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56节

  八文一斤,量大管饱。

  朱翊钧站在文华楼上,用千里镜四处查看,看偏厢战车入城,还让王夭灼一起看热闹。

  “上报天子,下救黔首。”朱翊钧坐在文华楼的太师椅上,朝阳洒在了他的脸庞上,阳光灿烂。

  京师开始放煤,五城兵马司的校尉根本不敢拦截京军入城,走街串巷,这就让煤直接入了百姓家中。

  “陛下,缇帅请求觐见。”张宏和小黄门耳语两句,俯首说道。

  “宣。”

  “陛下,逆贼朱国成已经交待,是驸马都尉许从诚所为,臣请陛下诏书拿人。”赵梦祐直截了当的说道。

  朱翊钧听闻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昨夜就听说朱国成被捕,今天就有了结果,北镇抚司衙门的五毒之刑,绝对不是常人能够顶得住的,甚至不需要动用五毒之刑,只要拿到解刳院里参观一下,九成九的人,都会直接交待的一干二净。

  万历四年十二月十八日,经过十多日的侦缉,案件的幕后指使,已经查明。

  朱翊钧从张宏手中拿出了诏令,上面只需要填名,他将许从诚的名字填上说道:“嗯,很好!朕很高兴!速去拿人,可不能让他自杀了。”

  朱翊钧又拿出一本早就准备好的诏书,这是让刑部出驾贴的诏书,缇骑办黄纸案,是对缇帅赵梦祐的一种伤害。

  “朕很守规矩的!不办白纸案,也不办黄纸案,就只办铁案,朕亲自动手杀陈友仁,也是有刑部驾贴的!”朱翊钧将诏书递给了张宏,让张宏去刑部取驾贴去。

  手续十分完整。

  而此时的许府所有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甚至连脚步都放的很轻,因为家主许从诚正在砸东西,许从诚今天也要放煤,他没有偏厢战车,但是他有经纪买办。

  可是今早开始,煤市口官营八文一斤的煤完全饱和充斥市场了。

  囤煤的所有商贾,都要倒霉,他们高价囤积的煤,一文不值,而且城中还有三千步营在城中,根本容不得任何阴谋的手段。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王崇古哪来的那么多煤炸!大雪封路十数日,他每日放煤,哪来的那么多煤!”许从诚面色通红,面色狰狞的怒吼着,他到现在都不相信,城内居然已经被廉价煤给填满了。

  这次损失超过了五十万银,把他这些年的家当,赔的一干二净。

  “绝不抛售,等!等着,我就不信,王崇古真的有那么多煤,可以填满整个京师所需!”许从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认定王崇古不会有足够的煤炸,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制造一种京师不缺煤炸的假象。

  只要沉得住气,哪怕是不能大赚特赚,少赔一点钱,也是可以的。

  “老爷,偏厢车的煤根本不限量,谁都能买…”管家小心提醒着许从诚,低声说道:“王崇古准备了三亿斤煤,够用了。”

  “多少?!西山煤局刚刚筹建不到一月,哪来的那么多煤!”许从诚猛地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大司寇从领了西山煤局后,就从山西运了不少的煤入京,山西多煤。”管家终于把自己听到的消息说完整了。

  筹办西山煤局的过程中,王崇古从山西调运了不少煤入京,再加上西山煤局的采挖,这便攒了这么多。

  “啊?哦。”许从诚眉头一皱,想起来王崇古是山西人,是晋党核心人物之一,甚至年迈的葛守礼致仕后,王崇古就是晋党的党魁,王崇古有这个人脉,调运这么多的煤炸入京。

  许从诚眼睛越瞪越大,突然脚下一软,瘫在了地上。

  一切的积蓄,都毁于一旦了。

  门房匆匆跑了进来,惊恐万分的说道:“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缇帅赵梦祐和刑部右侍郎翁大立,带着二百缇骑围了许府,已经到前厅了!”

  翁大立是来送驾贴的,不是来阻挠办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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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自作孽,不可活

  翁大立其实是来看热闹的,他和缇骑们的侦破方向发生了偏差。

  按照过往的命案来看,熟人作案的概率超过八成,也就是说一个命案,如果真心想要破案,可以在死者周围八成的人中间去寻找,而且在很多穷民苦力之间,熟人作案的概率会超过九成。

  翁大立作为刑部右侍郎,周世臣命案中,在查到了侍女荷花和屠户卢锦有染后,自然而然的就得到了屠户卢锦就是凶手这一结论。

  周世臣的祖上很是显赫,是宪宗皇帝生母皇太后周氏的弟弟周寿,到了万历年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家里拥有庆云侯、长宁伯两个世袭爵位,而宪宗生母周氏在弘治年间做了十七年的太皇太后。

  孝宗朝的外戚争斗,也主要集中在太皇太后和皇后张氏两家。

  周世臣祖上也阔过,但是到了他这一代,周世臣的日子已经过的很是艰难了,如果周世臣不赌,他凭着世袭锦衣卫指挥的俸禄,不能说生活多么惬意,但至少能活。

  周世臣的发妻死后,周世臣无力再娶,就和侍女荷花在一起,生活也算不上奢靡,荷花心中有怨恨,联合奸夫杀人,而奸夫还是个屠户,一切都那么的合理。

  因为涉及到了煤市口大案,缇骑介入,四处缉拿,最后把幕后真凶给挖了出来。

  按照大明惯例,其实可以让驸马都尉许从诚自杀,以成全亲亲之谊,但是缇骑们还是将许府重重包围,将许从诚缉拿归案。

  “你们这群狗腿子凭什么抓我!我是陛下的姑父!我还抱过陛下,你们这群鹰犬,滚出我的家!”许从诚听到了动静,立刻来到了前厅,愤怒的咆哮着。

  赵梦祐看着面前的人,陛下为了大明振奋,付出了多少心血,很多事在赵梦祐看来,天生贵人的陛下,根本没必要去做,可是作为天眷,许从诚不配合陛下振奋也就罢了,仗着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为非作歹,胡作为非。

  陛下开西山煤窑之事,费了多大的功夫,和朝臣们斗了一轮又一轮,陛下是在没事找事吗?不是为了让京畿百姓喘一口气吗?

  许从诚不体陛下振奋之意。

  他挥了挥手说道:“带走。”

  “赵梦祐!你等着!你不得好死!”许从诚被摁下的时候,愤怒到了极点,他可是皇亲国戚!

  大明处置皇亲国戚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嘉靖年间处置张家兄弟二人,手段比这个还要酷烈的多。

  当皇亲国戚不能成为皇帝的帮衬时,就要下决心剜除这块腐肉。

  王谦帮着父亲放煤,对这件案子一直很留心,看到许府门前纠集了一群锦衣卫的缇骑,看到许府被破门,看到许从诚被羁押,便露出了一抹笑意,继续去查看放煤事儿了。

  其实王崇古在放煤的时候,就发现了丧心病狂的许从诚在聚敛煤炸,哄抬煤价的举动,但也只能怀疑,不能动手,事涉陛下的姑父,即便是陛下一再表现出自己不会姑息,但王崇古是万万不敢赌的。

  徐文壁提醒过陛下,这件事只能陛下亲自处置。

  皇明祖训定皇亲国戚只能皇帝责问,这是基于上下两个层面去考量,下面查办之人,多少不敢更深入的查问,万一涉及到了皇帝本人呢?

  朱翊钧下旨,抓了许从诚,将家中一应佣奴、马夫、管家等收押,开始徐行提问。

  这个案子,一定会办到过年后了。

  刚把许从诚家里给抄了,朱翊钧就收到了另外一个姑父请求觐见的奏疏。

  朱翊钧一共有两个姑父。

  嘉靖皇帝八子只有一人有后代,那便是隆庆皇帝,嘉靖皇帝的公主五个里面,只有两个有后人,一个是宁安大长公主,一个是嘉善公主,而许从诚尚的是嘉善公主。

  宁安大长公主朱禄媜,带着驸马都尉李和,进宫朝见,先是去慈宁宫觐见李太后,李太后以煤市口大火案为外廷要案,妇人不便出面为由,没有接见皇帝的姑姑和姑父。

  朱翊钧在许从诚被捕三日后,才在文华殿偏殿召见了驸马都尉李和、英国公、定国公和成国公、迁安伯戚继光、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刑部尚书王崇古、大理寺卿陆光祖和都察院总宪海瑞、葛守礼。

  一边是勋戚,一边是文官。

  如果从官阶上来看,左边勋戚这边,大部分都是超品,驸马都尉为五品,而右边最高为一品、从一品。

  首先是由缇帅开始奏禀案件的整个过程。

  缇帅赵梦祐十分郑重的说道:“驸马都尉许从诚在三月初,开始指使奸猾之徒,对周世臣设局,让周世臣把家中仅剩不多的资财,输得一干二净,还欠下了一千五百两的赌债,为了还赌债,周世臣百般周转,仍然无法还清,到了今岁冬,许从诚遣佣奴蛊惑周世臣纵火。”

  周世臣嗜赌成性,但是仗着当年太皇太后的威风,家里还是有些底蕴,但是在赌局中,被当成猪给宰了,还骗的周世臣负债累累,有赌庄、佣奴、鼓噪赌徒等全被抓获,书证是周世臣亲自写的欠条,而物证是周世臣抵押到赌庄的一件世传赐服。

  之所以说周世臣被宰了,其实除了他还有很多人,一样被宰了,不是孤案。

  赌庄里的庄家,太了解赌徒们了,总是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把人骗到倾家荡产负债累累的地步。

  人证物证书证,铁证如山。

  赌庄的庄家都是城中奸猾之徒,大多数托庇权豪之间,做着各种违法的勾当,按照大明律和皇明祖训,开设赌庄斩首,坐到赌桌前,就砍手,但是托庇于驸马都尉、勋贵、大臣,则可以明目张胆的进行了。

  “十二月初三,大盗朱国成找到了周世臣,询问周世臣愿不愿意干票大的,周世臣迫于赌债,一不做二不休,前往煤市口大街放火,根据侍女荷花和佣奴王奎供述,到这时,周世臣仍然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为他设局,但是为了银子,前往纵火。”赵梦祐呈递书证,周世臣被当成猪给宰了,而且是宰了两次。

  “值得注意的是,周世臣并没有得到朱国成所承诺的银子,一千五百两,驸马都尉许从诚,从来没想过要付这个钱。”

  “按照大盗朱国成的交待,纵火应该是五人分头纵火,朱国成和他的三个弟兄,实知罪孽,不敢前往,周世臣单独纵火,纵火案后,朝廷缉拿坚决,朱国成惧怕,想寻驸马都尉许从诚商议,但只能见到佣奴赵时殷。”

  “朱国成杀周世臣,而佣奴赵时殷安排朱国成逃亡,最后被缇骑所缉拿。”

  赵梦祐讲完了案件整个过程。

  皇帝的另外一个姑父,驸马都尉李和,听完了赵梦祐所言,眉头稍皱的说道:“这家大业大,免不了有些蛀虫,许府经营煤窑,下面一些个掌柜的,为了讨好家主,为了赚点钱,做些脏事,怎么能说是驸马都尉许从诚指示的呢?”

  “没有人证物证书证,来佐证许从诚指示,如此断定,都是许从诚图谋,如此剥皮见骨的断案,戚畹难服。”

  驸马都尉李和的意思是:许从诚明明干干净净,朝臣们不要污蔑皇亲国戚!

  这些案件真的串联在一起,那也不是驸马都尉许从诚干的,而是下人们为了讨好主上,才做了违法之事。

  朱翊钧看着驸马都尉李和,同样为驸马都尉李和必须要想发设法的、尽力去保全许从诚,许从诚死,下一个怕就是他李和了。

  但是太后和皇帝的态度,又非常明确,太后避而不见,皇帝在外臣在场的时候宣见李和。

  这让李和非常的被动。

  赵梦祐再次开口说道:“启禀陛下,有许从诚的侍女、管家人证,可以证明上述诸事,皆出自许从诚本人指示,有许府账本书证,上面有许从诚本人的亲笔书押,对于赌庄、哄抬煤价等事,许从诚一清二楚,有孝宗朝太皇太后赏赐周府宝物若干,可为物证。”

  三天,赵梦祐就将涉案之人的嘴撬开,并且将证据链完全补足,骆思恭有很神奇的掘地三尺的本事,把一切藏起来的物证挖了出来。

  李和嘴角抽动了下,看向了三个国公爷,三位国公根本不帮腔,这个案子说到底还是西山煤局筹办的矛盾和冲突,在西山煤局筹办之前,皇帝就把三位国公叫到了这个偏殿,三位国公早就选择了投降。

  “屈打成招而已。”李和仍旧嘴硬的申辩了一句。

  张居正看着李和开口说道:“这案子历历有据,行之者一信实而已,事涉天眷岂可怠慢轻诬?”

  张居正的意思很明确,若是李和要为许从诚辩护,要换个角度,说许从诚不知道,这个角度陛下都已经知道了。

  为了把案子办好,皇帝甚至去刑部拿了驾帖才开始抓拿许从诚。

  李和拿着案卷看了半天,最终选择了放弃了许从诚不知情的抗辩,因为许从诚他真的知情。

  简直是个蠢货!

  在案卷里记载了一件事,在九月份,许从诚从周世臣手里得到了孝宗朝太皇太后御赐玉珠一对,还专门拉了一帮人来鉴宝,附庸风雅吟诗作对,留下了一本集序。

  实在是让李和不知道如何继续抗辩,这许从诚太蠢了。

  许从诚硬扛朝廷明旨,本身就很愚蠢。

  “陛下,臣请以亲亲之谊,宽宥一二。”李和换了个角度,亲亲之谊,毕竟是陛下的亲戚。

  朱翊钧则语重心长的说道:“先生为破大明姑息之风,考成法、清丈法、还田法,得罪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事?这姑息之风好不容易才止住些许,至少不敢明面托庇,大明稍有振奋之意,姑父的意思是让朕姑息驸马都尉许从诚吗?大明不能振奋,朕如何有颜面前往太庙,祭奠列祖列宗?”

  “煤市口大火,一百二十七口被活活烧死,万万斤煤炸焚毁,就因为他是皇亲国戚,朕就要私宥,那是不是地方缙绅权豪,也可以姑息私宥?天下所有的事儿,都可以私宥?”

  “本就是皇亲国戚,恩享国禄,不思国朝振奋,不为朕帮衬也就罢了,还铸成如此大错,姑父,此事以何理由私宥一二?”

  李和结舌,不知道如何回答陛下的问题,京辇之下,死了一百二十七口的大案,怎么私宥?

  怪就怪在,这行之者一,信实而已,很多事糊涂糊涂就糊弄过去了,周世臣、朱国成都可以做替死鬼,但是陛下就是要查清楚,最后查清楚了,皇帝的姑父锒铛入狱,这不是信实而已最大的弊端吗?

  “为了皇室颜面,可否准许其自杀谢罪?”李和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既然不能私宥,死的体面一点,斩首示众,实在是有损皇帝威严,毕竟小皇帝年纪还小,若是菜市口斩首,怕是张居正威逼主上,绝对逃不过去,反攻倒算的时候,也是张居正这个帝师的罪责之一。

  如果是许从诚被畏罪自杀,内阁、朝臣、廷臣、天眷、陛下的颜面都得到了保全。

  案子毕竟还没有明文判决处罚,朝中还在商议,许从诚就自己杀死了自己,那就不能怪皇帝无情不是?既维护了新政,也维护了陛下的亲亲之谊。

  朱翊钧看着李和,思索了半天问道:“先生以为呢?”

  “臣以为甚善。”张居正俯首说道,这是给许从诚体面,也是给朝廷体面。

  朱翊钧点头说道:“那就这样吧,今天议事,就议到这里吧。”

  “臣叩谢陛下隆恩。”

  “臣等恭送陛下。”朱翊钧站起身来,群臣俯首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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