的旧事,这激进派做事素来激进,不用谁去对付,都能自己玩死自己。

  “那是保守派?”朱翊镠又问道。

  朱翊钧摇头说道:“保守派最不喜欢的就是变化,他们恨不得这世道一直是一成不变的,你如果不想革故鼎新,只想混吃等死,他们是最可靠的,因为他们要地位有地位,要资源有资源,只要保证不发生变动,他们就是最稳定的。”

  “保守派也是人数最多的那一种。”

  “是中立派?”朱翊镠惊讶的问道。

  朱翊钧点头说道:“就是中立派,镠儿啊,名利场里,真的有不争不抢的人吗?他们不争不抢为何要进这名利场呢?是什么让他们左顾右盼。是与世无争的心态吗?不,是弱小,是弱小让他们中立,在名利场里,这世间,压根就没有中立派,他们其实比激进派还要危险,因为他们更加渴求变化。”

  “因为只有变化才有可乘之机。”

  “这么干巴巴的说,可能不好理解,朕给你举个例子,徐阶!”

  朱翊镠本来还迷迷糊糊,一听徐阶这两个字,立刻就完全明白了,他立刻说道:“我明白了!不愧是皇兄啊,就是这样!对啊,徐阶中立了二十年,一朝当国,简直是可恶至极!”

  朱翊镠立刻明白了最应该忌惮什么,哪有什么中立派,全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实力去争,去抢,所以才伺机而动,咬人的狗不叫,就像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一样危险。

  朱翊钧点头,继续说道:“咱要教你的第一术,便是平衡之术,你掌握此术,至少可以高枕无忧了。”

  “平衡之术最为简单,记住这几个字,权力给中立,好处给保守,名声给激进。”

  “中立因为弱小而中立,他们最需要权力,当他们拥有权力之后,就会自己寻找其他人换取好处和名声,慢慢的,中立的人就会变成了他们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激进派人数最少,他们需要更多的支持,所以你把名声给他们,让他们获得支持,而后他们自己会走向灭亡。”

  “保守派的人数最多,但也是你混吃等死的基石,好处给了他们,你的地位会更加的稳固。”

  朱翊镠思索了片刻,立刻摇头说道:“不对啊,这样下去,好处都给了保守派,那所有人不都成了保守派了吗?这是什么平衡之术?”

  朱翊镠发现了盲点,这哪里平衡了,保守派实力本身就足够强了,还要给他们好处,他们只会越来越强。

  朱翊钧笑着说道:“哈哈哈,恭喜咱的弟弟,你明白了,你讨厌这种分配对不对?讨厌就对了,这不公平,但这世间哪有公平的事儿,其实这就是兼并的根本原因,维持上层统治的稳定性,是混吃等死的第一前提啊!”

  “你要学御下之术,你要学混吃等死,不学大道之行,本身这就是一个慢性死亡的过程,只不过这种兼并的跨度长达两三百年。”

  “都选择了混吃等死,死后管他洪水滔天。”

  朱翊钧笑着笑着,便不再笑了,面色变得怅然若失,靠在椅背上,面色越来越难看,显然是想起了很不愉快的事儿,张居正是个异类,朱翊钧也是个异类,大明的大道之行,在他们走后,必然戛然而止。

  真的是让人泄气的现实啊!

  所有的努力,到最后都是徒劳,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而后走上既定的宿命。

  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改革,一次徒劳无功的挣扎。

  朱翊钧很快就想到了张居正,或许张居正早已经知道了自己必然的结局,但他还是毅然决然的走上了这条路,何为弘毅,此为弘毅也。

  朱翊钧很快露出了笑容,他本就不是那种容易意志消沉之人,注定失败又如何?来过,已是足矣。

  “这这这,真的是让人唾弃的行径!”朱翊镠狠狠的说道:“如此分配下去,好处都固定死了!稳定倒是稳定了,哥,能不能平衡,激进的也能拿到些好处呢?”

  “不行。”朱翊钧坐直了身子,看着朱翊镠颇为确切的说道:“你要混吃等死基本盘就是保守派,当你把好处给激进派时,保守派会杀了你,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

  “这…”朱翊镠幼小年纪的脑袋瓜,终于有些宕机了。

  朱翊钧继续说道:“要革故鼎新,不是给激进派好处就行了,那是死路一条,激进派本身就会在激进中逐渐灭亡,要革故鼎新,只有大道之行,术不能成,大道之行是赏罚分明,该给谁就给谁,这太难了。”

  “好了,说到具体的问题,你的潞王府问题很简单,因为你的偏爱,某些人既掌控了你的三丈之内,又掌控了你的三丈之外,只需要把权力区分开就是了,你最倚重的那个心腹,训诫一下,把三丈之内交给另外的人。”

  “生命总是会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谢谢哥!我明白了!臣弟告退,皇兄继续忙吧!”朱翊镠立刻明白了问题,收获满满的离开了。

  朱翊镠偏爱那个叫他起床的宫女,他每天在那个拥有洗面奶的宫女身上起床,过分的偏爱,导致了她的权力过大,她可以欺压任何人,所以宫里才出了问题。

  冯保愣在了原地,他觉得莫名的熟悉,这些事似曾相识,因为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此时的冯大伴立刻就明白了,陛下这御下之术,是与生俱来的,不是旁人教的。

  “冯大伴,你怎么了?”朱翊钧疑惑的问道。

  “没,臣就是想起了当初臣的狷狂,幸好陛下觉得臣还有点用,能狐假虎威,在外廷撕咬大臣,才留了臣的性命,臣心有余悸。”冯保也没有隐瞒的意思,事情已经过去了八年,但他记忆犹新,更不敢诓骗陛下。

  陛下真的不好糊弄。

  朱翊钧笑了笑说道:“你自己救了你自己的命罢了。”

  张宏带着缇帅朱希孝缇骑们清乾清宫时,冯保没有过多的抵抗,而是选择了接受这一结果,哪怕是磕的满头是血,也没有不把皇帝当成皇帝,冯保是自己救了自己,他要是真的要死咬着皇帝三丈之内的权力不放,现在冯保的坟头草也三丈高了。

  朱翊钧拿起了手中的海外番国志,思考着文明二字。

  摧毁一个文明,从两个角度下手,而且要齐头并进,一个便是身体,一个是精神。

  当矿山被殖民者所掌控,土著文明无法进步发展之后,身体会因为朘剥被逐渐削弱,而精神因为文明得不到进步和发展,会逐渐趋同殖民者,最终文明消亡,只留下一些遗迹和残骸,诉说着过往存在的痕迹。

  这是何其的不幸。

  万历八年十月,深秋的天气突然乍暖了三日,而后立刻开始了大降温,很快一场遍及北方诸省的大暴雪,横行无忌,将整个大明涂抹成了白雪皑皑,冬天如期而至,一场冬雪,让钦天监松了口气,陛下今年不必再去乞雪了。

  朱翊钧捧着汤婆子来到了文华殿,君臣见礼之后,开始了廷议。

  “臣马自强,愧对陛下环召之恩。”马自强要走了,他的身体真的顶不住了,本来七日前,就该辞恩离朝,乍暖爆冷,让他生了一场病,今日大雪,他身体稍微好了些,就来辞行了。

  “朕幼时厌学,业不精,德不成,倒是让大宗伯费心了,朕勉力挽留,奈何大宗伯身体欠安,国事累重,大宗伯此番离朝后,一定要颐养好身体,朕会时常遣大医官前往。”朱翊钧学习的书,《四书直解》、《帝鉴图说》、《史部通鉴》都是马自强印的,而且马自强自朱翊钧立为太子读书开始,就是讲筵学士。

  “臣叩谢陛下隆恩。”马自强再行大礼,他站起来,看了一圈文华殿,颇为不舍,但身体已经无法支持他继续为大明效力,为陛下尽忠了。

  马自强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朱翊钧专门安排了车驾为其送别,就停在文华殿外,车驾带着橡胶条密封,不会让寒风吹进车驾内。

  “先生,朕其实不想让大宗伯离朝,这人活一口心气,朕实在是怕他这一口心气儿没了,就走了。”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

  张居正思索了一番说道:“陛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郭朝宾也快要离朝了,等汪道昆回京之后,他便离去。

  “廷议吧。”朱翊钧看向了殿外,车驾向着左顺门驶去时,他才挥了挥手,似是告别,也似是让张居正主持廷议。

  “今日廷推礼部尚书。”张居正坐直了身子,礼部尚书管着科举大事,在国初礼部为六部之首,直到嘉靖年间,吏部尚书才称天官。

  “先生可有合适人选?”朱翊钧没等别人说话,就问起了张居正,马自强是张居正的人,朱翊钧打断廷议,直接询问张居正,就是要把礼部尚书的位置,继续留给张党,这不是试探,试探是在廷议之前,他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就是表态。

  都是千年的狐狸了,皇帝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

  很明确,无论外面传的多么离谱,陛下仍然将张居正作为肱骨之臣,视为帝师太傅,重大人事任命,陛下都十分尊重张居正的意见。

  “臣无人可荐。”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

  张居正并不打算推荐人选,他现在在逐渐交权,把僭越的皇权全都还回去,他一直在做这件事,礼部尚书的人选,他没有做准备。

  “嘉靖二十年榜眼、大明会典编纂、前礼部尚书潘晟加太子太保入朝为礼部尚书。”朱翊钧见张居正不肯推荐,直接钦定了一个人选。

  潘晟,张居正的座师,礼部尚书涉及到了大明整饬学政的大事,潘晟在嘉靖三十五年为国子监祭酒,因为不肯为道爷写青词,致仕归乡,到了隆庆四年,潘晟成为了礼部尚书,后来因为座下弟子张居正成为了首辅,再次致仕。

  潘晟还有一个身份,是冯保的老师,就是冯保在内书房读书时的老师。

  “臣荐礼部右侍郎余有丁。”谭纶举荐了浙党的中流砥柱,余有丁,嘉靖四十一年进士,算是不错的人选。

  “臣荐刑部右侍郎徐学谟。”王崇古也举荐了一人,这人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虽然是南京人,但他是晋党,当初王崇古在炫宣府大同拒敌时,徐学谟在宣大主持职方主事等事。

  三个人选可谓是争执不下,潘晟身份过于特殊了,既是张居正的座师,也是冯保的老师,这回朝了,张党的势力过于膨胀,晋党和浙党都反对这个人选,而余有丁虽然素有贤名,但资历尚浅,恐怕不能服众。

  徐学谟方方面面看都合适,唯独不合适的是,他是晋党,徐学谟真的要入文华殿,王崇古得把刑部尚书让出来,他不想让,所以推介的力度不大。

  到了明公这个地位,谁是谁的人本身就是个伪命题。

  让王崇古把实权让渡给所谓的‘自己人’,那才是对晋党的不负责。

  “臣举荐万士和。”海瑞看来看去,选择了开口,这么推介下去,吵吵闹闹也不是个事,海瑞举荐了一个最合适的人。

  万士和在吏部坐班,整日管礼部的事儿,还不如让万士和回礼部得了。

  “我觉得可以。”王崇古立刻表态,他没什么意见,反正徐学谟入朝,人人反对,还不如顺水推舟,万士和作为帝党,再合适不过了,吏部由张居正亲自兼掌,不会出什么问题。

  “我没意见。”谭纶也就是试一试的想法,余有丁资历还是浅薄。

  “万太宰以为呢?”张居正询问了起万士和的想法,大家各有各的人,各有各的打算,吵来吵去,也不是个事儿。

  万士和左右看了看,笑着说道:“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第423章 若再有战祸边衅,朕必永清草原大漠

  朱翊钧教朱翊镠的的确是平衡之术,就是权力、名声、好处,不完全交给一派的人,这样的话,就不会一家独大,不会发生失衡。

  张居正当国这九年时间,他从来没有获得过名声,而王崇古在回京之后,从来没有获得过权力,他也在避免自我毁灭,从来不到内阁坐班,而浙党只得到了名声,无论是胡宗宪平反,还是徐阶之死,浙党都只得到了名声。

  朝堂有朝堂的自适应平衡。

  而万士和,终于回到了他忠诚的礼部。

  礼部尚书确定了下来,吏部尚书有了缺员,但吏部尚书便不像眼下这般急切了,马自强是多疾致仕,他一走,礼部事儿就没有了人掌管,吏部不同,万士和本来就不怎么管吏部的事儿,是张居正作为首辅兼掌。

  “太宰天官之人,拟定上奏,年前廷推便是。”朱翊钧做出了指示,群臣领命。

  户部开始汇报初步的审计结果,大明清丈的脚步开始缓慢了起来,从去年的784万顷,涨到了今岁的792万顷,大明南北直隶、山东、福建、江西、湖广、两广、云南相继完成了清丈,四川新都杨氏刚刚解决,剩下的贵州广西土司太多,陕西是土地过于干旱,河南是历代清丈的老大难。

  这都是慢工出细活的地方,朱翊钧没有过分的催促。

  但是相比较没有大量增长的清丈田亩,让朱翊钧比较惊喜的是,大明今岁田赋首次超过了3000万石,折白银为大抵为1500万两白银,这个数字和洪武、永乐年间大抵相同,和鞑清开国顺治年间,却又有差距。

  整个清朝在雍正之前,都是用的大明税法,土地田亩册都是用的万历十五年鱼鳞册,但顺治到雍正年间,鞑清一年能收两千多万银的税赋。

  顺治年间,天下仍未结束大乱,闯王、大西王、建奴南下,江山被打的千疮百孔,但多尔衮带着孤儿寡母入关,一年仍能收2150万两白银+640万石米粱(清史稿121卷志第96食货志二)。

  朱翊钧是大明人的皇帝,他不是强盗,也不是劫匪,大明的税赋的确还没有到达极限,可制定更加严苛的政令,也没有太多的意义。

  稽税院之所以没有被广泛反对,因为稽税院的追求,不是强取豪夺,是追欠,每一笔都给你算的明明白白,甚至比你自家都明白。

  而这次户部的审计,让朱翊钧最惊喜的是,大明朝廷财政收入中,工商税赋和官厂等,第一次超过了三成,高达723万银,这里面最大的部分来自于开海的关税,市舶司押送京师的白银就超过了220万银,而三个毛呢官厂贡献了145万银,而皇帝领衔开海投资分红超过了123万银。

  大明田赋商税官厂营收加起来的财政收入,达到了大明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

  “大司徒和少司徒有心了。”朱翊钧翻看着王国光的奏疏,王国光和张学颜二人,干的真的不错,大明清丈之事,是张居正主导的,但做事的人,一直是户部在推行,朱翊钧手里的鱼鳞图册,更是比之前更加精细了许多。

  王崇古的面色五味杂陈,可以说是又喜又忧,喜的是毛呢官厂的分红今年从一成利润分成变成了固定的一万银分成,忧虑的是,今年开海分红,比去年的二十三万两分红多了整整四万两,来到了27万两,绝对数字不大,但增长速度远超王崇古的估计。

  只需要五年时间,开海分红就能超过五十万银。

  如此恐怖的增长速度,让王崇古忧虑无比,王崇古一直在控制着晋党、王氏的扩张速度,防止其超过朝廷能容忍的上限,而晋党收益的增长率,远高于朝廷财政收入的增长率,这就是致命的,这代表着晋党早晚会超出容忍上限。

  王崇古在思虑着,怎么再给陛下爆点金币出去。

  王崇古眼睛珠子一转,抖了抖袖子,拿出了一本奏疏说道:“今岁工部已经开工两条驰道,从京师朝阳门修往山海关,从西直门修往宣府,进度倒是极快,但是臣以为,大同到宣府之间的驰道,可以一并修建,臣修书到宣大总督吴百朋,沟通过其中诸事,略有所得。”

  王崇古将奏疏递给了冯保,朱翊钧看完,并没有朱批王崇古的奏疏,奏疏的主要内容是宣大驰道修建的种种难点,大概就是晋党负责初期统筹协调,这部分大约需要十万银左右,这部分由晋党和晋商负责买单,吃进去的再吐出来。

  “王次辅忠君体国之心,朕早已知晓,朝廷财用日盈,这次就不必了,济民渠之事,仍要有劳次辅了。”朱翊钧对这件事认同,但对晋党买单不认同,晋党刚刚爆了一大波金币,都江堰济民渠朱翊钧已经非常满意了,晋党把主要精力投入济民渠就是。

  逮着一只羊薅,会把这只羊吓跑的,等再肥点也不迟。

  “臣遵旨。”王崇古俯首领命,他总觉得陛下不肯收这个钱,根本就是让晋党过个好年,吃饱喝足,再引颈受戮,但仔细一想,济民渠工期长达十年,济民渠修好之前,陛下应该不会杀鸡取卵。

  总之,这不赚银子,心里慌,赚得多了,心里也慌。

  廷议仍在继续,兵部汇报了今岁水师扩军的详情,水师从松江镇扩展到了松江、月港、广州三镇水师,而这三镇水师规模为松江镇三万,月港、广州各一万五千人,总计规模达到了六万。

  而大明水师数量,在三年内,会从三万扩展到九万,并且形成实质性的战斗力。

  比较有趣的是,今年硝石的产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增长,从五十万斤,猛增到了253万斤,这个恐怖的数字,其实是73艘马船的咸砂,明公们对这件事心知肚明,但都是看破不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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