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411节

  张居正能拦得住陛下一点点,可陛下横下心要做的事儿,张居正也拦不住。

  在大明十分紧张的筹备之中,谭纶从西直门出发过西土城,从居庸关出关,路过延庆卫,在土木堡停留一日,过鸡鸣山,至宣府镇,宣大督抚吴百朋出城迎接大司马至宣府重镇。

  谭纶这一路上走,也没闲着,带着的一群御史和部分的缇骑,四处探勘了大明宣府段的长城,以及当初王崇古安置的十九万失地佃户。

  整体情况不仅仅是良好,而是惊喜了。

  尤其是十九万失地的佃户,因为边方羊毛生意的火爆,让他们除了种地也有事儿可以做,家家户户有两到三只羊,十里八乡,就有一个用发酵的尿液清理羊毛的工场,今年过年,家家户户,勉强能包上一顿肉饺子,姑娘能扯个红绳,算是过年礼。

  能包顿肉饺子,能扯个红绳,已经是极为不错了。

  这当然是当初王崇古安置得力,也有继任者吴百朋在这里尽心经营,繁忙的边方贸易,即便是入冬大雪依旧是十分的忙碌,谭纶看到了几只驼队,踩着雪离开了宣府。

  “大司马,三娘子说会一起过来,说是要沿途护送,恐生意外。”吴百朋思索了片刻说道:“三娘子应该是怕生出意外的,生怕这份天大的功劳被别人抢了去。”

  谭纶颇为认同的说道:“吴督抚所言有理,咦,这岂不是说,三娘子要在京城过年了?”

  算算日子,三娘子到了京师,离过年的时间就不远了,这草原上也过年,在草原上叫希恩吉尔赛,就是白节,正月也叫白月,而且过年还有守岁的习惯,而且也要在过年前祭祀灶神,到了初一这一天,要祭敖包。

  草原人对过年也极为看重,三娘子并没有把归还墩台远侯之事拖得太久,拖得越久越有变化,三娘子为了尽快归还,再次亲自跑了一趟,而且这过年是绝对回不去了。

  “是。”吴百朋算了算日子,的确如此。

  万历六年十二月初二,谭纶带着随行的兵部诸多官员,来到了广灵门,这是宣府的北方正门,广灵门的城门之上,是威远楼,而谭纶没有在楼上等待,而是亲自到了广灵门外。

  谭纶不是一碰就碎的瓷瓶,这几年解刳院里的大医官们如影随形,甚至狐假虎威,借着陛下的名头,就管两样,是这也管,那也管。

  谭纶年轻的时候,短兵的功夫,连戚继光都要礼让三分,在浙江、福建跟倭寇拼过命的人。

  谭纶十分能理解这些墩台远侯,很多时候,谭纶的行为非常怪异,在文华殿内,似乎陛下比谭纶自己本身还要重视谭纶的性命。

  这是肯定的,谭纶真的不是很惜命,浙江、福建跟倭寇拼命,战场血战抗倭,谭纶从来都认为自己能多活一天,都是赚了一天。

  谭纶能够理解墩台远侯,这些夜不收,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因为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都是赚的。

  大丈夫,好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

  谭纶也认可兴文匽武的部分逻辑,武夫连死都不怕,又能用什么威胁他们?而且过于激进的思维方式,很容易把事情变得更加糟糕,魏晋南北朝,五代十国,都是鲜明的例子,暴力失控是人间灾难。

  但,大明兴文匽武太过了,在隆庆议和,和俺答汗议和之后,这种兴文匽武的风力,更是蔚然成风,甚至有点两宋重文轻武的模样了。

  暴力失控的确可怕,但是没有暴力,又一定会暴力失控,因为敌人的暴力仍然如同一把剑悬在大明的头顶。

  就大明现状,振武五十年,也决计走不到暴力失控的那一天。

  “来了。”吴百朋放下了千里镜,提醒着谭纶,三娘子的车队已经出现在了视野内。

  谭纶拿起了千里镜看了片刻,而后将千里镜递给了旁边的随扈,缓缓的抽出了自己的佩刀,谭纶抽出佩刀的一瞬间,大明军开始行动了起来,鼓声开始重重的锤击在鼓面上,号角声绵长,火炮、火铳的火药开始装填,长短兵从枪套和刀鞘中拔出,蓄势待发。

  一旦谭纶下令进攻,大明军就会一拥而上。

  这一次前来迎归,杨文带了五千军随行左右。

  谭纶看到了囚车,墩台远侯们一个个被压在囚车之中,在雪地里渐行渐近!

  看到这一幕,谭纶内心的火气就无法抑制,他稳稳的握住了自己的腰刀,大医官们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这个状态下的谭纶,又实在无法规劝。

  吴百朋也是大惊失色,举着千里镜不停地张望着,生怕是出现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大司马,副将军,墩台远侯有棉衣,穿着棉衣!”吴百朋一直盯着千里镜,而后带着惊喜的语气说道。

  “恩?”谭纶从随扈手中拿过了千里镜,确定了墩台远侯们穿着崭新的棉衣,甚至还有羊绒暖耳的时候,比冰还冷的面色,稍微舒缓了一些,但是依旧紧紧的握着手中的长刀。

  三娘子走到了几百步的距离时,拿出了千里镜查探,一看大明军蓄势待发的模样,就知道要遭,这迎归的兵部尚书谭纶,可是个急性子,谭纶有谭疯子的诨号,连三娘子都知道。

  这囚车押送,谭疯子发起疯来,三娘子一点都不怀疑自己会成为对方的刀下亡魂。

  尤其是谭纶,一直以来坚持主张收复大宁卫和河套,大宁卫,大明已经收回去了。

  三娘子稍微犹豫了下,亲自打马向前,单骑到了城门之下,翻身下马,俯首说道:“见过大司马,大明军何故如此杀气腾腾?”

  “我欲借尔人头一用。”谭纶也没有任何掩饰的说道:“这样一来,也没有和解的事儿,我走以后,河套问题,就可以摆在文华殿的台面上去谈了。”

  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大明朝廷里最大的激进派,从来都不是大明皇帝,而是面前这个谭疯子,进士出身,表面文臣,骨子里是个武夫,真正的激进派,为了河套,谭纶真的什么都能做出来。

  “不能怪我了,你们给我了借口,你看,墩台远侯是坐囚车来的。”谭纶慢慢举起了手中的腰刀,牙旗在不停的挥舞着,鼓声和号角声变得密集了起来,大明军的火炮开始缓缓放下,瞄准了来人。

  “大司马!稍安勿躁!就是借我人头一用,也把人接回去才是!这十七位墩台远侯,可是历经人间苦难,到了家门口去回不了家,大司马于心何忍?”三娘子十分焦急的说道,他看着吴百朋就气不打一处来,吴百朋倒是劝一劝,这么大的事儿,谭纶要动手,吴百朋却一言不发。

  吴百朋也是激进派。

  “他们,能理解我的。”谭纶准备放下腰刀,一声号令,战争就可以开始了。

  “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三娘子焦急的大声提醒,战场礼仪呢!你谭纶贵为大司马,连这点礼数都不遵守了吗?

  大明可是礼仪之邦,这还没交兵,就准备杀她祭天不成?

  三娘子直接急眼了,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有的人会失语,生气到说不出话,有的人则会才思敏捷,三娘子语速很快的说道:“大司马!兵衅一起,大明和北虏百姓皆会陷入兵祸之中!”

  “宣府大同,刚刚有了家的失地佃户们,那十九万生民,就只能再次逃荒!永定永升毛呢厂,周围数万人才刚刚找到了生机,他们安居乐业的生活刚刚开始,你自己的生死荣辱,你不在乎,墩台远侯和你一样是疯子,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那十九万生民,官厂数万匠人家眷,你也不在乎吗!”

  “好,你不在乎!”

  “那大明两百万军兵你也不在乎吗?大明振武刚刚来六年,边方军兵填饱肚子,领到全饷,也才三年,大司马贵为大明兵部尚书,现在落刀,大明何人还敢谈振武二字?!”

  “大司马,三思而行!”

  谭纶嘴角抽动了下,俺答汗真的是幸运,讨了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婆娘,他手翻动了下,刀背朝外,用力麾下。

  我命休也!

  三娘子看到刀落下的时候,就是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她听到了滚滚的炮声,知道一切都完了,自己的努力就像是个笑话。

  可她等了好就,却没有感受到疼痛,火炮声还在齐鸣,三娘子偷偷的睁开了眼,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响起的都是礼炮!

  三娘子还是有见识的,这是大明的最高军礼。

  “就是吓唬吓唬忠顺夫人,今日不同以往了,嘉靖年间,你我征伐,北虏胜多负少,现在今非昔比了,若无恭顺之心,大明天军必至。”谭纶将佩刀收入了刀鞘之中。

  “啊!”三娘子大吼了一声,气呼呼的翻身上马,真的是被这个疯子吓死,她攥着拳头说道:“大司马如此意气用事,若真的是打了起来,大司马如何到陛下面前交差,简直是胡闹!”

  “你怎么知道,没有陛下的旨意呢?你怎么知道我是意气用事,而不是陛下应允呢?”谭纶从腰间摸出了一块金字信牌,笑容满面的吹了吹。

  牌子的正面是天子亲赐,牌子的反面是便宜行事。

  谭纶真的不是胡闹,这一切的一切,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谭纶和陛下,相比较更加温和的张居正,是真正的激进派,遇事不决,付诸于武力,就是武夫思维,而陛下,是个地地道道的武夫。

  三娘子脸色大变!

  若是看到大明军整装待发之时,三娘子选择备战,甚至擦枪走火,打了起来,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小皇帝的心,一直很脏很脏,从小时候就特别脏,现在长大了,更脏了!也越来越霸道了!

  “疯子,都是疯子!”三娘子拍马而走,回到了四百人怯薛军,拉着囚车,来到了广灵门前。

  之所以要拉着囚车,自然是因为俺答汗的要求,俺答汗归还这些墩台远侯不情不愿,是以战俘的身份交还的,自然要坐囚车,具体执行的是三娘子本人,所以她给了墩台远侯棉衣和暖耳,甚至还把囚车改良了下。

  也就有个囚车的名号罢了,四面不透风,十分暖和。

  谭纶上前,亲手打开了这些个囚车,被捕的墩台远侯,状态出奇的不错,而不是他想象的人间惨剧,虽然个个都饿的骨瘦如柴,但并没有显而易见的伤势。

  俺答汗打了一辈子仗,也赢了一辈子,墩台远侯都是铮铮铁骨,俺答汗十分想要收复这些硬汉子,可他始终没能达成夙愿,连命都不在乎的人,俺答汗真的没什么好办法,除非杀了他们。

  “回家了。”谭纶上到了囚车之上,将囚车里的夜不收扶了起来,扶下了马车,交给了随扈,随行的大医官们扶着夜不收们上了马车,开始了检查。

  谭纶将夜不收们一个个的扶了出来,看着马车出发,面色才变得祥和起来。

  “顺意了?”三娘子看着谭纶,颇为气愤的揶揄着。

  谭纶点头说道:“我还好,得让陛下满意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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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章 药不对症,就换方子

  谭纶是朝中的激进派,皇帝和群臣一清二楚,当皇帝说让兵部尚书谭纶代表天子前往宣府迎归的时候,廷臣们都选择了默认,而不是反对,就是已经预估到了谭纶一定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

  廷臣们不反对的理由很简单,理由就是万士和总是讲的话,夷狄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

  谭纶在宣府广灵门外做出一些威慑性的动作,是一个必然,谭纶真的想要动手,最后还是忍住了,谭纶很在乎那些墩台远侯,很在乎宣府大同安置的十九万流民,很在乎大明的军兵,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动手,但是威慑是必然。

  迎归的军兵,在宣府逗留了三天的时间,主要是对远归的墩台远侯进行诊治,有两名墩台远侯残疾了,他们从马上摔下去,摔断了腿,因为没有良好的治疗,导致走路一瘸一拐的,还有两名摔伤了胳膊,草原的大夫还是能做正骨的,倒是没有落下病根。

  所有被俘的墩台远侯,都是失去了坐骑,失去了机动能力,被敌人围捕抓获。

  而更多的墩台远侯,永远消失在了漫漫草原之上。

  这十七名墩台远侯有些紧张,他们在草原逗留的时间太久了,归乡的时候,连汉话都说的不是那么利索,近乡情怯,他们顾虑重重,其中最大的顾虑便是,他们以什么身份回去。

  是像嘉靖年间的汉奸赵全之流一样,拉回京师斩首,还是像放归的俘虏一样,回籍闲住,亦或者是像凯旋的英雄一样,礼遇有加?

  随着朝廷大司马亲自上囚车,将夜不收们,一个个的扶下了车驾,他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最低也能落得一个回籍闲住,这就足够了,毕竟没死,还被俘虏了,还活着这么久,实在是有投献北虏,有损国格的嫌疑。

  “宣府,大同是大明的重镇,想要倾覆大明,需要攻破这两个重镇,才有可能,即便是成吉思汗,手中的大将哲别攻陷了居庸关之后,仍然无法久留,三年后,成吉思汗攻占宣府后,金国立刻迁都南下到了开封。”谭纶带着三娘子在宣府的城门上,说着宣府的重要性。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面对宣府、居庸关、紫荆关的防线,也只能徒叹奈何,占领了居庸关也只能放弃。

  宣府的战略地位,可想而知。

  “这里当然重要,京师门户。”三娘子扶着凭栏,任由西北的冷风拂面。

  谭纶拍了拍凭栏,无奈的说道:“这里丢了,大明离亡国就不远了,也先也好,小王子也罢,俺答汗也是一样,无法攻占宣府,就只能跟大明拼底蕴,而大明疆域辽阔,这种拼底蕴的法子,于北虏不利。”

  “你们瓦剌部的太师也先,在土木堡大获全胜,俘虏我英宗皇帝北狩,也先也知道大同宣府的重要,挟着英宗皇帝在宣府大同京师叩门,也先太心急了,他攥着英宗皇帝,应该先取宣府大同,再谋京师,京师门户宣府被破了,等于大门被踹开,大明岌岌可危。”

  三娘子是瓦剌人,土木堡,大明京营大败,皇帝被也先俘虏,也先利用英宗皇帝的近侍喜宁,攻破了紫荆关,没有攻破大同和宣府的时候,从紫荆关入京,想要一鼓作气消灭大明,入主中原,被景皇帝朱祁钰和于谦联手击退。

  如果也先不是那么心急,细细图谋,未尝没有胜算。

  崇祯十七年二月,闯王李自成攻破宣府,三月,李自成攻入京师。

  “大司马说这些,是何意?”三娘子不明白,为何谭纶说这些。

  谭纶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在冬风中逐渐化开,甚至让人如沐春风,谭纶十分温和的说道:“这就是为何要取大宁卫的原因,因为有了大宁卫,就像是在鞑靼本部土蛮汗和东夷中心,钉了一颗钉子,占领了大鲜卑山山口,土蛮汗和东夷女真,就再也没有了融合的契机。”

  “一旦土蛮汗和东夷合流,就可以从漫长的燕山防线的任何一点进攻我大明的关隘,草原多马,机动力强悍,这意味着,漫长的燕山防线,随便一个地方,都是突破口,辽东、山海关、喜峰口、北古口、居庸关、宣府、大同,都在他们的兵峰之下。”

  “此时,大明必然进入一个两难的选择,是守卫京畿,还是守卫宣府大同呢?这不是个很难的选择,防守的侧重必然是在京畿,那么宣府和大同就会变得孤立无援,极其危险了。”

  “劫掠京畿,大明一时半会儿亡不了,可是宣府没了,大明就真的亡了。”

  谭纶一直坚持复套、坚持收复大宁卫,以前是做不到,现在做到了,谭纶当然笑的阳光灿烂。

  谭纶看着三娘子十分认真的说道:“关于河套问题,大明朝廷还是有些耐心的,愿意在谈判桌上解决这个问题,希望俺答汗和忠顺夫人不要再做出让人误解的举动了,否则,大明一定会如同收复大宁卫、会宁卫和应昌一样,收复河套。”

  三娘子终于听明白了谭纶这番话的意思,也只能摇头说道:“我是不愿意打仗的,至于俺答汗,谁也不能保证,他自己都无法保证,人老了就会善变,一天一个想法。”

  “大明拿河套又能做什么,不把鞑靼、瓦剌诸部全部收服,河套又守不住。”

  谭纶一点都不恼怒,三娘子说的是实话,大明守不住河套,打下来也守不住,阴山山脉,四处漏风,鞑靼、瓦剌甚至是西域的鞑靼人,突厥化的蒙古人,都可以从四面八方劫掠河套,大明没办法收服鞑靼人,就没办法守住河套。

  这是地理决定的,这也是天顺年间,大明彻底退出河套的原因之一。

  守不住。

  这就陷入了一个诡异的循环,大明要彻底占领河套,就要把鞑靼人彻底打服,后方才能不乱,大明才能重开西域,但是要彻底打鞑靼,就必须要占领河套,才能完成包饺子,防止鞑靼人西进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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