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99节

  “免礼。”朱翊钧挥了挥手,平静的说道。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冯保一甩拂尘,开了个场,今天有事,有大事,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根本无法冲淡朝堂的凝重。

  按照大明约定俗成的规矩,过年前后半个月的时间,大家都会粉饰太平,就是把那些个不那么紧急的糟心事儿,留到年后处置,过年都过个好年。

  显然这一次,朝臣打破了这一惯例,选择了不让小皇帝过个好年,过年也要给小皇帝添堵!

  “臣有本启奏。”吏部尚书张翰率先出列俯首说道:“臣请议大宁卫弃置,与远人修好,还大明安宁。”

  “张尚书,你这是抢我礼部的活儿啊,我礼部还没说柔远人呢,伱这倒是唱起了礼部的戏?”万士和一听直接就怼了过去,一句话把张翰噎的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一听就乐了,这张翰出师不利,遭到了礼部尚书万士和的阻击。

  这个阻击张翰的人物,是朱翊钧万万没料到的,万士和是奉旨骑墙,不是奉旨冲锋陷阵,这朝中风力舆论还不明朗,万士和直接就上了。

  张翰越界了,柔远人那是礼部要讲的,张翰吏部尚书把手伸到了礼部衙门,万士和不说话,那还是大宗伯?回家卖红薯得了!

  张翰再次俯首说道:“土蛮北虏之患久矣,今以征逐为名,臣有疑虑,一,不知出师果有名否?二,及兵果有余力否?三、食果有余积否?四、预见成功可必否?五,强虏借机南下可应对否?”

  “虏为患日久,祖宗时力岂不能取之?而卒不果复者,盖有深意。今兵力不逮祖宗时远甚,且中外府藏殚竭,无名之师横挑强虏轻启边衅,强虏必然南下,前戚继光、李成梁论功赏,臣下有怏怏心,祇恐百姓受无罪之杀,比与害几家几民之命者!”

  朱翊钧听懂了。

  张翰说:北虏为患时间很长了,大明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的伟力都不能要了北虏的命,今天就能了吗?你小皇帝多大的脸啊,比祖宗强!祖宗不取大宁卫是有深意的,今天兵力不足祖宗之时,穷的当裤子,出师无名还要打,到时候强虏一定会报复的!

  到时候百姓受无罪之杀,又有多少百姓的命被兵祸所害,到时候责任谁来承担?李成梁、戚继光、张居正还是陛下?

  万士和看着张翰不敢置信的说道:“张翰,你不是吧,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眼下,是我们大明打赢了,打赢了!打的土蛮只能遣使议和!”

  张翰立刻说道:“好战必亡,天下可有常胜而无一败的将军?既然没有无败者,此时一时得胜,日后再败,还不是我大明百姓遭殃?!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这是为大明百姓着想,是为大明朝廷着想,柔远人就是要安抚远人,不至于叩边,现在搞成这样,出塞作战,祖宗成法在上,难道要违逆不成?!”

  万士和一甩袖子,愤怒的说道:“一派胡言,国之九经,柔远人不是这么个道理,你在胡言乱语!”

  “正是因为打不赢,所以才要想方设法的赢啊!”

  “连打都不打,任由贼人入寇,就不是我大明百姓遭殃?嘉靖二十九年,隆庆元年,京畿震撼,国朝动荡你忘了吗?打不赢就要想办法打赢,不然怎么拒敌?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是在颠倒因果!由果及因!根本就是在诡辩!”

  “好,就按着你这个思路来,我们大明军不是百战百胜,也会输,的确,大宁卫当下已经是塞外了,在敌人的地盘上跟敌人作战,不如敌人知根知底,可能会输。”

  “可是在大宁卫输了,我们还有广宁,还有长城沿线可以拒敌,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保住我大明百姓,不受无罪之杀吗?就像是2大于1,两道防线,总比一道防线强吧!”

  万士和火力全开,用事实说话,把张翰这番言论的因果,说的明明白白。

  李成梁以宁远伯的身份站在朝堂上听政令,也就知道为何戚继光用兵,为何那帮谨慎了,丝毫不敢有任何的倦怠,每战必胜,这打赢了文官们还要弹劾,这打输了,直接死在战阵之中,也比落在这群措大贱儒的手中强一万倍。

  李成梁真的很想一个丁字回杀,将张翰直接斩了,什么东西!

  李成梁内心刚刚因为张居正累计起来的一点对文官的好感,荡然无存!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直接被气懵了,笑着说道:“大宗伯消消气,你不知道张翰目的,他其实是想借着大宁卫的事儿,杀先生罢了。”

  “杀先生?”万士和往后一抻,看着陛下,瞪大了眼睛。

  朱翊钧点头说道:“他就这个想法。”

  群臣愕然,所有人都看向了张翰,陛下为何如此说?几乎所有人都想起了一件旧事,严嵩杀大明首辅夏言。

  夏言言复套,俺答入寇京畿,严嵩说都是夏言要复套,所以才导致强虏入寇,所以夏言才是耻辱的根源。

  所以,张翰此番言论,根本目的不是大宁卫,而是张居正。

  张居正其实在张翰开口的时候,就知道张翰想干什么,明世宗实录,可是他张居正修的,张翰那些个鬼把戏,他一眼就看穿了,不过是借着大宁卫生事儿罢了。

  万士和要跟张翰辩,这理越辩越明,万士和既然这么能打,战斗力这么强悍,张居正也就没站出来,反驳张翰,万士和辩的明白就辩,辨不明白,张居正再出面辩论再说。

  结果陛下一句话就杀死了比赛,把张翰的目的给揭示了。

  朝臣们听明白了陛下的话,背后升起了一层的冷汗,目光又看向了张居正,张居正不是教弟子不厉害,是以前根本没用心教弟子,看看张居正教出来了一个什么妖孽吧!

  张翰这等人的心思,根本就是烈日之下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朱翊钧看着张翰冷冰冷的说道:“张翰,你既然问,朕就告诉你。”

  “一,出师有名,大宁卫本就是洪武年间宁王旧邸,此次乃是克复,是旧恨;隆庆元年,土蛮汗入寇,袭扰京畿,这就是新仇。”

  “新仇旧恨,这还不够吗?洪武年间的祖宗成法,不是祖宗成法吗?张翰,你明确的回答朕。”

  “够不够,是不是!”

  “新仇旧恨够了,洪武成法,自然是成法。”张翰就是再不甘心,也只能如实回答。

  朱翊钧继续说道:“二,京营训练三年出鞘,兵有余力;三、朝廷积蓄四百万石粮草,足够三年征伐所需;四、已经克复大宁卫,此次出塞就是为了大宁卫;五,强虏借机南下,我大明蓟州、山海关,仍有十万军兵战守,这是戚帅任督师训练精锐,足以应敌。”

  “你还有什么疑惑吗?”

  张翰问了五个问题,朱翊钧都回答了,而且每一条都是践履之实,张翰这是在跟皇帝奏对,胡搅蛮缠真的会被小皇帝给打死。

  张翰又不是言官,有耳目之臣的免死金牌在身,就是言官,朱翊钧也贬黜、廷杖、斩首、送解刳院了。

  “臣没有疑惑了。”张翰不甘心,但是他的目的都被小皇帝一语道破。

  “那张翰,你今日就把致仕奏疏呈上如何?道不同不相为谋,朕累,你也累不是?”朱翊钧看着张翰,直接让他滚蛋。

  哪怕吏部尚书空着,都比这么个恶心人的玩意儿强。

  自古以来,都是朝臣们上奏疏请求致仕,皇帝温言挽留,这朱翊钧直接让张翰写致仕的奏疏,其实就是罢免,只是看在张翰是吏部尚书,廷臣的份上,给他留个面子罢了。

  若是小皇帝一人厌烦也就算了,关键是廷臣们,其实都看张翰有点厌烦,张翰作为吏部尚书,混到人厌狗嫌的地步。

  吏部尚书是不好当,但当成张翰这个模样,也真的是大明头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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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祖宗成法不可违,践履之实不可弃,两难如何自解?

  朱翊钧之所以给了张翰最后的体面,只是因为他是大明的廷臣,仅此而已。

  大明元气大臣和大明耳目言官,也是一对矛盾,而且冲突激烈。

  科道言官们用朝日坛咳嗽弹劾谭纶,那是在万历元年,就在不久之前,如果苛责元气大臣,很容易释放错误的信号。

  张翰沉默了许久,才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行大礼,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再不能伺候陛下身前了。”

  张翰还是愿意要一点体面,而不是毫无体面的离朝,最终选择了致仕归乡,而没有选择撕破脸,或者继续大放厥词。

  朱翊钧看着张翰继续说道:“张翰啊,朕听过一个故事。”

  “嘉靖年间左都御史王廷相,跟世宗皇帝讲的一个故事。”

  “王总宪说:他乘轿进城遇雨,给他抬轿的一个轿夫穿了一双新鞋,这轿夫很是爱惜新鞋,从灰厂到长安街时,这个轿夫还在找没有水的地方走,怕弄脏鞋。”

  “进城后泥泞渐多,轿夫一不小心踩进泥水之中,把一只鞋弄脏了。为了不让另一只鞋弄脏,轿夫还择地而行,后来不小心又把这只鞋弄脏了,便不复顾惜了。”

  “王总宪对世宗皇帝说:这就像人生在世的处世之道,倘若偶尔失一足,就会破罐子破摔,处事有一点不慎重,就会有多次。正所谓:一念之欲不能制,而祸流于滔天。居身之道,亦犹是耳。倘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

  “常慎,才可立身、立功、立言、立德;”

  “不慎,自然必挫、必输、必败、必毁。”

  朱翊钧之所以提到王廷相,是因为王廷相不仅仅把这个故事告诉了世宗皇帝,还告诉了张翰,张翰的老师就是王廷相,但是王廷相的教导,张翰忘记了。

  “臣谨遵圣诲。”张翰再拜,小皇帝对他两年多的吏部尚书生涯进行了总结,的确是这样,他作为晋党,其实本来可以选择像葛守礼那样,哪怕是不像葛守礼,也能像王崇古,但是张翰自从拿了张四维的银子后,就只能这样,一步错,步步错。

  张翰走出皇极殿的时候,甚至有些轻松,看着初升的太阳,反而长长的吐了口浊气,露出了几分微笑来,他在朝为官,他是吏部尚书,他就得往前走,现在也算是无官一身轻了,自此以后朝堂倾轧和历史罪责都跟他无关了。

  张居正的糊名草榜底册填榜的法子,切实的伤害到了吏部权力,吏部上下都推着他前进;他是晋党,拿了张四维的银子,那么就必须要为晋党说话,那些族党,比如方逢时、吴兑之流,在推着他前进;他作为仁和张氏的豪奢户,权豪们联袂写信给他,权豪们也在逼着他对付张居正;那些被稽税局所伤豪奢户、那些被清丈所伤的豪奢户、那些被禁止局徒讲学的豪奢户们,都在推着他向前走。

  而现在,他致仕了,陛下也准了,那这些跟他都没有关系了。

  日后,他不过是一个缙绅而已,从帝国的吏部尚书回到了缙绅的身份,让张翰非常轻松,他本该就是个缙绅,而不是帝国的吏部尚书。

  德不配位,必有殃灾;才不堪任,必遭其累。

  “先生推举吏部尚书来看。”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说道:“要不先生兼掌吏部吧,当初新郑高拱不也是内阁首辅兼领吏部天官?铨选官员,乃是吏治国之重务,就有劳先生了。”

  张居正听闻,十分郑重的说道:“臣不能兼领。”

  “高拱做的,先生做不得?”朱翊钧一听眉头紧蹙,这可是大朝会,老师你能不能给小皇帝一点面子?就这么当殿忤逆皇帝的任命,还说你张居正不是威震主上!

  “臣不能做。”张居正俯首说道。

  “那先生推举来看。”朱翊钧退而求其次,张翰和万士和都是杨博和张居正推举的,礼部尚书在不断的朝堂倾轧之下,逐渐成为了大宗伯,而张翰走到了一个死胡同里,再也出不来了。

  也不能说杨博识人不明,万士和就变得好用了起来,只能说,人都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在矛盾的激烈交锋中,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臣有本启奏。”湖广道御史沈楩出列俯首说道:“奏乞圣命,将见行事例,悉令诸司循年顺月、别类分门、举要刈烦、斟酌损益汇书进呈。刊布天下。与《会典》律令诸书并传,使中外人人得以通晓,奉旨国家典章法度备载会典。”

  沈楩,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就是范应期那一期的进士及第,他的意思是,再修大明会典,明法度纲纪,他不是晋党的人,而是张居正的人,重修会典,就是张居正的本人的想法。

  “此事着礼部、刑部部议,若无差错,明年就开始修纂吧。”朱翊钧看着张居正说道:“先生,此次修会典,所需人力物力务必上奏言明。”

  张居正有什么遗憾吗?当然有,后人看来,是人亡政息的遗憾。

  但张居正临终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人亡政息的苗头,万历十年张居正逐渐病重的时候,有言官试探的弹劾张居正,被万历皇帝打了廷杖,万历皇帝下明旨:妄图赶走辅弼,使朕孤立无援而遂其私,此廷刑不过小惩,再有言论,以不忠不孝大逆论。

  张居正在离世的时候,最大的遗憾就是他主持修纂的《大明会典》未能成书,《大明会典》一直在跌跌撞撞的修缮,一直到万历十五年,张居正去世五年后,才大功告成,刊刻天下。

  “修会典吗?”万士和出列俯首说道:“《会典》一书,于昭代之典章法度,纲目毕举,经列圣之因革损益,美善兼该,比之《周官》、《唐典》,信为超轶矣。如此轻易更张,岂不是违背了祖宗成法?必且取祖宗成法多所变更,非国家之福也。”

  “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绪,覆宗绝祀。”

  礼部尚书万士和出列反对重修会典,理由是祖宗成法不可轻易更变,这不是国家的福气。

  “那为何嘉靖八年,嘉靖二十四年到二十八年要两次重新修撰增补呢?”朱翊钧听闻万士和如此询问,反而问道。

  大明会典是大明的行政法,就是有关行政的主体及职权、行为及程序、违法及责任和义务的法律规范。

  就是大明内外官员到底该干什么,该怎么干,每一道都应该走什么程序,违逆后承担怎样的责任,是纲领。

  万士和极为可惜的说道:“只因为旧典,所录条例纷纭,自相牴牾矛盾,耳目淆惑不清,莫知适从何款。我祖宗之良法美意几于沦失矣。”

  “更可惜的是,嘉靖八年和嘉靖二十八年修纂会典,仍然不得刊行天下。”

  朱翊钧再问:“为何修好了,不刊行天下呢?”

  “祖宗成法不可违逆。”万士和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朱翊钧继续问道:“因为祖宗成法不可轻易变更,所以不能修,修好了也不能用,但是弘治年间修成的会典又不好用,百官参详会典,发现说法互相有冲突,混淆不清,这怎么以法治国呢?这不就矛盾了吗?”

  万士和重复了一遍说道:“这不就矛盾了吗?”

  “一方面是祖宗成法,一方面是践履之实,陛下,天下万物万事,都在矛盾的不断碰撞之中产生各种困惑,为了解决这些困惑,我们不断的尝试和探索,矛盾相继,万物更易前进,从而不断的达到一个冲和平衡稳定的状态,这是元辅所言的冲和之气。”

  “这不是结束,冲和之后,会有新的矛盾,如此循环往复,天下无穷之理逐渐明朗。”

  朱翊钧听完十分郑重的说道:“大宗伯这矛盾说,读的极好。”

  万士和继续说道:“祖宗成法不可违,践履之实不可弃,两难如何自解?”

  “臣以为,有出世之学亦有入世之学,弘治会典则归弘治,万历会典则归万历,弘治会典入太庙为经,为出世,万历会典行天下为权,为入世,此乃不违背祖宗成法而得践履之困的两全之策。”

  万士和讲的很有趣,祖宗归祖宗,当下归当下,祖宗之法捧的高高的,脚踏实地的践履之实,这就是万士和的折中之法。

  朱翊钧听完,叹为观止的说道:“大宗伯是懂折中的。”

  万士和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议论纷纷,把弘治会典抬到太庙里算是经常,万历年间修好的会典为权变,刊行天下,你不能说万士和违背了祖宗成法,因为弘治会典依旧是弘治年间的最高法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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