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5节

  这种要命的话题,还是让张居正来说吧!

  小皇帝这些问题,都极为刁钻。

  两位学士,当着这么多纠仪官、展书官、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宦官的面,把当年早已定性的高拱题为《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的《陈五事疏》拿出来翻案。

  他们没那个勇气,更不敢给小皇帝兜售高拱那些理论。

  这冯保到李太后那边不需胡言乱语,只要如实禀报,王家屏和范应期第二天,都得因为右脚踏入了官署而被罢免。

  这大明的编制极为紧缺,一个坑三四个人等着上岗,这要是倒了,再想起复,难如登天。

  当帝师,不仅仅有真才实学,出来混,看的是实力。

  张居正的身份是先帝临终时的辅国大臣,是接受了先帝遗命教育辅佐皇帝。

  张居正也是大明首辅,他的门下有军、政、户、纲宪言官,有些话,有些事,有些道理,张居正作为帝师可以讲,但是王家屏和范应期不能讲,他们没有那个身份。

  王家屏和范应期走出了文华殿,彼此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杨博如何怪罪,二人不知道,但是这要是旧事重提,把高拱那个《陈五事疏》拿出来说,那明天就得倒霉,而且是倒大霉,倒血霉!

  高拱有先帝遗命在身,这陈五事疏上奏,换到了回家闲住,王家屏和范应期说这事儿,只是回家闲住的下场吗?

  王家屏和范应期从文华殿出来,直接走向了文华殿对面的文渊阁。

  文华殿对面的文渊阁的格局,是和皇宫别处不同的。

  文渊阁本为大明皇帝藏书所在,这藏书临水最为安全,故此得渊字,这里的琉璃瓦是黑色的,水五行属黑,寓意远离大火,黑色的瓦片和大明皇宫的明黄色琉璃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文渊阁面阔六间十丈,深不到五丈,高两层。

  廊柱为绿,窗栏为红,在金水河汩汩的流水声中,王家屏和范应期硬着头皮让中书舍人通禀后,走了进去。

  文渊阁内,正中是首辅的位置,而侧面并排放着阁臣的书桌,次辅吕调阳正和张居正商量着朝中之事,中书舍人和小黄门将奏疏抱到半间房去让司礼监批红。

  司礼监的衙门在文华殿旁,只有半间,极为狭小,大明皇宫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零半间房,这半间房就是司礼监的太监们办公的地方。

  “张阁老。”王家屏和范应期见礼,略显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张居正有些怅然,他一共就偷懒偷了一刻钟的时间,两位能言善辩的学士,便没有顶住陛下的火力,跑来求助了。

  “二位来意,我已知晓,我立刻就去,二位回官署吧。”张居正没有让两位学士开口,皇帝的那些问题,他有的时候都不知道如何作答。

  张居正站了起来,向着文华殿而去,侍读学士徐贞明一路上,跟张居正讲明白了刚才殿上发生的事儿。

  “臣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居正见礼,而后端着手开口说道:“陛下所惑,其实不难。”

  “臣有《陈五事疏》呈奏陛下。”张居正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递给了张宏,张宏呈送陛下御案面前。

  冯保大惊失色,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张居正也要学高拱?

  高拱那也是五事疏,你张居正也来个五事疏?!

  但是冯保看来看去,张居正面色如常,他最终还是决定稍安勿躁,听听再说。

  这是一封很长很长、行文非常正规的文言正字奏疏,只有句读,没有标点,不是俗文俗字,但朱翊钧还是能看得懂,他看了许久,一边看,一边用铅笔做好了笔记。

  “第一事,皇帝御门听政。”朱翊钧看着文华殿的雕栏画栋,确定自己已经在听政了,这是当初高拱陈五事疏,大明晋党和阉党决战之后,斗争之后的结果。

  小皇帝的日常格外诡异,朝臣在下面吵,皇帝在上面读书、听政。

  但这是不成文的规矩,现在成文了。

  张居正这第一事,并不是说让皇帝必须常朝,或者勤勉到像太祖高皇帝那般一日三朝,早朝、午朝、晚朝,听政专指大明皇帝到文华殿来参加廷议,哪怕不说话,只是听一听,朝臣们在议论什么。

  听政的话,朝臣们也能看得到陛下。

  极为勤政的朱元璋也没想到,绝对想不到他的子孙当皇帝,还能搞出不上朝这种花活来,便没有在《皇明祖训》里做出具体的规定。

  张居正的要求也不过分,就是让皇帝到常朝来,听听二十七廷臣,到底在干些什么,哪怕是不说话也好。

  冯保却松了口气,皇帝到文华殿听政,那是应该的,冯保也不怕,他代表的是皇帝跟廷臣们撕扯,皇帝陛下对冯保的《气人经》做出过极高的评价。

  “第二事,疏议必期于有终。”朱翊钧说到了第二事,就直接乐了。

  张居正的第二事其实写得很长,引经据典,劝勉皇帝以勤为本,又批评了一番很多奏疏被留中不发,导致国事不能正常流转。

  这第二条总结来说,就是所有的奏疏应批尽批。

  张居正的意思很明确,哪怕皇帝在上面画个圈,打个叉号,那也算批注了,也不要留在宫中不做批复,于国不利。

  “第三事,召辅臣面廷臣。”朱翊钧说到了第三事儿,面色有些严肃,张居正这第三事儿,就是国朝有大事应当召见辅臣商议,而且要面廷臣,廷臣一共就二十七个人,不能避而不见。

  廷臣有资格面见皇帝,若是请求觐见,皇帝应见尽见,很多事当面说清楚,小人谗言便不能进了。

  大明廷臣们一共有二十七个人,文武皆有,若是不见臣子,中间就得隔着司礼监说话,这就容易有间隙,导致君臣误判,君臣不和,天下不宁。

  “第四事,诸事应议,不议处置,必有差错。”朱翊钧说到了第四件事儿看着张居正有些奇怪,这第四事,皇帝一答应,岂不是张居正自己给自己套了个笼头?

  这第四事的核心,就是每件事必须经过廷议,这廷议有文有武,有五军都督府武勋、有六部尚书、侍郎、有纲宪言官、有司礼监、内帑太监,各方各派各有立场,要在各方立场中,折中出一个办法来。

  这每事必议之后,才能推行,那张居正还怎么独断专行?

  “第五事,京察三年期,君握六法四格掌铨选。”朱翊钧读到了第五事儿,发现张居正是真的狠。

  太祖高皇帝定京察大计,就是由皇帝发起,由吏部主持对京官的考察,本来是三年一次,后来正统年间改为了十年一次。

  再到了明孝宗的弘治年间,京察大计改为了六年一次,但是京察的方法方式,改为了自陈疏,就是自己稽察自己,六年写一份工作总结递给皇帝就行,每到了京察的时候,大臣高声疾呼自己德不配位干得不好拼命辞职、皇帝则温言良语死活不让。

  这京察大计就变成了闹剧,对京官的考察,就变的名存实亡了。

  明孝宗,属实是哄堂大孝了。

  而张居正所说的六法,是指从六个方面,四个角角度去罢黜升迁官员,三年一次。

  六个方面分别为: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对应的是官场上六种不良风气,尸位素餐、玩忽职守、恋权不去、有疾不能视事、人浮于事、无才无能。

  四个方面分别是:守、政、才、年,操守、政务、才华和年龄,对应的也是四个方面的绩效考核,分为三等,权重各有不同,主要以政务为主。

  第五事,是考成法在京官之中的具体体现和延伸。

  鱼肉缙绅的海瑞和徐贞明、马一龙都那般下场,张居正在干什么?在用具体的考核办法,来考核京官,他在鱼肉官僚,而且是大明权力中心的京官。

  这么做,死后真的要被口诛笔伐点天灯的!

  “元辅先生不怕吗?”朱翊钧放下了手中的《陈五事疏—张居正版》问道。

第三十二章 卿之所愿,唯理所在

  张居正的陈五事疏在干什么?在规定皇帝的义务。

  自古以来,皇帝就只有权利,没有任何的义务。

  尤其是在大明的制度设计之下,没有皇帝盖章,什么事都做不了的情况下,嘉靖、隆庆两任皇帝,都是不上朝不视事,直接进入了神隐模式。

  朝臣想劝谏皇帝,也没有发力点,见都见不到,奏疏送到了司礼监,送进了宫门之后,就是再无音讯。

  张居正在给大明的国家之制打补丁。

  高拱的陈五事疏里,也是在规定皇帝的义务,张居正也是在规定皇帝的义务。

  只不过张居正的陈五事疏要比高拱的更加温和,总结来说就是朝臣见皇帝、皇帝批奏疏、皇帝召辅臣、国事需廷议、京官要考核。

  这五件事,前三件得罪了皇帝还得罪了内廷,后两件得罪了大明上下文官体系。

  张居正不仅是这么说,他也是这么做的,一旦没有威权、一旦皇帝不再对张居正支持,那张居正就真的非常危险了。

  徐阶贪了那么多的钱,买了那么多的地,海瑞查松江侵占田亩大案,主持松江府退田之事,徐阶都一亩地没退,海瑞被朝臣以鱼肉缙绅的罪名给劾倒了。

  高拱在刺王杀驾大案的漩涡之中,都没有弄的家破人亡。

  张居正这头得罪皇帝,那头得罪朝臣,这是要做什么?

  他想要这江河日下的大明,稍微停一停向下滑落的速度。

  “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张居正没有回答怕不怕的问题,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回答了问题。

  朱翊钧再次听闻这句,一时间有些愣住了,而后嘴角抹开了一抹笑容,很快扩散成为了阳光灿烂,朱翊钧笑着说道:“卿之所愿,唯理所在。”

  皇帝该不该到文华殿听政?皇帝该不该遇到大事召集辅臣面议?大明二十七位廷臣请求觐见,作为大明帝国权力中枢的二十七人,皇帝该不该见?皇帝该不该批阅奏疏?哪怕是画个圈,打个叉号?

  朱翊钧认为唯理所在,皇帝是什么?

  举天下之善,尽万物之理,受万民供奉,皆在于朕之一身。

  这是皇帝的权利。

  那么办公,或者更简单的盖章,就是皇帝的义务。

  朱翊钧也不是勤勉,他就是想到文华殿,看这帮帝国的明公们吵架!

  至于京官们是否接受如此严苛的考核,朱翊钧不跟朝臣们撕扯,他只为张居正站台,张居正要是能办,他就办,他要是办不了,那朱翊钧长大后,就亲自办。

  “谢陛下隆恩。”张居正十分恭敬的行了个大礼,他不知道小皇帝到底懂不懂这一轮的交换到底意味着什么,张居正的感谢是发自真心,发自肺腑的感谢。

  说难听点,张居正这封陈五事疏和高拱的陈五事疏一个路数,都是在僭越皇权,在作践皇权为自己立威权,进而推行政令,用限制部分皇帝的行为,来考核天下官僚,包括京官。

  朱翊钧的答案是,唯理所在。

  张居正在文华殿讲筵,而讲筵学士王家屏、嘉靖四十四年状元郎范应期,来到了杨博的全晋会馆,登门拜访。

  张居正说,他的全楚会馆,远不如杨博的全晋会馆。

  两家会馆紧邻,但是全晋会馆,占地高达八十余亩,比当年中山王徐达在南京城大功坊的魏国公府还要阔气,魏国公府初建不过八十亩,后来经过了翻修,才到了一百亩左右。

  而杨博的全晋会馆,就超过了八十亩。

  此时正该是坐班的时间,吏部尚书杨博不在六部衙门坐班,怎么在家里?

  领导不在衙门是一种司空见惯、极为普遍的现象,作为政务官的杨博,具体的部事,他只需要将部议过目书押即可。

  张居正做了首辅,整日还在文渊阁里坐班,其实是比较少见的,次辅吕调阳是做什么的?那么多的中书舍人是做什么的?

  王家屏和范应期走进了全晋会馆,见到了书房里的杨博,而杨博身边站着一个面相极为温和的读书人,此人名叫张四维。

  杨博走后,这全晋会馆,就是张四维的私宅了,而杨博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原籍闲住了。

  在京师考成法试行结束之后,杨博将会致仕,他之前答应了张居正,便不会食言。

  杨博打算退了,再继续下去,只有身败名裂,晋党越来越大胆,也越来越不受他的掌控。

  “这讲筵时辰还没到,二位不是应该在文华殿上吗?”杨博眉头紧皱的看着,这是被张居正给撵出来了?

  张居正众目睽睽下承诺,并且以独占讲筵之事,交换了开奉天殿,召开朝会为戚继光恩赏。

  张居正这是食言了吗?

  王家屏结结巴巴的把在文华殿讲筵的事儿,事无巨细的告诉了杨博和张四维。

  杨博老了,他要致仕了,也护不住这些晋党上上下下,他听闻王家屏和范应期这么讲,立刻就明白了自己之前判断是准确的。

  小皇帝一点都不笨,之前确实是在偷懒,经过了被人刺杀之后,终于转了性子,开始认真的了起来。

  好事,这是杨博的第一感觉。

  张居正不止一次在公开的、私人的场合,说杨博是硕德之臣。

  杨博确切的知道,自己之前判断没错,刺王杀驾大案,只是暂时告一段落,并不是结束,当皇帝长大了,亲政了,这个案子,将会是将晋党连根拔起的由头。

  不过这和杨博没什么关系了,他要致仕了,他也病了,大限将至,人一死,一了百了,他还能管得住身后的事儿?

  “两个废物!”张四维听闻两个人是因为无能被赶了出来,温和的脸色立刻变得凶狠了起来,这一变脸,便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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